那幾個人進來時,老郝正在果園里忙。中秋了,果子正是成熟的季節,沒有好雨水,再不給及時地灌水,果子的甜度和水分就會大打折扣。那幾個人催他快點,說是這季節還熱,等不得。
老郝甩著手上的水,扯著嗓子喊老婆過來守著水,吩咐她別讓水跑了,該澆的沒澆到,不該澆的卻泡化了。
老婆貓腰駝背地乜了他一眼,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對于老婆,老郝實在是不放心。他要回頭叮嚀幾句時,旁邊的人又緊催慢趕地叫他快點,說,還有什么比得上這事要緊?
是啊,還有什么比死人的事重要?
確切地說,那幾個人來找老郝,是要租用老郝的冰棺。
老郝做出租冰棺的生意有好幾年了。
是那年夏天吧,老郝的老娘去世了。七月流火,地里的玉米苗黍子苗都給曬蔫了,樹葉子也給曬得軟塌塌地耷拉著。可世界點著了火般干熱干熱的。老郝著急了。老郝想起他姥爺去世時,也是這樣的大熱天。那時,哪有什么冰棺?不過是給棺材里刷了瀝青,釘上塑料布,又給棺材下鋪上沙灰,以防滴露。即使這樣,也不能阻止腐臭氣味的蔓延。那種氣味太難聞了,簡直就是洪水猛獸,是霹靂雷電,一旦竄出,就會浩浩蕩蕩,無孔不入。夏天里去世的人,往往就會在第二天,也許是第三天,肯定不超過四天,家里就有氣味了,然后,院里。然后,巷子。然后,全村。可世界都是腐臭的氣味。那氣味,老郝說,像子彈,像電流,像雷,像毒霧,哄地一下,只一下,你就會被擊中。老郝老娘去世后,老郝著急了。雖說村里也興用冰棺了,可他老娘都入殮了,也沒找到一個冰棺。鎮上光頭的冰棺租出去了,廟低村吳胖子的冰棺也租出去了。老郝急得黑糙的手把頭發搔得嘩嘩的,咬著牙說,我買一個吧。
買個冰棺?
買個冰棺。
大家都說老郝瘋了。冰棺到底是冰棺,又不能省了棺材,平日里也不能用,花那閑錢?老郝的駝背老婆也不高興地嘟囔著,一個勁地問他,你有錢?你有錢?
然老郝還是堅持買了冰棺。
老郝說,我老娘干凈利落了一輩子,咋說也不能讓她老人家那樣子走吧。
說是冰棺,其實也就是一套制冷設備。用時,給棺材一個不顯眼的角上鉆個小洞,把冷氣輸送到棺材里。出殯時,抽了管子,收了設備。老郝葬了老娘后,村里又有兩個老人去世。他們村就是這樣,一死就是三個。好像是,三個人一組,相伴去天堂。多少年都是這樣。很奇怪。老郝的冰棺呢,正好派上了用場。事后,那兩家都給老郝錢。老郝不要。老郝說,反正已經買下了,放著也是放著。那兩家都不依,說是老人的事不比別的。老郝只好收了。老郝數著錢,心里嘀咕開了,要不,做做冰棺生意?掙錢,還行善,兩全其美。
老郝覺得這是行善的事。
駝背媳婦卻不同意。
老郝每次扛了設備回來,駝背媳婦都會拉下臉,叫他睡到東房去。駝背媳婦說見他害怕。駝背媳婦說,一個成天跟死人打交道的人睡身邊,誰不怕?
也是。
老郝不理會老婆的高興還是惱火,硬是把出租冰棺的生意做了下來。老郝覺得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他認為死人也是人,跟睡著的人、干活的人、說話的人一樣,都是人,不過是狀態不一樣罷了。老郝說,死人的身體被喚做尸體,睡覺人的身體當然是睡體,干活人的身體是干體,都是人,有啥好害怕的,你們說,對吧?
