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九十年代典型的原生態漁村。三面環山,一面向海。如海子的名句所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每天在濤聲的呢喃中醒來,聽到小鳥在枝頭歡快地歌唱。尖尖的小草葉子上,晶瑩的露水珠盈盈欲滴。不知名的野花盡情地吐露芬芳。
村子里只有二十來戶人家,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善良純樸。鄰里和睦,誰家有什么事,全村的人都會去幫忙。唯一遺憾的是,交通甚是不便。通向鎮上的只有一條盤旋在山間的羊腸小道,地勢險峻,蜿蜒曲折。
村里沒有學校,孩子們上學就要沿著羊腸小道,翻山越嶺。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狹窄的山路上,總能看見他們拎著飯盒,行走如飛的身影。走在這樣的小路上,一雙舒適的鞋子是非常重要的。特別是遇到下雨天或結冰的時候,路上或泥濘或光滑,稍不小心便會摔跤。
海湄就出生在這個村子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海湄從小就聽話,懂事,從不在外面惹事生非。她個性內向文靜,喜歡待在家里,幫媽媽做做家務,看看書,沒事了,就對著院子里的小花小草說話,或者干脆天馬行空地想象。遠近的村民都夸她是個好孩子。
特別是爸爸生病以后,海湄更像個小大人似的照顧弟弟,周末放假的時候,還跟著媽媽一起去打零工,補貼家用。那年暑假,家里實在是揭不開鍋了,海湄跟著媽媽硬是吃了好幾個月的地瓜湯就著咸魚干。她并不會像別的女孩一樣,纏著媽媽要零花錢,要漂亮的衣服。海湄身上穿的都是人家穿剩后送來的。她從來不會抱怨。
可是,有一天,這個聽話的孩子卻離家出走了。
媽媽焦急地發動親戚鄰舍四處尋找。
聞訊趕來幫忙的鄰舍們七嘴八舌地詢問起來:“湄媽,到底怎么回事啊,這孩子多聽話啊,怎么會離家呢?”
媽媽一邊掉著眼淚,一邊跟鄉親們說起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那天早上,海湄早早就起來,準備好早餐和帶到學校去的午餐,要換鞋子的時候,發現唯一的一雙跑鞋昨天就被媽媽洗了,還沒干呢。怎么辦?今天還有體育課呢。
她輕輕地推醒了還在休息中的媽媽:“媽媽,今天我沒穿的鞋子了。”
“哦,我把你的鞋子洗了,還沒干呢,我真糊涂,這可怎么辦呢?”
海湄的眼圈開始紅了。
媽媽趕緊起來,翻箱倒柜,把所有的鞋子都拿出來,一只一只不斷拿起來,又放下,還是沒找到合適的鞋子。
媽媽的額頭開始有細密的汗珠了。“哦,找到了,這雙不錯。”
海湄驚喜地抬起頭,大大的眼睛閃著光,隨即又暗淡了下來,重新低下頭去,雙手不停地用力地搓著衣角。
一雙女式高跟鞋,淺紅色的鞋面早已經褪了色,高高的鞋跟底部皮已剝離,卷起,像剛剛爆炸后的半截鞭炮。
“只有這雙鞋了,快拿去穿吧,不然要遲到了。”
海湄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原來的地方。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呢,你爸住院,我沒錢給你買新鞋子了,今天將就穿吧。”
此時此刻,海湄的腦海里,浮現出不久前一位家境優越的女同學,穿著嶄新的高跟鞋,妖嬈地來到教室,同學們投去異樣的眼神,背后指指點點。她仿佛看到了同學們向自己投來鄙夷的目光。
還有下午的體育課……
無論如何,她都不會穿這雙高跟鞋。
媽媽還在一邊嘮嘮叨叨,說生活的不易,說遇到的困難,說孩子的不懂事,說沒人體恤她。
“還愣著干嘛,還不快拿去穿,今天不去上學啦。”急性的媽媽已不耐煩了。
哇的一聲,海湄突然跑了出去,鞋子也沒穿。
媽媽追出去的時候,空蕩蕩的路上早已不見了海湄的人影。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
“我們快分開去找吧,這孩子內向,說不定會出什么事。”
“是啊,快點找孩子,才可以放心了。”
“孩子她媽,你也別擔心了,海湄是個聰明的孩子,她只是一時想不開了,我們一起幫著找,沒事的。”
此時的海湄到底在哪兒呢?她從家里跑出來后,去了什么地方呢?
