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犢情深

兒子被學(xué)校勸退了，校方的原因是這孩子攻擊性太強，有交流障礙，不宜過群體生活。他拉著兒子的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兒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路上蹦蹦跳跳，用只有他自己聽得懂的“火星語”“嗚哩哇啦”地跟他說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兒子那滿臉的無知與興奮卻像一把小刀一樣在剜著他的心。

“感覺綜合嚴(yán)重失調(diào)”，一行短短的醫(yī)用術(shù)語就把他做父親的幸福與驕傲擊打得粉碎，其實就是多少人談之色變的自閉癥。兩歲時，同齡的孩子都能與大人簡單交流，兒子卻只能發(fā)出一些奇怪的音節(jié)。三歲多，同齡的孩子都能背詩數(shù)數(shù)，兒子卻只會叫“爸”、“媽”。幼兒園里老師在繪聲繪色地講故事，別的小朋友聽得津津有味，兒子卻冷漠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無法跟周圍的人交流，急得又打又抓，就成了眾人眼里那個有攻擊性的小孩兒……

想起那些放浪不羈的青春歲月，他懷抱著一把吉他，在風(fēng)中，在雨中，在陽光下，在燈火閃耀的舞臺中央，青春的激情毫無遮攔地沖出胸腔，那時，他是一知名樂隊的主唱，他用歌聲在這個世界上披荊斬棘收獲亮麗。想起某一天，他遇到了襁褓中那個粉嘟嘟的小兒，心里的柔情一下子泛濫，肩上的擔(dān)子卻瞬間重了。唱歌不僅僅是他生命中的愛好，還是他給那個小兒的一份保障。越發(fā)努力地唱，越發(fā)忙碌地趕場演出，他只希望，那個小兒慢慢長大，會看到舞臺上那個光輝燦爛的他，以他為傲。現(xiàn)實卻是如此殘酷……

他決定退出舞臺，專心陪伴兒子。那個決定對視音樂為生命的一個男人來說，是一場連根拔起的巨痛，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冒險。對他的那個決定，親朋好友，與他一起奮斗在舞臺上的隊友都曾勸過。無奈他去意已決。他說，我走了，樂隊還會有新的主唱，我并不是唯一的選擇，但對我來說，兒子只有一個。他不想再錯過兒子的成長，給自己的生命中留下新的遺憾。

那一條路比他預(yù)想的還要艱辛漫長。他被雙重的痛夾擊著，一邊是失去音樂的巨大失落與空虛，一邊是兒子空茫無助的眼神和前路未知的迷茫。前者還好說，為了避免自己受刺激，他把家里所有有關(guān)音樂的東西都收起來，吉他、唱片，甚至連有關(guān)娛樂的電視也看得少了。他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給了兒子，一道簡單的算術(shù)題，他在小黑板上給兒子講了一遍又一遍……一個簡單的英語單詞，他說到口舌發(fā)干。結(jié)果卻常常是竹籃打水，擦掉后讓兒子回憶，他的大腦里又恢復(fù)最初的空白。沒關(guān)系，再從頭開始！

日復(fù)一日的親密接觸中，終于慢慢發(fā)現(xiàn)，有一絲希望的亮光從那扇小小的窗透進來。對數(shù)字和英文單詞反應(yīng)遲鈍的兒子對漢字、對歷史卻情有獨鐘。教他認字，他很快記住。陪他看歷史劇講歷史故事，他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聽。一向?qū)v史不太感興趣的他，慢慢就變成了歷史通。兒子臉上的笑容也慢慢多起來，他調(diào)皮地叫他“父王”，喊媽媽“母后”，家里來的客人，也被冠以宮中種種的稱呼。兒子興致勃勃地跟他們玩著這些宮廷游戲時，他這個做父親的負責(zé)向不明所以的客人一遍遍解釋……

男人總是要養(yǎng)家的。離開舞臺，家里的經(jīng)濟來源一下子斷掉，想方持家是他必須考慮的。做送貨員，開家具廠，從最苦最累最底層的工作開始……一晃八年時間已過，那個被孤獨困擾的男孩兒已經(jīng)長成一個十七歲的陽光少年。他的個子比爸爸還高，輕輕一彎腰，就把爸爸背起來。而那個長發(fā)飄飄、桀驁不馴的樂隊主唱，一轉(zhuǎn)身，融入茫茫眾生，臉上有了滄海桑田，背影卻始終那般堅挺。他是父親，烏黑的長發(fā)里已染上了星星的白……

在隊友的新歌錄制會上，他被邀請前去為隊友加油助威。那天，他也帶了兒子去。音樂響起，長發(fā)披肩的隊友懷抱吉他走向鎂光燈下，坐在臺下的他，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那不是數(shù)年前的自己嗎？

爸爸，叔叔唱得沒你唱得好，你為什么好久不唱歌了？一份模糊的記憶伴著叮咚的吉他旋律破空而來，把少年心中那扇關(guān)閉好久的大門徐徐打開了。依稀，那些年爸爸也曾這樣站在舞臺的中央，他坐在臺下拼命為爸爸鼓掌。

這些年，苦、累、寂寞、無助都忍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那一天，兒子輕輕的一句卻讓他的淚在瞬間決堤……

“在你的世界沒有顏色，在你的世界聽不到我的歌，可是你有最燦爛的笑容，證明你生命中還有夢……既然我們有緣相遇，我就不會把你放棄……這就是生活它并不容易……想到你的微笑就匯成我的動力，為你一點點需要再難也不能逃……”那首歌從詞到曲，他幾乎一氣呵成，在他離開自己的音樂八年之后。

《一起長大》，“我會牽著你的手一起長大”，這首歌是一位父親對一位發(fā)育遲緩的兒子的最真情的告白。

那個寒風(fēng)呼嘯的下午，我躲在溫暖如春的屋子里，一遍又一遍，聽這個男人獻給兒子的歌。他那略帶沙啞的聲音里有一種讓人震撼的力量，那是一個男人不向命運屈服的力量，那更是一種讓人動容的深情，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殷殷叮嚀……

秦勇，昔年黑豹樂隊的主唱，再次記住他，傾聽他，不是因為他曾是一名光環(huán)燦爛的主唱，而是因為他是一位舐犢情深的普通父親。

（摘自《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