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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虎(連載一)

2014-04-29 00:00:00周新天
芳草·網(wǎng)絡小說月刊 2014年5期

一、綠楊城郭孤雁飛

淮左名都。運河勝地。綠楊城郭是揚州。

自古揚州出美人。如今綠楊城中又多出一位美人,鹽鐵轉(zhuǎn)運使陸府新添一名美女。陸府多一位美人,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揚州自古是海內(nèi)第一銷金窟。銷金窟多一位美女,有什么稀罕?

這個女子身如荷莖,面若芙蓉,骨格清奇,不同俗流,名喚羅香。漂亮女子多傲氣,目下無塵,羅香卻不是這樣。羅香不愛講話,看上去有些憂郁,甚至有些消沉。自從離開江南那片蔥郁竹海之后,羅香心中只有一個人,那便是救過她的江公子。

是的,即便身姿如弱柳扶風,面龐如春花映日,羅香也不過是個普通小女子。然而,她心中的那個人,絕不普通。豈止不普通?

羅香的心中只有一個節(jié)日,重陽節(jié)。那人曾許諾,重陽節(jié)會來看她。

不過,羅香現(xiàn)在每天相處的是另一個男子,陸府的相公楓橋,羅香的表弟,一個小公子。陸楓橋飽讀詩書,知書達理,但這掩蓋不了他的頑皮,畢竟,他才十三歲。

這一天,早早吃過午飯,他便約來羅香,躲在家廟的佛堂,藏身于佛像背后。他的母親吃齋念佛,每天分早、中、晚三次誦經(jīng)念佛,雷打不動。陸楓橋想扮一回菩薩,嚇一嚇母親。

羅香不免有些擔心,皺眉道:“這可是佛堂,清凈之地,就算菩薩不怪罪,姑媽也要罵的。”

陸楓橋可不在乎:“怕什么?一切由我擔著。再說了,又不是真嚇她,我這是扮菩薩顯靈。菩薩顯靈,知道不?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兩人躲在佛像后,屏住呼吸耐心等待。忽然,陸楓橋把嘴湊到羅香耳邊,想說什么。羅香以為他又有什么計策,誰知這個小調(diào)皮卻說:“姐姐身上配的是什么香?好香。”

羅香輕輕打他一下,小聲道:“貧嘴。”

遠遠地,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陸夫人神情莊重,帶著兩個丫環(huán)步入家廟,走向佛堂。陸楓橋臉色似笑非笑,側(cè)耳傾聽。他左邊袖子里籠著一件玩物,右手拿著塊黑黝黝的東西。

羅香不用猜也知道,他一定是靠袖子里的古怪寶貝裝神弄鬼。

腳步聲越來越近,陸楓橋兩眼放光,興奮地把右手里的家伙湊近左手,隨時準備搗鬼。誰知門外傳來一聲悶哼,腳步聲隨即停了。陸楓橋側(cè)耳聽了聽,毫無動靜,忍不住將頭從佛像肩上伸出去看。他隨即全身僵住,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半張,一副驚恐的模樣。羅香以為他故意扮怪相,還不當回事,也伸頭去看。

佛堂大門外的地磚上,赫然是一大片殷紅的血!

很顯然,那殷紅的血是新鮮的,尚在慢慢流淌,蔓延擴散。羅香差一點就叫出聲來。兩人都嚇呆了。

門外,一個男子冷酷的聲音傳來:“辦妥了?”

一人答道:“辦妥。”

前者道:“那還愣著干什么?拉到后花園去,快點!”

后者答:“遵命。”

陸楓橋的淚止不住刷刷流下來,毫無疑問,母親已被人殺害了。

雜亂的腳步聲離去。陸楓橋左腳一抬,就要跨下去。羅香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陸楓橋還要掙扎,羅香在他耳邊低聲道:“你去送死?”

陸楓橋不再掙,臉貼在冰冷的佛像后面,淚水狂涌,渾身顫抖。羅香不停地用手掌輕輕拍擊他的后背,安撫他。

忽而,哧鋃一下,外面?zhèn)鱽硪宦暪殴值穆曧懀m說不是很大,但此刻里里外外一片寂靜,因此這個聲音尤其顯得刺耳。聽到這個聲音,陸楓橋顫抖得更厲害。

羅香不知道這個聲響的具體含義,陸楓橋內(nèi)心卻清楚不過。他平時喜歡跟在老花匠后面瞎鼓搗,常常幫著老花匠拿工具,有些較大的工具,拿起來費力,就在地上拖。那一聲“哧鋃”,正是鐵鏟在磚石地面拖過發(fā)出的聲音。現(xiàn)在,歹人拿鐵鏟干什么,不用猜都知道——掩埋尸體!

此后,外面沒有一點動靜,整個大院就像一座地獄,令人徹骨生寒。又過了一陣,四周響起刷刷的聲音,同時,整座大院里居然彌漫起酒氣,沒錯,是濃郁的酒香。

最后,一聲唿哨,所有聲音都停了,接下來是更為可怕的寂靜。

陸楓橋、羅香兩人又將頭探出觀看,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不覺汗毛倒豎。門外干干凈凈,地磚泛著冷光,剛才的那一大攤血跡,居然全然不見!

天下還有比這更詭異、更可怕的事情嗎?

又過好一陣,兩人才敢離開佛堂。整個陸府人蹤俱滅,鴉雀無聲。羅香、陸楓橋兩個面面相覷,臉色慘白,手足冰涼。這座大院,午飯前還是人來人往,熱熱鬧鬧,歡聲笑語不斷,而現(xiàn)在,繁華的大院居然變成一座鬼宅。雖說不忍去想,但羅香還是可以確信,除了她和表弟陸楓橋,其他人都已遇害。

花墻外,后花園。看上去一切依舊,芳草在風中搖曳,花朵在陽光下閃耀。但只要細心察看就會發(fā)現(xiàn),不過小半天時間,不少花草居然悄悄移了位。

陸楓橋撲通跪下,兩手插入泥土,心差不多碎了:就在這些花草下面,埋葬著他的家人,還有眾多仆傭。羅香一把扯起他:“快起來,這兒危險,快走,快去報官!”

“嘿嘿嘿!”東北角傳來一陣冷笑。

羅香抬頭一看,隨即花容失色。花園北門邊,站著兩個灰衣人,身板筆直,目光如刀。“嘿嘿嘿!”兩個殺手又是一陣冷笑,背著手快步向這邊走來。

“快跑!”羅香喊道。陸楓橋不但不跑,反而蹲下身去,將剛才掉落在地上的兩樣東西撿起來,起身后雙手湊在一起,哧的一聲響,火花迸濺,接著是噗、噗、噗,響聲成串,一團團艷麗的火球朝兩個殺手撲去,捷如流星,亮如閃電。殺手猝不及防,躲閃不及,轉(zhuǎn)眼間衣服已被燎著,兩人手忙腳亂,左拍右打,手舞足蹈。陸楓橋雙目噴火,平端著紙筒,正對著兩個殺手,一炮一炮,彈無虛發(fā)。兩個殺手左右招架,上下防守,仍免不了顧此失彼,焦頭爛額,狼狽不堪。

直等到彈藥用盡,陸楓橋這才扔下煙花筒,拉住羅香返身就跑。

陸楓橋一直藏在身邊的,是個煙花筒,右手捏著的是一副火藥擦。這些玩物,都是書塾里本家孩子偷偷送給他的。陸府家教甚嚴,平時他無從接觸這些玩意,得到后視若珍寶,一直舍不得用。今天不上學,他拿出來賞玩,本想在佛像背后燃放,嚇一嚇信佛的母親,沒想到這會兒卻派上大用場。

眼見殺手被煙花拖住,陸楓橋領(lǐng)著羅香朝西南飛跑。西南有一個巴掌大的小花園,圍墻邊長著一株高大的柴藤,粗壯的主干貼墻而生,呈坡道狀。兩個人手扶墻壁,腳踩紫藤,迅速往上攀援,順利跳到墻外。