這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小山坡,站在這兒,有一種“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小山坡的對面是一片蔚藍色的海。疾風吹,勁草如浪,一波又一波。
海湄就坐在小山坡的雜草叢中,茂盛的雜草,將嬌小的她完全掩藏。草叢里的海湄雙手托腮一動不動,雙唇緊緊地抿著。
“湄,你在哪?快回來啊!”媽媽帶著哭腔的呼喚聲由遠而近。
海湄輕輕地撥開茂密的草叢往外觀看,媽媽和鄰居們的身影出現在山間的小路上。
她重新地合攏了草叢,干脆躺了下來。嗅著泥土和草叢的芬芳,似乎心里平靜了些許。
如果可以,這樣靜靜地躺著,忘卻一切煩惱、所有憂傷和艱難,那該有多好。海湄這樣想著。
仰躺在草叢里,海湄抬頭望天,天空湛藍湛藍,沒有一絲浮云,陽光也很溫暖,照在身上,令人昏昏欲睡。有那么一刻,海湄想要這兒成為自己的歸宿,讓生命在這樣溫暖、安靜的地方結束,也不失為一個好去處啊。那樣,就沒有痛苦,就沒有疲倦……
身旁的小草在疾風中被吹得東倒西歪,卻倔強地挺立著,海湄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立刻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和草梗,走下山坡,迎著媽媽和鄰居們的方向而去,迎著明媚的陽光而去。
這是海湄的第一雙高跟鞋。
那年暑假,爸爸媽媽去了上海看病,帶著弟弟。海湄一個人留下看家。她沒有閑著,跟著大人們一起補網活。
“這孩子真不錯,活兒干得好,很安靜,聽話。”
“唉,如果我也有這樣的孩子,也知足了。”
“喂,小姑娘,你行嗎?來,讓我看看,你的活干得怎么樣?咦,還真不錯,你干多久了?”
“哈,這么小的孩子,掙的跟我們一樣的工資,長大了,那還了得啊。”
海湄一直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偶爾微微一笑,露出兩邊淺淺的酒窩。
中午回家,喝點地瓜湯,就著咸魚,一餐算是打發過去了。
媽媽臨行前,托付了鄰居的阿嬤照顧下海湄。晚上,怕海湄寂寞,阿嫲把她叫來,和自己的女兒,一個比海湄大了好幾歲的大姐姐同床。活兒好累啊,一挨著枕頭,海湄就已沉沉入睡。
第二天,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海湄就醒了。悄悄地起來,怕吵醒了還在熟睡的姐姐。燈都沒開,就摸索著出了阿嬤家,回到自己家洗漱,準備開始又一天的忙活。
“湄啊,早餐在阿嬤家吃吧。”
“阿嬤,我在家吃過了,謝謝你。”
轉身的瞬間,胃里一陣陣的痙攣,是餓的。
中午回來的時候,阿嬤硬是把海湄拉到家里一起用餐。
“湄啊,你昨晚流鼻血了,把枕心都濕透了。”
“阿嬤,真不好意思,弄臟了你家的枕頭,回頭我拿去洗洗。”海湄驚訝地停住了筷子,說完又重新低下頭,扒拉著飯粒。
“這孩子,阿嬤不是這意思,你太累了,今天就別去了,休息一下。你還這么小,身體吃不消的。”
“沒事的,謝謝阿嬤。”
幫阿嬤收拾好碗筷,海湄又跟大人們一起踏上了干活的路。
天氣炎熱的時候,在沙灘上干活,上面太陽曬,腳下的沙子滾燙滾湯的,這上下齊心協力,生生地汲干身體的水分。
賣冰棍的挎著一個木箱子,扯開了嗓子叫賣。
“賣冰棍了,五毛錢一根的冰棍,清涼解渴。”人們呼啦一下就把賣冰棍的人圍了起來,你一支,我一支。