人們笑翻了,說他就會耍兩片嘴瞎扯淡。
老郝卻很認真,他從頭到腳地把自己比劃了一下,然后,伸出兩個手指,兩個手指間距也就兩三厘米的樣子,他說,我就這么個人,這么高的個子,要力氣沒力氣,要技術沒技術,你說我不做這,做啥?我能做了啥?
老郝是個小個子。個子小吧,腳卻大,站在哪兒,看上去都是穩穩當當的樣子。眼睛也小,篾條劃得樣,鼻子卻大,整個臉上好像只長了個鼻子,看上去挺滑稽。旁人一笑話他的大鼻子,他就橫了眉眼,摸著他的大鼻子說,問富在鼻,知道嗎?命理學上講的,人的財運,一生的富貴窮困,跟這有大關系。聽的人都哈哈笑說他有這么壯觀的鼻子,財運必定大通了。他知道那笑話的意思,不就是笑他跟個燈坨子一樣,人沒人,樣沒樣,還吹噓什么財運命運,況且,又娶了那么個寶貝老婆。老郝不在乎這些笑話。老郝心說,咱不是沒娶過漂亮的,頂用?還不是跟人跑了?
老郝的前妻是他舅從人販子手里買的,陜西人,叫萬靈,長得山清水秀。可是,跟老郝沒過夠一年,秋天里,果園收下蘋果,萬靈說是去縣城賣蘋果,縣城蘋果的價高。老郝聽萬靈說著怎么賣能多掙點,心里就歡喜了。能想著多掙點錢的女人,心,肯定就落實到家里了。可是,天都黑了,集上的人也稀拉拉地沒了幾個,老郝家的蘋果還在集上擺著,媳婦卻沒影了。問旁邊的人,說是一早就看見這兩筐子蘋果,就沒看見個人,還納悶賣蘋果的人怎么不管蘋果了。老郝心想壞事了,又不死心,別說娶萬靈花了多少錢,就是萬靈的模樣,被窩里那綿軟的身子,他也不舍得啊。他打發親戚朋友到處找,哪里能找到?找到最后,老郝的氣是一點也沒了,他開始擔心萬靈了。她人生地不熟的,別讓人欺負了、傷害了。這樣想時,果園子他也顧不上管了,自己又大城市小城市地可世界找了半年多,到底是沒找到,而且是,一絲的消息也沒打聽到,好像是,那么大個活人倏地被蒸發了,好像是,那么好看的女人只是他夢里的。
老郝死心了。
老郝又娶了老婆。老郝心說,她,總不會離開我不吭不哈地跑了吧。
老郝認為這個老婆雖然駝背,樣子也不耐看,脾氣還古怪,可他覺得安心。老郝說,老百姓的日子不就是圖個安心嗎。
其實呢,老郝雖說個頭小,可他屬于精力充沛的那種人,果園子經營得好,把冰棺生意也做得認真。需要冰棺的人一個電話,他就馱著設備過去了。他手下的活呢,也都能做得干凈、利落。這樣,他的冰棺生意要比旁人的多掙一些。
誰也沒想到,幾年的冰棺出租下來,老郝竟然很醉心于自己選擇的這門生意。閑了,他就做好多的木塞子。干什么用呢?塞冷氣管子給棺材留下的那個小窟窿。廟低村的吳胖子聽說他做了木塞子,就笑得一身肥肉亂顫,說有用?有啥用?屁用都沒有,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你堵個窟窿,能堵了不讓他化?老郝說,不忍心。老郝說,誰愿意自己的房子上開個洞?他認為棺材就是一個人最后的房子。
老郝還總結出一年里,什么時候去世的人多什么時候去世的人少。這些當然說的是老人。
老郝說,能熬過臘月的老人,正月肯定能過了。正月里,新年新氣象,心情一好,精神就上來了,精神足,命就旺,小鬼閻王也躲著你走。
老郝說,所以,人要活得像樣,首先要有個好心情,有錢沒錢是個啥,還不都是一天兩晌地過?可有沒有好心情就不一樣了。有錢沒心情,白搭了那些錢。沒錢有心情,不枉了頭頂的青天腳下的黃土,你們說,對吧?