陸楓橋很機智,這條路選對了。陸府的大門內(nèi)側(cè),同樣潛伏著兩名殺手。

第二天,揚州城里,大街小巷,酒肆茶館,到處流傳著這樣一條可怕消息:鹽鐵轉(zhuǎn)運使陸府四十余口,一日之間全部失蹤。

陸府是何等顯赫的府第,怎會出現(xiàn)這等事情?全城的人都懷著這樣的疑問。不過,最想盡快消除疑點、查明真相的,是號稱“搜神手”的江淮總捕頭秦鐵崖。

秦鐵崖帶著手下,在陸府空無一人的大院里,不緊不慢走了一圈,眉頭越蹙越緊。雖說他嘴上沒有道明,心中早已確信:陸府的人并非失蹤,而是遇害了。他還特地撬起幾塊籮底方磚,看了看,嗅了嗅。最后,他又背著手獨自在大院里走了個來回,甚至還撿起陸府小公子楓橋遺留下的那個煙花筒。

“回衙!”秦鐵崖將煙花筒揣入懷中,拍拍那雙特別粗大的手掌,下達指令。

秦鐵崖向揚州知府崔寶卷報告案情。在陸府全家神秘失蹤的那天,有一伙人,不會低于二十個,可能接近三十個,堂而皇之挑著擔子,以上繳沒收的私鹽為名,順利進入陸府。為什么時間選在午后?城里人大多有午休的習慣,午后街道上行人最少,陸府里走動的人也不多。這伙人肯定是殺手,并且是組織嚴密的殺手。進入陸府后,他們從擔子里取出兵器,在同一時間內(nèi),向手無寸鐵、毫無戒備的無辜者實施突襲。

崔寶卷面色凝重地問:“這么說,陸府的人是兇多吉少了?”

秦鐵崖道:“可以說全死了。”

崔寶卷擰眉道:“何以見得?”

秦鐵崖道:“屬下已發(fā)現(xiàn),地面磚縫里有殘余血跡。殺手行兇后,從容地打掃了一遍,并用陸府所藏陳年白酒灑遍現(xiàn)場,將磚縫里的余血化盡。”

崔寶卷露出一絲笑意:“可還是沒逃過搜神手的眼睛。”崔寶卷對秦鐵崖一向信任有加,一方面緣于其辦差得力,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另一方面緣于其對知府聲譽、職位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這個理由搬不上臺面,然而至關(guān)重要。秦鐵崖辦案能力再強,名氣再大,只能在他的行業(yè)范圍內(nèi)撲騰,翻不了天。崔寶卷要提防的,是所轄州縣的知州、知縣,雖說目下等級森然,但是,彼此同是科舉出身,在自奮前程方面,各自暗中較勁,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對政績蓋過上峰的下屬,上峰表面上時常褒揚,內(nèi)心則十分忌憚,只要對方有隙可乘,決不放棄打壓機會。官場,歷來是這樣。

秦鐵崖卻一點不敢大意:“屬下尚未發(fā)現(xiàn)其它線索。大人也該注意安全,不要輕易外出。”

崔寶卷點頭道:“本府早有聽聞,近來江南亦有類似案件。兇徒膽大妄為,窮兇極惡,爾等當小心戒備才是。遇有疑兇,一律緝拿,有違抗者,格殺勿論!”

秦鐵崖抱拳領(lǐng)命,內(nèi)心很是沉重。現(xiàn)在,他急于知道的是,現(xiàn)場有沒有目擊者?那么干凈的現(xiàn)場,為什么單單落下一個煙花筒?它是誰留下的?

遺留煙花筒的陸府小公子陸楓橋,此刻尚未逃遠,仍然和表姐羅香躲在揚州城中。自從與江南少俠江云飛有過一段奇特的交往之后,羅香成熟了許多,甚至有了一點江湖經(jīng)驗。她知道,目前不能急于出城,也不能貿(mào)然報官,否則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她甚至忍痛做出如下決定:與陸楓橋分開,各自逃命。

在一個孤老太太家中,兩人躲過兩日。最后,羅香向陸楓橋交底:“弟弟,我們必須分開。”

陸楓橋一開始自然不肯答應,以致痛哭失聲。患難之時,最需要的伙伴,而現(xiàn)在,表姐居然要棄他而去!

羅香耐心解釋道:“那伙惡人已經(jīng)知道,我們姐弟倆僥幸逃脫。你想想,如果我們一直在一起,豈不是目標更大,更容易被壞人認出?更為嚴重的是,如果我倆一同被抓,還有誰能向官府、江公子報信?這血海深仇,又怎么能報?”

陸楓橋一向聰明伶俐,馬上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姐姐,我懂了,我一個人走,我不怕。”

羅香道:“去投京城趙大人,他有辦法保護你。”刑部趙大人是陸府故交,羅香的姑媽,也就是楓橋的母親,閑談時不止一次提及此事。

羅香又道:“你待在這里,千萬別出去,我去安排一下。”

羅香改換了一個發(fā)式,壯起膽子走上大街,找到了一家大藥房。當柜的伙計殷勤問道:“姑娘早,姑娘要抓藥?可有方子?”

羅香鎮(zhèn)定地道:“要見你們老板。”

當柜的不免有些狐疑,但見羅香這等美麗,揣度對方一定是大有來歷,便派人去通報。隨后羅香便見到了藥鋪老板。藥店老板客氣地問:“姑娘到小號來,有什么吩咐?”

羅香道:“老板可知道,江南有個救生藥店?”

藥老板微微一怔,笑道:“救生藥店?自然是知曉的。”

羅香專注地看著對方,又問:“老板可知道,江公子江云飛?”說到“江云飛”三字時,羅香那顆柔軟的心,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撥動,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里,隨即蓄滿了淚。

藥老板驚訝地看著羅香,略一躊躇,才道:“江公子?知曉,知曉。請教姑娘,到底有何要事?”

羅香流淚道:“老板能不能幫我找到他?”

藥老板又是略一躊躇,才道:“只要去找,肯定能找到,只是,只是時間不能保證。”

羅香急切地問:“最少要多長時間?”

藥老板道:“很難說的,要看時機。江公子一向如閑云野鶴,獨來獨往。湊巧的話,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日;不湊巧的話,幾個月也說不定。”

羅香不免有些失望,不再說什么,眼淚紛墜如珠。藥老板見她楚楚可憐,于心不忍,安慰道:“姑娘放寬心,老朽來想辦法。”

羅香擦去眼淚,道:“小女子有個弟弟,想煩請老板雇船送他去京城,路途靡費,等江公子來了一并算清。”

藥老板頷首道:“這個無妨,也不難辦,姑娘只管放心。”

羅香又道:“小女子目前有難,想在貴處落腳安身,不知可方便?”

藥老板又躊躇一番,笑道:“不怕姑娘笑話,賤內(nèi)是個母老虎,脾氣很壞,姑娘這般美貌,只怕引起誤會。”

羅香道:“那就請老板另找住處,一切開銷,容江公子來了,歸總結(jié)清。”

藥老板道:“姑娘見外了,開銷之說,不必再提。這些都不難,由老朽來辦。”

傍晚前,藥老板帶著一名剃頭匠,趕赴陸楓橋的暫住地,為他改換發(fā)式,又給他換上一身破舊的衣服,隨后安排了一個穩(wěn)妥的船家,護送陸楓橋去京城。送別表弟,羅香用藥老板所給的銀兩,與容留她暫住的老太太結(jié)算飯食錢,前往藥老板找定的人家暫住。這戶人家地處曲折幽深的陋巷,極其隱蔽,家中僅有母女二人。

此后,羅香望眼欲穿,度日如年,苦盼江云飛到來。可是,好幾天過去,仍不見江云飛蹤影。

羅香焦急萬分,人也日漸憔悴。她等不下去了,準備再去一次藥店。就在她步出曲折的陋巷,轉(zhuǎn)過街角時,不禁渾身一震,身不由己地站住。

遠遠地,一個灰衣人站在路旁,一雙陰冷的眼睛盯著她。

羅香剛一站定,灰衣人立即發(fā)出怪異的冷笑:“嘿嘿嘿,嘿嘿嘿!”