“真不錯,這天氣,吃冰棍實在太舒服了,十根都能一下子吃完。”
“湄,你怎么不去買?是不是沒帶錢,姨幫你買。”
“姨,不用,謝謝你,我不渴。”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海湄上海邊的人家要了一碗涼水喝。
她把所有的工資都收在一個可愛的小鐵罐里,一分都舍不得花。
那年,海湄13歲。
媽媽回來了,是來籌爸爸的醫藥費。醫院的催款單又下來了。晚上,海湄小心翼翼地捧出小鐵罐,把里面所有的錢都拿出來,疊得整整齊齊的,有大小不等的紙幣,一共有100多元,交到媽媽的手里。
“媽,這是我這幾天掙的,你拿去吧。”
媽媽默默地接過來,一言都不發。
一晚上,母女倆誰都沒說什么,各自入眠。
第二天一早,媽媽就早早地出發了,去趕航班。
海湄還是一起和大人們干活。只是,晚上休息之前,更多時間,她趴在自家的陽臺上,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遠方的蒼茫夜色,緊緊抿著嘴唇。
時間過得很漫長,漫長得似乎地球忘記了轉動。
恍惚過了一個世紀,爸爸和媽媽帶著弟弟終于回來了。家徒四壁的家重新有了生氣。干活回來的海湄,老遠就聽到屋里人聲喧嘩。知道是爸爸他們回來了,她消瘦的圓臉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一下子加快了步伐。
屋里人很多,大都是村里的人趕來看望的、問候的。海湄輕輕地進入屋里。爸爸和媽媽忙著招呼客人。她馬上到廚房,熟練地開始做飯。弟弟跑過來,跟她不停地說話。她幸福地聽著,不停地忙碌著。
等到人群散去,一家人吃完飯,快要休息時,媽媽叫住了海湄,從旅行包里拿出一雙鞋子。
這是一雙灰姑娘的水晶鞋,海湄心里說。
锃亮的皮質,酒紅色的,低調又優雅,在燈光的照耀下,散發著夢幻般的綺麗光芒。流暢的線條,精致的高跟,精細的做工。摸上去,滑滑的,手感極好。無論是從正面還是從側面,都完美得無可挑剔。海湄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鞋子。
“我和你爸看到的,挺漂亮,價格也不貴,試試吧,看合不合腳。”
脫下舊舊的跑鞋,小心地把腳伸入精致的皮鞋里,海湄能感受到,當年灰姑娘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穿上水晶鞋的。海湄真想轉好幾個圈,真想跑出去跟哪個好朋友一起分享。但她沒有這樣做,脫下后重新放進鞋盒里,交給了媽媽。
“媽,我不要,你拿去賣了吧。”
“價格不貴,你快去收好。”
“我這么小,不適合穿高跟鞋,你拿去賣給別人吧。”
“這尺碼別人也穿不了……”
海湄最后還是沒有拿,直接回屋休息了。當晚,她做了個夢,夢中的自己穿上漂亮的裙子還有那雙新皮鞋,一直唱啊,跳啊的,甚至把自己都笑醒了。
第二天早上,海湄醒來第一眼就看到床邊放著那雙新皮鞋。
她的眼淚如泉涌,很快視線模糊了。
她仿佛看到了,經濟拮據的父母走在陌生的都市,買下這雙不菲的皮鞋。
她把它放在很隱密的地方,一直舍不得穿。直到有一年,她拿出來的時候,發現已經穿不了了。
此后,她就把它當作寶貝一樣珍藏著,連同那些年的記憶。
這是海湄的第二雙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