老郝說,二月三月,萬象更新,草木回春,一個人回不了春,就只好把自己的一把骨頭留到舊日頭里了。到了四月五月,新麥收回來了,新麥面也磨到面缸里了,新麥面饃饃,多香啊,哪個舍得走?六月七月,氣溫嗖地高了,老人也受不了了……
讓老郝最為感嘆的是,這幾年,死的人是越來越多了,有老人,也有年輕人,好像是,年輕人還比老人多些。得病死的,是各種各樣的病;突然死的,車禍、電擊……也是五花八門。
人都開玩笑說他不就是盼著多死人嗎?棺材鋪、紙扎店、壽衣鋪,還有你的冰棺,多死人就能多掙錢。
老郝不喜歡聽人說這樣的話,他說,世界上錢多了,你能掙完?
老郝認為,既然上天把你造成了人,而沒有把你造成豬狗牛羊、莊稼樹木,你就應該好好地活著,自己好好地活,也讓別人好好地活。
老郝的一番話說得人都嘖嘖稱贊,佩服他成天跟死人打交道,得道了,成精了,說出的話還一二三的有了點道理。
老郝不笑。老郝說得正在興頭上。他使勁地繃著他瘦小的身子,努力地瞪著一雙蔑縫眼,把一只糙黑的手在空中抓一把,又抓一把,好像空中有什么好東西,一嘴的唾沫星子噴濺得到處都是,急得問這個人問那個人,你們說,是不是這么個理。
老郝帶著他的設備,跟著那幾個人去了下牛村,三拐兩拐地,就看見了一個高樓大門前亂哄哄一片。出來進去的男人女人,都硬著一張焦黃的臉。走著聽著,老郝知道是一個叫薛民子的人沒了。車禍。
老郝沒有多問。就是認識的人家里有事了,老郝也不多問。老郝不喜歡打探別人的事情。有人說給他,他就認真地聽著;沒人說,他絕不會去追著別人去問。老郝覺得,不管怎么說,一個人沒了,不管多大歲數,都應該給以尊敬和憐惜。給去世的人最好的尊敬和憐惜就是默哀,而不是翻騰他的過往,在他的耳邊聒噪。那些過往,即使是輝煌的,也是無法追及的那一段的輝煌,他當下的狀態來說,已經沒有絲毫的意義了,活著的人應該做的是,默哀。他就是這樣以一個生命對一個生命的尊敬和憐惜去做他的冰棺。他為自己能送一個人最后一程感到欣慰,甚至是驕傲。這樣想時,他就會更認真地安裝冰棺設備。
可是,他的冰棺設備都安裝好了,電源也接上了,棺材里忽突突地冒著冷氣,就等著去世的人躺了進來,可這家里還是亂哄哄一片,躺在門板上的人竟然還舊衣臟襪地沒有換上壽衣。老郝過去催總管。老郝想去世的人入了殮,躺到冰棺,那人就會安心、安息。若是沒有意外,他呢,還可以悄悄地回去,看看他的果園澆得怎樣了。駝背媳婦干活,他實在不放心。想起駝背媳婦,老郝的心頭不由得升起一層霧,也惆悵,也無奈,是新傷舊痛疊到一起了。當年,萬靈找不到后,老郝想不再娶媳婦了,是傷心了。可不娶哪能行?孤掌難敵四面風。家里,地里,就是幫手,也該有個。況且,黑的長夜里,枕邊冷冷寂寂的,說個話也沒人聽。老郝給他舅吩咐,再不要好看的了,是害怕了。他舅給他領來了這個駝背女人。
總管來了,撇著嘴說,沒人給穿壽衣啊。這個地方的規矩,去世的人都是至親的家屬給穿壽衣,一邊穿,一邊還要念叨一些話,比如,伸伸胳膊,給你穿新衣服啦……碎碎叨叨的話,卻讓人覺得,也難舍,也無奈,是親人的綿綿情意了。老郝不能聽到這些話。聽見了,眼圈就泛紅。誰不會走到這一步呢?是惺惺相惜了。
總管問老郝能不能幫這個忙。總管說,孩子小,不敢到跟前,媳婦又哭得暈死了,在保健站輸液,要不,你給穿?