一聽到這樣的怪笑,羅香把持不住,返身就跑。

這幫殺手約定,凡是遇見姐弟倆一塊兒走,或者單獨遇見十二三歲的小公子、十五六歲的小女子,略有懷疑,皆用冷笑來試探。如果對方只是對此表示驚奇,不知害怕,或者雖知害怕卻不至于狂奔逃命,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他們要找的;凡是一聽笑聲就嚇得轉(zhuǎn)身飛跑的,十有八九便是陸府的漏網(wǎng)之魚。當然,他們也在揚州城通往外界的主要渡口、驛道埋伏了足夠人手。不留一個活口,是他們一貫的做法;死無對證,不入法網(wǎng),是他們的信條。

灰衣殺手見羅香逃跑,立即飛身上前,幾個起落便已趕上,左手探出,已擒住羅香臂膀。羅香立即尖叫起來,殺手趕緊用右手捂住她口鼻。

幾個過路的熱心人看到這番情景,皆驚呼不好,小女子遇上歹人了!又見歹人僅孤身一人,觀者便不怎么懼怕,壯起膽子,成群結(jié)伙吆喝著追趕上來。灰衣殺手將羅香夾在左肋下,向街角奔去。這廝身手頗為不凡,眼見過路的漸漸追趕不上,越落越遠。

慌亂之間,眾人一邊鼓噪喊叫,一邊勉力追趕,卻見歹人先是陡然剎住,接著是收勢不住,向前踉蹌好幾步,躬身喘息停住。隨后,被挾持的小女子掙脫開來,站穩(wěn)身子。歹人先是雙手按住膝蓋,俯身瞪著羅香,接著就把血淋淋的右手徒勞地伸向女子,妄想抓獲她,最后撲通一聲伏地摔倒,脊背上,一支血箭向上射出。

眾人不由大駭,復抬頭看那女子,這下總算看清,那小女子手中,多了一柄細長的刀子!

羅香看看手中的刀子,除了恐懼,還有些恍惚,怔了怔,隨即發(fā)足飛奔,拐過街角,不見蹤影。

這邊,市民閑客慌成一團。一人率先驚呼:“死人啦!殺人啦!”眾人這才回過神來,一疊聲喊叫:“殺人啦!出人命啦!報官,快報官!”

羅香沒命地飛跑,也不敢回頭張望,只是隱隱感到身后有腳步聲,感到有人在追她。偶然間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還緊握著刀子。再拐過一道彎,羅香貼身藏到一座破房子后面,急促地喘息,順手拿刀子在土坯墻上刺了兩下,想擦掉刀刃上的血跡。

刀入墻體,居然比筷子戳豆腐還容易。羅香大為驚奇,這柄窄窄的刀子,居然如此鋒利?于是再刺幾下,擦干刃上余血,左手從腰間摸出精美的鯊魚皮刀鞘,小心套好,揣入懷中。

這柄神奇的小刀,是表弟陸楓橋臨別時留給她的,說關(guān)鍵時刻可以護身。剛才被殺手夾在肋下,羅香情急惶恐,免不了兩手亂揮亂打,雙腿亂蹬亂踢,卻絲毫奈何不了對方。萬幸的是,右手揮動之間,小臂無意碰到腰間一件硬硬的東西,她這才想起身上有柄小刀,如同行將溺斃之人撈到救命稻草,想也不想,趕緊拔出小刀刺出。因為二人貼得太緊,她根本無需瞄準,一招得手,結(jié)果對方性命。

羅香哪里知道,手中這柄不起眼的刀子,實是一柄短劍,且大有來頭,乃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蘆芽葦尖繞指柔”。

陸楓橋的父親官至鹽鐵轉(zhuǎn)運使,位高權(quán)重,富甲一方,巴結(jié)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數(shù)。這柄短劍,乃是水軍蕩平長江上一支盜匪之后,官兵盡收寶藏所得的利器。水軍頭領(lǐng)為討好陸大人,專門登門奉上。誰料想陸大人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只喜歡書畫瓷器,對這些破銅爛鐵根本看不上眼,客人前腳剛走,他老人家便拿給小兒子當玩物。

羅香喘息未定,腳步聲紛亂,一幫好事者已然追近。所幸對方并未發(fā)現(xiàn)羅香藏于這間破屋后面,只聽他們吵吵嚷嚷,一陣風追向前去。羅香低頭看看身上的紫衣,好像濺上了幾點血,不過由于顏色相近,不細看根本看不出。再看看右手上,也有一溜血跡,羅香來不及細想,朝手背上有血跡之處吐了口唾沫,在衣服上使勁擦拭。

等心跳趨緩,羅香這才有心看看四周。是個陰濕之處,腳下的碎磚地,身旁的灰磚墻,都生滿綠苔,顯然此地十分冷僻,常人不到,羅香長吁一口氣,打算稍作停留。隨后她又一激靈,暗說不對,歇不得,若是有男人來小解,撞見了豈不生疑?于是壯起膽子,快步走出巷子,邁上大街,左右看看,拐入大街對面一條石板巷。

石板巷里行人稀少,羅香這樣的美貌女子行走其間,不免有些醒目。她只好快步走完這條小巷,再次走上大街。踏入大街才幾步,羅香看見前方不遠處,一隊衙門里的黑衣捕快步履鏗鏘,迎面走來。羅香尋思自己剛剛殺了人,若是被逮去,肯定是有口難辯,于是趕緊轉(zhuǎn)頭避讓。恰好抬眼間看見一個斗大的“茶”字,她無暇細想,邁步就進去,心說,好歹避一避,喝口熱茶。

一進門,羅香便見對面墻壁上,白紙黑字書著幾個灑脫的大字:“江云飛。”

羅香眼前一黑,幾欲暈倒。

二、龍爭虎斗勝屬誰

羅香一進茶樓,看到板壁上的掛軸,就情不自禁剎住腳步。早有茶房上前打躬作揖,殷勤問候:“姑娘來品茶?請,請。”

羅香定了一下神,抬眼再看時,對面中堂上所書卻是氣勢不凡的四字:“秋江云飛。”羅香心中默嘆:“這么巧?太巧,太可惜。”

茶房又道:“姑娘請,樓上有雅座。”

羅香也不搭話,上了樓,掃視四周后,在最里面角落坐定。樓上只有三位茶客,一個中年人,兩個書生。三人見她貌美如花,孤身來飲茶,不免有些奇怪,遂對她多看幾眼。

茶房殷勤招呼道:“姑娘要什么茶?小店的維揚花茶‘翠潭飄瑞雪’十分有名,還有養(yǎng)心駐顏的‘玫瑰抱綠玉’,另有西湖龍井、祁門紅茶、君山銀針、白毫冬雪、武夷巖茶,也有尋常炒青、蒸青和焙青。”

羅香道:“維揚花茶。”

須臾間,熱騰騰的茶上來了。羅香邊吹邊喝,出了一身汗,心里稍稍安定些。

不多時,樓下一個粗豪的聲音傳來:“茶房,可見得一個紫衣小女子上樓?”

羅香驚得汗毛豎起,差點失手打了茶碗,躬身站起,又慌忙坐下。三個茶客如同得到指令,六只眼睛齊刷刷盯住羅香。

就聽茶房朗聲道:“大爺們安好。紫衣小女子?有一個,前腳剛到,在樓上。要不,小的替大爺們請她去?”

那粗豪的聲音答道:“不用。”跟著就是一陣踏步響,噔噔噔,咚咚咚,松木樓梯上走來六名皂衣捕快。羅香知道這一回再也躲不過,索性端坐不動。

打頭的一個紫面捕快,滿臉胡須,神情威猛,徑直走到羅香面前,略一抱拳,開口發(fā)問:“姑娘從何處來?”

羅香抬頭看一眼對方,低頭看著茶碗,清晰地回答:“江南。”

紫面捕頭道:“來揚州何事?”

羅香仍不看對方,道:“看姑姑。”

捕頭道:“住于何處?”

羅香鎮(zhèn)定地道:“鹽稅巷。”

紫面捕頭沒料到對方回答得如此直截了當,吃了一驚,沉聲問道:“鹽稅巷?”