老郝說,啥?你說啥?
總管忙走前一步,悄悄地,不虧你,多給錢。
老郝說,不是錢的話。老郝認為老婆孩子不能給去世的人穿上壽衣,他還有兄弟姐妹啊。他們呢,也害怕?老郝看不起這樣的人家。老郝覺得,去世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剩這么一點時間了,跟親人的廝磨、相守,也就是這一次了。再硬心腸再絕情的人,也應該為去世的親人做這最后的一點事。
總管說,沒了,身邊沒有一個近親了。總管又說,錢掙得太多了,把親戚都給弄到大城市了,自己死了,倒落個光桿,連個穿壽衣的人都沒有。
老郝還是不愿意。
總管說,你穿嘛,多給你錢,我保證。
老郝說,我只出租冰棺。
總管不樂意了,臉上當下就硬了一層,你又不是沒給人穿過,穿一下,又不少你什么,還給你錢。
老郝確實給人穿過壽衣。第一個是悶子老人。
悶子老人有個兒子,在工地上干活,大工,一把瓦刀耍得風快。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有說有笑地上到五樓高的架板上,抓磚,抹灰,砌上……一個連貫的動作還沒做完,一塊磚剛落到墻上,還沒來得及夯實,他卻黑鳥般從架板上落了下來。有人說是架板松了,有人說是他腳踩空了,有人說是工頭看上他媳婦給架板上做了手腳……亂七八糟的傳言,到底怎么回事呢?悶子老人對老郝說他也不清楚。老人清楚的是兒媳把他的孫子帶走了,也把兒子的賠償款帶走了。是老人讓帶走的。老人說,我還能活幾天?她只要把娃娃招呼好,平平安安地長大,有個出息,我就安心了。那天,老人來找老郝,扯了果園的收成果子的價格,又扯了出租冰棺的生意人生的無常。老人說,金子,叔哪天死了,你得送叔最后一程,給叔穿上壽衣抱到冰棺里入了殮。老郝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郝金子。老郝其實也不老,是面相生得老些,又好開個玩笑,人都喚他老郝。老郝就笑老人沒話找話,沒事瞎想,說看你這身板,再活八百年沒問題哩。老人說,我說的是正經,生死簿上沒老小,我現在孤寡一人,沒兒沒女,也沒人托付,我知道你心善,你幫了叔,叔會念你的好。
老人去世后,老郝真的為老人凈身、入殮。在擦洗老人的身體時,老郝看見老人滿身上干巴巴的,好像沒有一點肉了,好像只剩下了皮包骨頭,老郝的心里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手下呢,就格外地小心,給老人穿衣服鞋子時,穿得也緩慢,也輕柔。他是擔心傷了那瘦弱的身體,驚擾了這安息的人。等他把老人安放到棺材里,看著躺在棺材里的老人一臉的悲苦和憂愁,又可憐,又脆弱,忽然的,他就有些恍惚,好像是這個老人就是自己。駝背老婆沒有給他生下一子半女,他的老年光景,興許比老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老郝的心酸楚了,眼淚也忍不住了,嘩地就流了滿臉。
第二個老郝給穿壽衣的是個年輕人。年輕人叫杰,他不認識。他抱著冰棺設備走進屋時,屋里靜靜的,沒有哭聲。陽光從門縫里擠進來,淡淡的。幾粒塵埃就在那淡的光中魂魄般漂浮,又安靜,又虛幻。棺材散發出木頭的清香,也是淡淡的,在屋里繞。老郝把他的冰棺設備放好,抬眼看了一眼躺在門后床板上的人,他的心里兀地暗了一層。還是個孩子啊。老郝心說,要不是屋子當中橫了這么一副棺材,這,哪里像是有死人的家啊?