羅香抬起臉來,看著對方,堅定地回道:“沒錯,就是鹽稅巷。”

紫面捕頭臉色凝重,再次抱拳施禮:“姑娘莫怕,我乃府衙捕頭,請隨我來。”

羅香看得出,這漢子雖然神色威猛,但顯然不像惡人,舉手投足之間,顯出一種堂堂正正、敢作敢當?shù)臍馀伞A_香正在躊躇,未及回話,又聽樓下一人大聲道:“茶房,可見得一個紫衣小女子?”

茶房仍道:“有一個,在樓上。”

很快,木樓梯上又是一陣響,噔噔噔,咚咚咚,四個灰袍人上了樓。甫一登樓,便看到眾多捕快,四人臉色不禁一變。

紫面捕頭梗著脖子,瞪著對方四人,傲然道:“爾等找紫衣女子何事?”

當頭一個灰衣人冷冷反問:“閣下何人?”

一名捕快大聲道:“少見識!紫面神拳巴捕頭,誰人不知?”

當頭那灰衣人稍稍一愣,隨即抱拳笑道:“原來是神拳巴捕頭,久仰久仰。我等是江防千總手下,這女子是個青樓女,為了謀財,害了我們師爺性命。我等奉千總之命,拿她回去問話。”

羅香急道:“胡說!胡說八道!”

巴捕頭眉頭鎖起,態(tài)度明朗,對灰衣人的說辭表露出不耐與不屑,抬起右手,食指朝地板虛戳,斬釘截鐵地道:“在我城中,你管不了!”

灰衣人仍道:“我等奉命行事,理當交差,請巴捕頭通融。”

巴捕頭更簡潔地回道:“斷然不可!”

灰衣人臉上現(xiàn)出怒氣,冷笑道:“怕是由不得你。”

巴捕頭臉上紫氣更甚,雙拳緊握,怒道:“可惡,可惡!”

眾捕快刷的一聲,展開身形,個個執(zhí)器在手,護住巴捕頭和羅香。出乎意料,巴捕頭卻揮手讓眾捕快讓開,看也不看對手,不慌不忙挪動羅香面前那張方桌,將桌子旋過小半圈,兩個角抵住兩邊墻。這樣,就給羅香圍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空間,就目前形勢看,這是能給羅香提供的最安全區(qū)域。

那兩個書生茶客,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悄悄站起,輕手輕腳貼墻溜下。獨有那中年茶客,仍靠墻坐著,慢慢飲茶。

巴捕頭擋在羅香桌前,大聲喝道:“府臺大人有令,阻撓緝兇者,格殺勿論!”

打頭的灰衣人突然喝道:“黑虎!”話音未落,呼的一拳,擊向巴捕頭。其他三名灰衣人不甘落后,撲向眾捕快。

巴捕頭輕道一聲:“來得好!”不避不讓,更無任何虛招,也是一拳搗出。

羅香暗中一愣:身為衙門捕頭,怎可如此魯莽?

耳聽砰的一聲悶響,兩拳相交,巴捕頭穩(wěn)如泰山,灰衣人上身一震,格的一聲,腳下踩斷一塊樓板。

羅香暗噓一口氣,心里說,原來這大胡子捕頭功夫很好。

耳聽得叮叮當當、乒乒乓乓、稀里嘩啦一陣亂響,其他三個灰衣人已與捕快打成一團。

巴捕頭左拳斜豎,右肘向后曲起,喝道:“再來一拳!”沒有任何花架子,又是一拳搗出。灰衣人不再以單拳來阻,改用雙掌封堵。砰的一聲悶響,灰衣人又是渾身一震,隨即連退三步。這一退撞上了茶桌,灰衣人豎起右掌道:“且慢!”也不等巴捕頭答復,轉(zhuǎn)身掀翻茶桌,格格數(shù)聲,拗斷四腿扔到墻角,拎起桌面豎著貼到墻邊。巴捕頭站著不動,并不從背后偷襲對手,只是瞪著他。

灰衣人這才道:“待我騰出地方,你我再從容打過,如何?”隨后又掀翻一桌,如法炮制。眼見屋中僅剩下兩張桌子,一張在羅香那邊的墻角,一張由中年茶客占著。

灰衣人指著中年茶客,霸氣十足地喝道:“你,給我下去!”左手已搭上桌沿。本來,他臂力奇大,手一沾上桌子,桌子立翻。這一回,那茶桌卻紋絲不動。

茶客笑道:“老夫,不下。”

灰衣人大怒,右掌拍擊桌面,茶碗被震得跳起。茶客右手一伸,接住茶碗,左手搭住桌沿,含笑不動。灰衣人更怒,右腿一掃,掃斷兩條桌腿。誰知那茶桌失卻兩腿之后,仍穩(wěn)穩(wěn)鋪在茶客左掌四指之下。灰衣人不再理論,右拳揮出,直擊茶客。茶客左掌一豎,擋住來掌。咚的一聲,桌子終于倒下。茶客右腕一抖,一碗茶水全潑在灰衣人臉上。

巴捕頭見中年茶客出手相助,心中暗喜,轉(zhuǎn)身加入戰(zhàn)團。他那幾個手下,雖然勇猛有力,終究不是武林中人,與三個灰衣人搏殺,明顯落于下風,已有一人背部受傷,皮肉外翻。巴捕頭俯身撿起兩條桌腳,左擋右擊,獨對兩人,頃刻間挽回劣勢。幾名手下圍住另一名灰衣人,鐵尺亂劈亂砸,那家伙空有武功,但場地狹窄,不便施展,只能狼狽招架。

場地另一方,灰衣人錚的一下拔刀在手,唰唰唰使出三招,有虛有實,白光閃閃,攻向中年茶客。地窄人多,茶客怕傷及羅香,不閃不避,拾起一條桌腿抵擋。

一時間,三方十一人打作一團,好不熱鬧。

突然,嘩啦一聲大響,臨街的花格窗已被撞碎,木片亂飛,如蜂蝶亂舞。眾人一亂神間,一道白影自窗口躥入。跟著是噓噓噓、叮叮叮、當當當,響聲急促,勁風撲面,場中相搏的十一人均覺手上一麻,兵器全被挑飛。白衣人攻勢太猛,居然收勢不住,最后手中長劍斜斜上刺,又在墻上留下一處劍洞。

一招十二劍!難道說是“巫山十二劍”?眾人都驚呆了,望著白衣人,不敢亂動。

巫山十二劍,

江湖何曾見?

劍氣十二支,

血雨灑江天。

“巫山十二劍”是傳說中的一種劍法,極難研習。此劍法要么不出招,出劍則瞬間完美呈現(xiàn),劍氣十二支,一招十二劍,如果演到半途想撤招,出招者勢必會被回撤的內(nèi)力損傷,輕則傷經(jīng)斷脈,重則一命嗚呼。因此,百年間江湖上幾乎無人習得。而眼前這一招,與傳說中的巫山十二劍何等契合。

卻聽一人驚呼一聲,隨后便沒了聲息。原來是羅香驚見江云飛驟然現(xiàn)身,大喜之下,竟然呆了。

中年茶客也歡喜地叫道:“少爺!”

不錯,除了江南少俠江云飛,還有誰能使出這驚世一劍?

江云飛如何能尋到此處?還得從茶樓中懸掛的那副字說起。藥店老板接受羅香托付之后,馬上知會綠楊城中八大茶樓,均在正廳最醒目處懸掛“秋江云飛”中堂掛軸。這樣,武林同道,江湖知己,以及所有認識江云飛的人,便會四處打聽,口口相傳,終究會找到他。不過,江云飛前一陣有重要使命,追緝一名十惡不赦的兇徒,直至江南西道,廬山山麓,才將對方擒獲,故遲遲未得此間訊息。等他得知揚州有人找尋,才急急趕來。剛才路過茶樓時,江云飛看到“秋江云飛”四字,正想找老板打探消息,卻聽樓上叮叮當當傳來打斗之聲,便退到門外,一個縱躍躥上樓來,伏在窗外觀看。

那中年茶客是誰?是江云飛府第的護衛(wèi)施悟。江云飛朝施悟拱手道:“施大叔向來安好?”