總管來了,問老郝能不能給幫忙穿壽衣。總管說,他的爸媽已癱軟無力,被人攙扶到隔壁屋里去了,他們再也經受不了這最后一面的殘忍。老年喪子,擱誰身上也受不了。總管用下巴點著躺在門板上的孩子,說,活著時是個好娃,死了,讓娃走得體面些,四鄰八村都知道你心善、心細,你給幫著穿吧。話里是懇求了。
老郝一句話也沒說,走到了門板邊,蹲下來離近了看,果然看到那一張跟睡著了一樣的安靜的臉,是一張年輕的臉。陽光照在年輕的臉上,老郝甚至看見了那張臉上細細的絨毛,下巴上淡淡的胡須,眼角唇邊好像還有點笑意。他的心就疼了。那胳膊、腿,瓷實、渾圓,還有那腹部,緊緊實實的,線條生動又流暢,是還沒來得及長出贅肉啊。就是這臉,也還沒來得及長出皺紋,長出歲月的黑斑,一生一世就算完了,就要歸于泥土,歸于塵埃,歸于虛無。這身體,不知有人愛過沒?有人撫摸過沒?親吻過沒?老郝給杰穿著壽衣,默默地想著,正是要風要雨、追風追月的年齡啊,怎么就咔嚓給擋到日子外了呢?陽光,也該是最后一次照在這張臉上了。可是,再溫暖的陽光,也照不暖這個年輕的生命了。
老郝給死者的衣服穿好了,鞋襪、帽子也都該穿的該戴的都穿好戴好了。可就在他囑咐總管入殮時,死者頭上的帽子撲通掉了,無聲地旋轉著,輕輕地飛到了地上,嚇得總管哎喲叫了一聲。就是老郝也嚇了一跳。他定定心,又把帽子給死者戴上,又掉了。如此三番,老郝的心著實地慌亂了。一旁的總管嘆著氣,說,不愛戴帽子啊,以前就不愛戴,三九天,風刮得嗚嗚的,騎個摩托車出去,鳥一樣在寒風里飛,也不戴帽子,要是戴上頭盔,能出了車禍有了今天這災難?就是愛美啊,就是怕帽子頭盔把頭發壓變形了,你說愛個美要緊還是命要緊?
老郝的手正好碰到死者的光頭上,聽見總管的嘮叨,他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看那剃得光光的頭,想必是搶救時給剃的。頭發一根也沒有了,是再也長不出來了,長發飄飄的愛好也永遠不能了。老郝的眉頭一下就擰巴到了一起,輕輕地念叨著,戴上吧,還要走一截路哩,路上風呀雨呀的,也是個遮擋,再說了,戴上也好看,真的呢,你戴上帽子也好看,是你姐姐給你買的,說是你喜歡的顏色呢。
帽子再也沒掉下來。
老郝對總管點點頭,兩個人就一個抱頭一個抱腳,把死者連同身下的床單一起抬了起來。老郝抱著死者的頭,看著被單里的孩子,就覺得這孩子好輕,不像是年輕人的身體,倒像是個三五歲的,或者是更小的嬰兒的身體,縮在被單里,那么輕,那么弱,那么的無助。老郝的心又一次酸軟了。
眼下,老郝聽總管這么說他,心里就不樂意了,他的眉眼一挑,說,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回事呢?還不都是個死人。
你不懂。老郝說,你以為你是總管,懂好多事,人最后的這點事,你不懂。
總管蒙了,他不知道老郝繞口令般說的什么意思,就勸老郝給穿了吧,入殮,不能再等了。
老郝還在拒絕為死者穿壽衣時,突然,他聽到一個聲音,從院門傳了過來。是一個女人的哭聲。雖說那聲音因過度悲傷而變了調,他還是聽出了那變調中隱藏的熟悉。是她的聲音。是她嗎?是她。肯定是她,萬靈,他的前妻。她怎么會在這里?下牛村。下牛村離羊凹嶺才幾步遠啊,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她在這里呢?怎么就沒有一個人告訴自己她在這里呢?當年,尋她足足有半年啊,大城市小城市,跑了好多,哪里想到,她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老郝的手抖了一下,冷靜的頭腦也似乎因了女人的一聲哭而慌亂了起來,一窩蜂在頭腦里嗡嗡嗡嗡地亂飛。等到哭的人被兩個女人攙扶出去,他看見了她的背影。果然是萬靈。萬靈要進屋看死者。她哀嚎著,讓我看看他吧,最后一眼啊,我就看他一眼。可是,那兩個女人把她架得死死的,不讓她進屋。總管早不耐煩地叫人把她拉出去,說這樣子,看了多揪心,等洗干凈了,穿好了,再看不遲。
老郝知道總管的做法是對的,車禍中死的人,一般都沒有個好樣子,親人看到了,反而越發地心疼,而且害怕。
這么說,死的這個人是她的丈夫?