施悟道:“好,好得很。”

灰衣殺手見對手忙于相見,疏于防范,齊喝一聲:“白虎!”兩個掠向樓梯口,兩個躥向窗口。江云飛、施悟迅捷展開身形,分襲敵人。江云飛一閃即回,一手擒住一個,將兩名殺手摔在樓板上。施悟慢了一步,只拿住一個。

另一個殺手從窗口逃脫,躍落于街對面一家肉案上。賣肉的刀手正轉(zhuǎn)身跟街坊說閑話,耳聽撲通一聲大響,回頭一看,有人已撞翻他家肉案,豬肉、刀具掉落滿街。身形胖大的刀手不由火起,左手楸住殺手,右手噼噼啪啪連扇他四記耳光,高聲罵道:“王八大孫子!敢在我黃大發(fā)的肉案上練屁股?活膩了吧!”左手一送,將他丟到街心。

殺手先經(jīng)一跌,再經(jīng)一打,差點暈了,手上又無兵器,不敢戀戰(zhàn),爬起身就跑。施悟在樓上看得真切,早已將一只茶碗捏成數(shù)塊,右臂以肘為軸,往下一掄,幾片白瓷電射而出,打入灰衣殺手后背和屁股。那殺手殺豬似的大叫,飛跑著逃進小巷。

江云飛正欲拿捕來的幾個殺手問話,突聽一人喝道:“金虎!”

眾人不解,回頭細看時,三個殺手已口噴黑血,伏身而斃。施悟捏著一個殺手的下巴看了看,道:“假牙里有毒。”

巴捕頭怒道:“可惡,可惡!”

江云飛走到羅香身邊,羅香像癡兒一般,只管怔怔盯著江云飛。江云飛伸手拍拍她肩膀:“羅香,沒嚇著吧?”

羅香兩手絞住他的手臂,無聲地痛哭起來,淚水源源不斷涌出。

巴捕頭走上前來,深深一揖道:“公子高姓?”

江云飛道:“在下江云飛。”

眾捕快仿佛探險者掘得海量寶藏,個個喜形于色,齊聲歡叫道:“江云飛!”

三年前,江云飛初出江湖,就立下大功,擊殺號稱輕功天下第一的“花間蝙蝠”燕未名;兩年前,江云飛孤身涉險,以一人之力剿滅黑幫“楊柳莊”;去年,他又在老家宜興竹海浴血奮戰(zhàn),誅滅專為尋仇而去、志在必得的“白虎幫”。此后,江湖上可有誰不知道江云飛的大名?又有哪一個捕快,辦案時不希望能得到江南少俠江云飛的支持?

是的,陸府血案太可怕了,那個神秘的黑幫,也太恐怖了,但只要一想到,能使出“巫山十二劍”的江云飛將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那么,縱然對方妖魅成千,魔法通天,又有何懼?

巴捕頭領(lǐng)著一行人回衙。一路上,羅香牽著江云飛的衣袖,再不放開。

江云飛問施悟:“施大叔如何到得揚州?”

施悟道:“老爺夫人知道少爺安好,名揚四海,歡喜得了不得,派我來看看。到得宜興,柳姑娘說少爺來了揚州。方才我在街上,看到茶樓中有‘秋江云飛’四字,心想這也是緣分,便上樓喝茶,順便向茶客打探消息。”

江云飛轉(zhuǎn)頭問羅香:“這么急著找我,到底何事?”

羅香泣道:“姑姑一家,全被惡人害了。”

巴捕頭插話:“姑娘一人逃脫?”

羅香道:“還有表弟。”

巴捕頭道:“現(xiàn)在何處?”

羅香道:“藥店老板派人送他去京城,投刑部趙大人。”

巴捕頭憂慮地道:“只怕不妥。”

施悟嘆息道:“倘有不妥,這會兒也救不得了。”

一行人憂心忡忡,回到府衙。江云飛落座不久,一個眉骨高聳、身材很高、雙肩很寬、雙臂奇長的剽悍漢子大踏步進來,遠遠就抱拳施禮,朗聲道:“江少俠,可把你盼來了。”

江云飛笑道:“莫非是‘搜神手’秦鐵崖秦大哥?”

秦鐵崖哈哈大笑,連道:“正是正是,什么搜神手?浪得虛名而已。”兩人還親切地拉了拉手。江云飛在男人里算是身材高的,跟秦鐵崖一比,還是矮了半頭。秦鐵崖的一雙手,更是大得出奇,見者無不稱奇。

江云飛托住秦鐵崖的兩手,看了又看,笑道:“神捕秦鐵崖,鐵手揉豆渣!看看,這就是搜神擒魔的一雙奇手啊。”

秦鐵崖也托著江云飛的右手,指著他虎口老繭道:“翩翩佳公子,卻有這樣一圈鐵繭,奇觀,奇觀。不是它,何來武林絕學巫山十二劍?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耳聽眼前這位彪形大漢吟詩,江云飛并不感到奇怪。一個人要想成為名捕,除了要有過硬的武藝外,更重要的是要有淵博的知識、豐富的閱歷、超人的智慧。

在僻靜內(nèi)室坐定,江云飛、秦鐵崖、巴捕頭、施悟四人分析案情。

巴捕頭皺眉道:“老虎!可惡!”

江云飛不覺好笑,心想這個巴捕頭,從不肯多說一個字。江云飛道:“殺手的切口是黑虎、白虎和金虎,看來與虎幫確有表面上的聯(lián)系。”

秦鐵崖有條不紊分析道:“依目下所知情形,可推知‘黑虎’乃擊殺令,‘白虎’是逃遁令。至于‘金虎’,我想應該是保全令,也就是自殺令,用自殺來保全組織。”

近年來,在江湖上,市井中,傳聞里,有兩個隱秘組織,主要從事劫財與刺殺勾當,無論黑道白道都敢得罪,無論貪官清官都敢刺殺。尤其令人不解的是,劫財者不殺人,殺人者不劫財。被殺的官員中,有兩個屬于巨富,但他們的家產(chǎn),居然分文未動。

秦鐵崖猜想:“或許,對手是想告訴人們,他們是兩個幫派,各自為戰(zhàn),井水不犯河水。”

江云飛據(jù)此揣測:“也就是說,很可能他們只是一個幫派的兩個分舵,各司其職。”

秦鐵崖冷笑道:“對,掩人耳目。妙計,真是妙計。”

巴捕頭道:“可惡!可惡之極!”

秦鐵崖皺眉無語,凝神思考,最終得出結(jié)論:“依我看來,對手很可能是一個幫派,要不然沒有如此的膽量。為便于議事,我們就管它叫‘老虎’。”

江云飛道:“就是老虎,殺人舔血的老虎。”

巴捕頭怒道:“扒虎皮!掏虎心!”

在羅香的指點下,陸府四十余口的尸體全部被挖出。知府崔寶卷著令手下拍賣陸府一處店面,用所得銀兩購置棺木,一一裝殮。

江云飛陪羅香參加了葬禮,整個過程一言不發(fā)。看著眼前烏壓壓一片的棺材,江云飛內(nèi)心暗暗生寒:“好一個虎幫,當真是殺人如割菜。只怕會同秦鐵崖,也是一場空前的惡戰(zhàn)。”

對于能否找到真兇,江云飛毫不懷疑,有四海聞名的名捕搜神手秦鐵崖親力親為,有時間淘洗,一切自會水落石出。不過,對于能否一戰(zhàn)而勝,并全身而退,他實在無把握。

是的,巫山十二劍一招之間能取十二人性命,但這十二人絕對不是高手,更要命的是,對手如果是二十四人、三十六人呢?

但是,男人一旦作出了決策,一般是沒有退路的。

三、唯愿此生長相隨

揚州城西,瘦西湖畔,平山堂北,秦鐵崖有一處私宅,整潔雅致,共十幾間房,名曰“憶歐山莊”,取懷念歐陽修之意。平山堂,為北宋文壇領(lǐng)袖、位列“唐宋八大家”的歐陽修所筑。

江云飛入住憶歐山莊,另有羅香、施悟及四個下人。江云飛的飲食起居,均由羅香操持。其他人都希望陸府血案早日了結(jié),羅香當然也盼望姑母一家的血海深仇早日能報。不過,與此相矛盾的是,她并不希望這案子一下就水落石出。她希望有個漸進的過程,這樣一來,她就能多一些時日,與江云飛廝守。

憶歐山莊內(nèi)有一處小花園,栽著兩株垂楊,一株桃樹。江云飛每日早晚都在樹下練劍,溫習巫山十二劍,重新構(gòu)思“回天一劍”。

回天一劍,是巫山十二劍的延續(xù),內(nèi)涵卻與巫山十二劍完全相反,那就是讓發(fā)散出來的十二支劍氣回籠,翻轉(zhuǎn),合并為單純的一支劍氣,化為威力無比、無堅不摧的一劍。以江云飛的功力,已具備回天一劍的霹靂之威,但他心里沒底,這一劍,到底該以怎樣的角度刺出,十二支劍氣合起來是多大的一點。

江云飛練習劍招,羅香總是在一旁默默觀望。看一個勇武正直的男子練劍,內(nèi)心最踏實,不必害怕什么。每當江云飛收招休息時,羅香總是悄悄走上前去,無聲無息來到他身后,左手攬住他腰肢,右手舉起,把一方素帕罩在他面門上,為他擦汗。幽香將江云飛包圍,江云飛全身松弛下來。有時羅香貼著他太久了,讓他心神不寧,他就將手伸過自己肩頭,拍拍她的臉,輕喚道:“癡兒醒來,癡兒醒來。”羅香并不回話,總是淺淺一笑,然后輕手輕腳離開他。

羅香既沒有訴述半年來自己的遭遇,也沒有傾訴對他的思念,更沒有問及江云飛,重陽節(jié)那天,他到底會不會真的來看她。誰能知道,這個十六歲小女子的一顆玲瓏心,到底想的是什么?

二十天過去,秦鐵崖那邊有了收獲,帶來確切消息,已找到那兩個神秘幫會,或者說,找到了那個神秘幫會的兩個分舵。他是如何辦到的?

秦鐵崖是名捕,名捕最拿手的本事便是破解疑案,緝拿真兇。作為名捕,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廣泛調(diào)查,這是最起碼的。如果哪個捕頭認為憑一己之力就能包打天下,破解懸案,那不是狂妄,而是愚蠢,是人腦里面混進了豬油。

秦鐵崖召集揚州城中所有青樓老鴇,還有珠寶行老板,讓他們仔細回憶,這段時期哪些客人在他們店里花錢最大方,出手最豪闊,并叮囑他們,在日后交易中,留心打探他們的來歷,最好能旁敲側(cè)擊問出其住處——比方說可以問,客官遠不遠,要不要派轎子去接?珠寶很貴重,要不要派保鏢護送?

江云飛擊掌笑道:“好主意!這一來,定能找到那個只劫財、不殺人的分舵。”

秦鐵崖道:“正是,不管他幫規(guī)多嚴,口風多緊,拿搶來的錢花銷,總是很大方,這是通病。暴富之人,難免狂妄;狂妄之人,難免露馬腳。”

江云飛點頭稱贊,暗想:這搜神手,真不愧老手。讓青樓老鴇和珠寶行老板暗查,還有什么話套不出來?天下還有比老鴇、珠寶商更熱情、更活絡、口才更好的生意人嗎?

秦鐵崖暗查那個只殺人不劫財?shù)姆侄妫檬址ㄈ缤瑑簯颍務邿o不失笑。

秦鐵崖找來揚州城中的乞丐頭子“老蓮花”,委以重任。老蓮花是個五十余歲的胖子,唱得一口凄涼婉轉(zhuǎn)、音韻九曲的“蓮花落”。綠楊城自古就是銷金窟,所以揚州丐幫不同于別處,沒幾個會武功,更不會煞有介事分等級,在衣服后背上縫綴布袋,分什么九袋弟子、八袋弟子、七袋弟子。老蓮花的衣服不破不爛,后背上更是一個口袋也不綴。不過,揚州城里的丐幫照樣混得有滋有味,隔三差五就能動葷腥。憑什么?憑的是頭腦和歌喉。老蓮花的生活,不亞于一個有十頃良田的土老財。

見了秦鐵崖,老蓮花用唱腔問道:“啊呀,神捕秦大人,找不才老朽,有何要事?”

秦鐵崖也模擬戲臺上的念白,笑著對答:“啊呀呀,蓮花賢兄,先請上上座。”

兩人攜手相視,學舞臺上的老生,動用丹田之氣,呵呵呵、哈哈哈一陣大笑。

寒暄畢,秦鐵崖轉(zhuǎn)入正題:“蓮花兄,小弟有一事相托。”

老蓮花也正色道:“但講無妨,豈敢推脫。”

秦鐵崖道:“蓮花兄現(xiàn)在有多少弟兄?”

老蓮花道:“發(fā)財發(fā)財,新增十幾號,不滿二百號。”

秦鐵崖道:“小弟給貴幫弟兄每人二兩銀子作辛苦費,幫忙打聽一個地方。”

老蓮花笑道:“打聽地方?這個最拿手,無需花費。”

秦鐵崖道:“幫我查一查,方圓兩百里內(nèi),抑或三百里內(nèi),哪一處惡狗、野狗最少。”

老蓮花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對惡狗野狗最熟悉的,莫過于叫花子。古語說得好,狗眼看人低,衣衫襤褸之人,最易遭狗追咬。讓叫花子說出何處惡狗、野狗最少,張口即來,簡直如藏寶者點數(shù)家珍,何需每人二兩辛苦費?

秦鐵崖道:“此事非同小可,望慎之又慎,我只要一個地名,且要萬無一失。”

老蓮花知道事關(guān)緊要,站起身鄭重表態(tài):“老叫花不敢胡吹,總得二十天。”

聽了秦鐵崖的介紹,江云飛忍不住笑了:“秦兄,讓叫花子找狗?當真妙極,簡直妙不可言。”

這里面有什么玄機?當然有,依照此法,可以找到那個只殺人、不劫財?shù)暮趲头侄妗槭裁矗繌囊阎那闆r看,這幫兇徒敢于殺人,也善于殺人,個個心狠手辣,早已泯滅人性。試想,如果有惡狗、野狗膽敢向他們吠叫,他們豈肯放過?再者,貪殺成性的人總要不停地試刀,試試自己的能力,是否一擊而中、全身而退,試試自己的膽氣,是否血濺五步、面不改色。

好一個搜神手!

在秦鐵崖這位沉穩(wěn)干練、富有計謀的老獵手面前,虎幫的紙老虎尾巴露了出來。秦鐵崖道:“這個會花錢的老巢,就在城外五里。”

江云飛揣測道:“這好理解,靠城居住,采買方便,所劫珠寶也便于兌換成真金白銀。那個會殺狗的老巢,是不是很遠?”

秦鐵崖點頭道:“的確很遠。老蓮花很盡職,我讓他查三百里以內(nèi),結(jié)果他查了五百里。是個叫月湖山莊的地方。”

江云飛道:“那就先查近處,造訪花錢如流水的地方。”

江云飛、秦鐵崖、施悟、巴捕頭四人前去踏勘地形。按秦鐵崖的想法,人多目標大,動靜也大,容易打草驚蛇。

那個會花錢的老巢,在城東李家莊。四人策馬在莊園門前的大道上馳過,奔出一里,這才緩行,仿佛是過路的旅人。

秦鐵崖道:“圍墻很高,還建了曲檐,一旦有人翻墻,瓦片便會掉落,在夜里響聲很大,足以示警。”

施悟道:“墻角建有瞭望樓,不多見。”

巴捕頭道:“好地方!好家伙!”