老郝就把死者仔細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這么說,那個秋天的早上,萬靈不吭不哈地走了,就是跟著他走的?是他拐走了我媳婦?他看著那人,又在心里說了一聲,原來是你拐走了我媳婦。他又喊了一聲,原來是你拐走了我媳婦!他的聲音很大,在胸腔里嗡嗡響,震得他噗通站起,又噗通蹲下。血液呼嚕嚕呼嘯著,奔騰著,要找到出口似的,往他的脖子上涌,往他的臉上涌。脖子上的血管蚰蜒般又粗又黑,鼓脹得要沖出來般。臉呢,也漲得紫黑。小的蔑縫的眼睛,更是血紅得嚇人。老郝的心里又喊了聲,憑啥啊你?你說你為啥拐走我媳婦?
老郝的拳頭握得緊緊的。
萬靈的哭聲游絲一般,又飄進了屋子。
老郝走到門口,抬眼尋萬靈。萬靈正好被人攙扶著走到了大門口,扭著頭,掙著身子,要回屋里。老郝覺得他看到萬靈時,萬靈也看見他了,又似乎沒有看見。萬靈的眼光風般漂移著,那風里是虛幻的,是空洞的,又黯然,又沒有一絲的生氣,是脆弱得要癱軟在地,再也不能起來了。多年以前的那雙水波一樣靈動的眼睛哪里去了呢?老郝的心痛出了眼淚。多年來,郁結在心里對萬靈的怨恨,也嘩地一下,真的,只一下就沒了,化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老郝多少次想著,若是還能見到她,非得要揪住她,把她推到眾人面前,問問她為啥騙他的錢騙他的婚?為啥不吭不哈地跟人跑了?為啥跟了別人?那人比他有多好呢……可是,眼下,老郝的心里一點點的責難也沒有了。老郝看著悲痛的萬靈走得踉踉蹌蹌的,他甚至想上前去攙扶她一下,安慰她一下。可是,他沒有。他怎么能去呢?