江云飛道:“門前有三株杏花,栽成‘品’字形,既不成排,也不成行,很少有人家用這種栽法。”

巴捕頭道:“江公子細心。”

秦鐵崖拿定主意:“回去調(diào)集人馬,即刻來搜。”

方案已定,四人打馬回轉(zhuǎn)。還未靠近那座高墻大院,江云飛一行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兩扇大門早已洞開,一個高大的漢子站在門前,盯著他們。顯然,是剛才疾馳而過的馬蹄聲驚動了對方。兩下里相距甚遠,四人仍感到對手的目光,尖銳凌厲。那漢子背剪雙手,兩腿叉開,一動不動。

不知不覺中,巴捕頭右手一緊,馬停住了。江云飛心道:“壞了!”

果然,那漢子毫不遲疑,忽然轉(zhuǎn)身,跨入大院,大門迅速關(guān)上。

秦鐵崖右掌一劈,大聲道:“事不宜遲,現(xiàn)在就搜!”

巴捕頭喝道:“殺進去!”

秦、巴二人策馬沖出,秦鐵崖不忘拋下一句話:“江公子、施兄,后門!”

秦、巴二人急馳至院落大門前,秦鐵崖翻身下馬,甫一站定,雙掌即出。轟的一聲大響,大門頓開,跟著就有驚叫聲傳出,還有人大聲呻喚。原來,大門后潛伏有四人,伺機伏擊來訪者,秦鐵崖震開大門,這四人被門扇一帶,向后飛出,撞在墻上。另有兩名漢子手執(zhí)鋼刀沖向門廳,一見秦鐵崖,都站住了。秦鐵崖一砸開門,便看到刀光,更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閃身過去,雙手從刀刃間穿過,一下拿住二人,將他們摔在地上。

耳聽得院內(nèi)吆喝聲不斷,跟著有奔跑聲傳來。秦鐵崖目光四掃,見西樓之上有一窄窄木樓,高出其他,很顯然乃一瞭望之處,遂對巴捕頭道:“巴兄上此樓瞭望,一旦發(fā)現(xiàn)疑兇逃向,馬上示警。”

兩人幾步奔到木樓下,秦鐵崖向巴捕頭伸出雙臂,巴捕頭會意,握住對方雙手。秦鐵崖向上奮力振臂,巴捕頭雙足一蹬,身子箭一般沖上空中,一個翻身,穩(wěn)穩(wěn)站到木樓走廊上。

巴捕頭甫一站定,便覺勁風襲面,原來此間早有伏兵。巴捕頭并不躲閃,挺胸硬受一記。一聲悶響之后,巴捕頭被撞到欄桿上。對方見一招得手,趁勢進擊,第二拳又至。巴捕頭怒喝一聲,也是一拳直擊。

巴捕頭出門從不帶兵器,可見他對自己的雙拳是何等自信。只見他一拳擊出,砰的一下,就將對方打飛,嘩啦一聲大響,那家伙撞破雕花木隔斷,掛在對面欄桿上。巴捕頭跳過去補了一腳,將對方連人帶欄桿一同掃下高樓,口中痛罵:“孫子!敢跟我對拳!”

秦鐵崖助巴捕頭上樓后,立即返身關(guān)上大門,撿起半截門閂,重新閂嚴,冷笑道:“你不是要打嗎?那就痛痛快快打一場!”這一切還未做完,已有一二十名漢子沖到門廳,成包圍之勢站定。

高大過人的秦鐵崖雙臂略略張開,宛如一只長臂猿,不慌不忙轉(zhuǎn)過身來,抬起下巴,倨傲地站定,目光灼灼地道:“我乃江淮總捕頭秦鐵崖,前來公干。”

對方一聽,個個變了臉色:秦鐵崖?撞上閻王爺了!倒霉!狗屎運!

在公門中,沒有人不知道秦鐵崖;在公門中,很少有秦鐵崖這樣的高手。因此,黑白兩道都知曉這樣兩句話:“神捕秦鐵崖,鐵手揉豆渣。”

應該說,是六扇門成就了秦鐵崖的美譽。干捕快這一行的,極少有人具備驚世武功;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極少有人愿意做捕快。真正的武林高手,要么做隱士,浪跡江湖,神龍見首不見尾;要么從流俗,到軍隊當教頭,或者到深宮禁地當護衛(wèi);要么開武館,安身立命,終老于鄉(xiāng)梓;要么俗就俗到底,到大富之家當保鏢。當然,從現(xiàn)實情況看,當一名好捕快,也無須有多高的武藝。捕快的職責是緝拿蟊賊、盜寇和兇徒,而絕大多數(shù)蟊賊、盜寇和兇徒,都非身負好功夫的高手——人往高處走,高手大多向往體面的生活,不屑當歹徒。

一反一正之間,秦鐵崖的身份就變得很特殊:歹徒遇上他,等于雞蛋碰上石頭,選擇無非兩項:一是乖乖地放棄抵抗,束手就擒;二是負隅頑抗,被他打傷、打殘乃至打死。

秦鐵崖成名之后,不是沒有機會當教頭、當護衛(wèi)、開武館、當保鏢,但是他都放棄了。他內(nèi)心清楚,自己喜歡當捕頭,喜歡破案,喜歡親手抓捕兇犯。從十七歲當一名小小捕快開始,他逐步成長為天下皆知的名捕,更為難得的是,在此過程中,他從一名不懂武術(shù)的懵懂莽撞少年,慢慢修煉成一名鮮有敵手的真正高手,他很享受這一過程。

哪個男兒不想揚名立萬?哪路豪杰不想名噪江湖?

秦鐵崖大聲道:“秦某不想殺人,但若有人違抗,嘿嘿,那就顧不得了。”他索性背剪雙手,傲然道,“叫你們頭領(lǐng)過來。”

一個中年漢子在二人護衛(wèi)之下,轉(zhuǎn)過墻角,緩步走來,面無表情,更不施禮,冷冷地道:“我就是幫主。”

秦鐵崖一眼就認出,此人正是剛才叉腳站在門前的大漢,于是問道:“幫主高姓?”

對方道:“秦大人客氣了,在下姓過。”

秦鐵崖道:“過幫主,官府懷疑爾等與劫案有關(guān),請你率眾前往官府陳情。”

過幫主嘴角一撇,冷笑道:“眼下秦捕頭是孤身一人,卻要我率眾投降?”

秦鐵崖道:“正是。”

過幫主笑道:“豈不可笑?”

過幫主不知道,他眼下的表情和話語,早已惹怒了秦鐵崖,無論是誰,只要惹怒搜神手,絕對沒有好果子吃。秦鐵崖冷然道:“不可笑。殺人償命,這可笑嗎?刀頭舔血,這可笑嗎?”

過幫主冷哼一聲,霍的一下拔出刀來,大喝一聲:“黑虎!”

原本呆立不動的殺手們,迅即一涌而上,雪亮的刀刃齊向秦鐵崖砍去。一看即知,這些殺手受過嚴格訓練:統(tǒng)一武器,為的是統(tǒng)一操練;一交手即是搏命打法,目的是用最快捷的方式殺人。

秦鐵崖斷喝一聲,原本反剪的雙手猛然向上格去!至少有六名殺手清清楚楚看到,自己手中的鋼刃,一招之間就砍上秦鐵崖手臂!一時間個個心頭狂喜:天哪,我居然砍下了搜神手的手!

且慢!砍是砍上了,卻不可能砍下。隨著一陣悶響,那六七個大漢全部后翻跌出,呼、呼、呼,六七柄腰刀雜亂飛向天空,明晃晃煞是驚人。

秦鐵崖居然用自己的長臂,一招之間格飛六七柄鋼刀。可怕的搜神手!