這可憐的人呀。
老郝嘆息了一聲,卻不知道是自己可憐,還是萬靈可憐,或者是死了的這個人可憐。他咬著牙,把涌在眼底的淚水狠狠地擋在了眼皮子底下,心,卻放聲哀慟了。
老郝叫總管打水,拿毛巾。他要給死者凈身、入殮。
總管趕緊說,好好好,錢,好說,不虧你。
老郝眉頭一挑,啞著嗓子,低低地吼道,你要是再提錢,我把我的冰棺也背走。
從死者入殮到五天后埋葬,老郝在萬靈家里也待了五天。老郝說,他得招呼著他的設備。
也是,冰棺設備得招呼著,天氣還熱得很,稍微有點閃失,設備不工作了,尸體就會腐爛。可在老郝呢,檢查管子、壓縮機時,似乎是比在別人家里時還要用心些。老郝不能讓他的設備在萬靈家里出一點毛病。為什么呢?老郝也不清楚,也許,老郝心想,就是因為萬靈吧,他不能讓萬靈再看不起他。
那年,舅把萬靈領到家里來,他看了一眼就喜歡上了。多好的女孩呀,長得山清水秀的,干干凈凈的,舉手投足柔柔慢慢的,說話細聲細語的,是要比村里哪個媳婦都要好上一千倍一萬倍,自己怎么能配上她啊?老郝摸著自己那張粗糙的黑臉,心里也歡騰,也惆悵。老郝對萬靈說,我就這么個樣子,是沒法回鍋了,我發誓一輩子都對你好,發誓錢上不讓你受屈,我管掙錢你就可著心花就行了。萬靈淡著一雙眉眼,冷冷地說,錢就那么好花?想要啥就能買下啥?老郝沒辦法了,他急得把手搓得嘩嘩的,說,你說咋辦呢?你說咋辦我就咋辦,你別看我人糙,心好著呢。萬靈撲哧笑了。老郝也樂了,可心里呢,還是擔心捂不熱萬靈的心。
果然。
老郝坐在放著靈柩的屋子,看著擺在靈前的這個叫薛民子笑模呵呵的相片,想著以前的事,就有些失落,心說,難怪萬靈喜歡上他跟他跑了,他有一副好眉眼,而且還能干,在城邊開了個大廠子啊。一會兒想自己跟一個已經過世的人比較,吃一個過世人的醋,責怪一個已經過世的人,他就暗罵自己的小肚雞腸,連過世的人也不原諒,也不放過,還能干了什么呢?只是想起萬靈中年喪夫,以后日子的艱辛時,他不由得又要看那相片幾眼,心里呢,又暗暗責怪那人怎么就不當心呢,這么好的女人跟著你,你卻半道上跑了,忍心讓她陷到泥潭里?
五天里,老郝沒有再看一眼萬靈。他不敢看萬靈傷心的樣子。萬靈一來,就要撫著棺材嚎哭一頓。聽著萬靈的哭,老郝突然覺得當地五天停靈在家的這個風俗一點也不好。人死了,就應該越快地安葬才好。那么大的棺材放在家里,花花綠綠的紙扎、白的黑的挽聯擺在家里,怎么看也讓人傷感。說到底,老郝還是心疼萬靈。
五天里,每天早上他早早起來,就去萬靈家。晚上呢,天都黑透了,果園子也黑魆魆一團糊糊樣了,他才拖著疲乏的大腳回來了。老郝似乎已經忘記了他的果園,駝背媳婦給果園澆水澆得如何,他都沒有問一聲,他心說,問什么呢?她也不容易。老郝也心疼駝背媳婦了。
可是,等到要出殯的這天,總管叫老郝拔了冰棺的電源,抽了冷氣管子。老郝一向利索的手腳纏上了亂麻般,挪動得艱難。等到他把小木塞子塞到棺材里,棺材被眾人叫喊著抬出了屋子,給屋子空出來好大的一塊,老郝站在那塊空里,聽著門外紛紛攘攘的哭聲喊聲,看著萬靈追著攆著棺材要死要活地哭號,他的心也旋起了風,長風嗚咽。院子呢,是一個人也沒有了。黃的紅的紙花亂紛紛地落了一地,黑的挽聯也都拆了,白沙也拆了,都堆在院墻腳下,一堆的黑一堆的白,很扎眼,使得這亂糟糟里也是那樣的空曠和寧靜,讓人又心慌又傷感。
萬靈以后怎么辦呢?
老郝怔在那里,心里苦死了。
棺材抬出大門了,哭聲也跟著走遠了,老郝收拾設備的時候,在門后撿到一只發卡,黃色的絹花燦燦的。他記得萬靈就喜歡黃顏色,這個發卡一定是她的了。老郝想也沒想,就把發卡迅速地揣到了自己的口袋里。等他把制冷設備抱出去放到三輪車上,要開車走時,聽見總管在后面喊他,叫他把錢結算了再走。老郝沒有停下來,呼嗵一下,三輪車拱出了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