秦鐵崖一招得手,更不停留,大步向過幫主逼去,一路雙臂連振,又將阻擋他的人一路震飛。轉(zhuǎn)眼間,秦鐵崖已站到過幫主面前。

過幫主雙手握刀,微微上抬,目光如鷹,盯住秦鐵崖,一動也不動。過幫主不動,是在等時機,以便一招間殺了這個強敵。他知道,不可能有纏斗,他不想纏斗;秦鐵崖勢單,更不想。秦鐵崖也不動,同樣在等時機,以便一招之間拿住對方,他需要一個知曉內(nèi)情的活口,他有太多的疑問要問。

驀然,過幫主怪叫一聲,刀光如匹練,斜劈秦鐵崖肩腰。秦鐵崖見他右肩微動,就知他要出手,于是左手斜引,引開刀鋒攻勢,右手成爪探出,直取過幫主左肩。他清楚地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得手。

江湖上會使“分筋錯骨手”的,絕對不下二十人,但能使到秦鐵崖這種火候的,只怕不超過三人。江湖上會使“龍爪手”的,不會少于十人,當能使到秦鐵崖這種火候的,只怕一個也沒有。

秦鐵崖暗吁一口氣,只要被他的右手拿住,疑兇絕無可能逃脫,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這下好了,他總算有了活口。

然而剎那間,秦鐵崖的希望落了空。過幫主的胸腹間,突然一下冒出兩個刀尖,讓人悚然心驚。原來,是過幫主身后的兩個護衛(wèi)一同出手,一招就刺穿了他。緊接著,兩個護衛(wèi)身子搖晃,臉色發(fā)青,旋即伏身倒斃。秦鐵崖只要看對方臉色,便知對方是服毒自盡。

秦鐵崖緩緩轉(zhuǎn)身,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形偏偏重現(xiàn):所有疑兇均已服毒自盡。

秦鐵崖直感到惡心,作為名捕,他早已見慣了殺人,也見慣了死人,但他所接案子里,從沒有哪個像眼前這件,死這么多人,而且說死就死,干凈利落,毫不含糊。

真是個陰毒無比、黑暗無比的幫會。秦鐵崖忍不住像巴捕頭那樣罵道:“可惡,可惡!”抬頭朝巴捕頭道:“嚴加戒備,我來搜。”

第一進屋子,秦鐵崖沒有找到一個人,也沒有搜到一兩銀子。

第二進屋子,他從東邊第一間搜起,走到第三間房子的窗前,他站住了,因為他領(lǐng)略到此間的肅殺之氣。直覺告訴他,暗處有一雙眼睛,正一眨不眨盯著他,而且,他能百分百能確定,對手是個成年男子,不可能是女子、小孩、老人,氣味不同,氣場也不同。

秦鐵崖氣貫雙臂,叉腳立住,同時心中雪亮:剛才出手殺過幫主滅口的二人,并非其護衛(wèi),實乃對面身處暗中之人的親兵。那二人,一定是這個陰毒無比的家伙派去監(jiān)視過幫主的。

秦鐵崖一動不動,目光如刀,盯住窗戶看,一時間靜得可怕。終于,秦鐵崖等不及了,雙臂略張,肌肉和筋腱繃緊,向前邁步。

嘩啦一聲,房中傳出聲響。秦鐵崖一怔間,見窗戶是好好的,立即飛身上房。但見一道白影,快得不可思議,向后院躥去。剛才那一聲響,是此人撞破了后窗。秦鐵崖沒有去追,知道自己追不上,他還沒見過誰有這么好的輕功。

巴捕頭在木樓上看得真切,大聲傳話:“江公子,北門!”

江云飛一直守在北門外。之前,他與施悟從東邊圍墻轉(zhuǎn)過去,看見東墻上有一扇門閉著,門下是一座小小碼頭,碼頭下并無船只。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還是讓施悟守住東門,自己去守北門。

除了聽到南大門隱隱傳來秦鐵崖的說話聲,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但江云飛還是耐心守住,不敢離開。時間過得很慢,許久之后,他才等來巴捕頭的示警聲,不禁精神大振。緊隨其后,他聽到門后有馬嘶聲和奔跑聲。江云飛不再等待,一腳踹開后門。門剛被踹開,里面就躥出兩條人影。

江云飛早有準備,雙手閃電般出擊,一招之間就分別拿住二人手腕,將對手掄起,朝地面摜去,兩個歹人當場被摔暈。

趁著這機會,一道白影從門內(nèi)閃出。江云飛雙手齊出,打算故技重施,擒獲對方,但他立即拿樁收勢,因為他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匹白馬。白馬來勢甚急,他可不想與之正面撞上。就在他一遲疑間,又是一道白影飄出。這一回,江云飛不會再看錯,任憑對方身手何等了得,還是被他一招勾住手腕,剎住其前沖之勢。江云飛故技重施,雙手抓其單臂,將對手整個人掄起,奮力朝地面摔去。

可以想象,江云飛這一摜之力,是何等之巨?但見白衣人在空中被甩了半圈,沿著大路的方向,直往地上撞去,去勢如箭,料定必受重傷。

誰知怪異的現(xiàn)象發(fā)生了,白衣人尚未沾地時,身子一曲,已翻轉(zhuǎn)過來,隨即腳尖沾地發(fā)力一躥,借力向前飛去,像一只輕捷的白鷺,穩(wěn)穩(wěn)落于白馬背上。

江云飛大怒,提氣猛追。白馬雖然神駿非凡,但還未提速至佳境。江云飛幾個起落就追到其后,雙手一伸,楸住朝后飛揚的馬尾,白馬去勢頓緩。

白衣人在馬上,脖頸微轉(zhuǎn),身軀盡量后仰,右臂向后伸出,右掌如刀,朝馬尾根部劈去。掌風呼嘯,指尖所及,馬尾立斷。白馬又是飛一般向前疾馳。

江云飛正在用力,經(jīng)此變故,差點摔倒,噔噔噔連撤幾步,這才拿樁穩(wěn)住。

江云飛又驚又惱,大聲喝道:“留下姓名!”

白衣人轉(zhuǎn)臉冷笑道:“老虎!”竟是個清俊少年,滿臉孤傲之色。白馬顯然是一匹難得的良駒,轉(zhuǎn)眼間載著白衣少年絕塵而去。

自稱老虎的少年遁去后,江云飛確信,大魚已漏網(wǎng),這座大院里再也沒有什么厲害角色了。幸好,他弄到了兩個活口,那白衣少年的兩個護衛(wèi),眼下正被他摔暈在北門外。江云飛撬開兩人嘴巴,撥去毒牙。隨后召喚施悟守住后門,自己進去與秦鐵崖匯合。

秦鐵崖恰好趕到。江云飛道:“一條大魚,讓他跑了,真可氣!”

秦鐵崖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據(jù)我推斷,贓銀定在此間。”

果然,秦鐵崖一行搜出大批金銀珠寶,整整六十大箱。秦鐵崖差巴捕頭回城調(diào)兵丁來運贓銀,自己和江云飛坐在箱子上說話。江云飛開玩笑:“坐擁金山銀山,不過如此,還真是用屁股坐。”

秦鐵崖道:“大魚雖去,想必心痛得要死。月湖山莊那個黑窩,我看也搜不出什么了。那白衣頭領(lǐng)趕去報信,對手有了防備,自當早早潰逃。”

江云飛道:“正是,既如此,不必派大隊人馬過去,路途遙遠,行動不便,人多更容易暴露。”

秦鐵崖點頭道:“無須大隊人馬,僅去取證而已。”

巴捕頭帶來了起贓兵丁,還帶來了羅香。江云飛問羅香:“你來干什么?”

羅香笑道:“我來看看,江南少俠江公子有沒有殺人。”

江云飛皺眉道:“小女子愛看殺人?當真殘忍得很。”

羅香故意板著臉道:“大不同!一個弱女子,看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痛快淋漓地狙殺惡人,當真妙不可言。”

江云飛皺眉道:“以后凡是兇險之處,你都去不得。”

羅香笑一笑,不再說什么。其實,她心里覺得,越是兇險去處,與傾慕之人在一起,越是有滋味。她不說出來,誰能知道她的纏綿心思?

四、一寸相思一寸灰

審訊室設(shè)在一個極隱秘之處,除兩名疑犯之外,參加者僅秦鐵崖、江云飛和巴捕頭三人。施悟作為江云飛的家臣,不便參加,江云飛已讓他返回江南老家。

很明顯,二犯對秦鐵崖一伙抱有極大恐懼,沒等問話,就一陣陣顫抖。秦鐵崖推測,這個可怕組織的上層,一定以成員妻兒老小的性命作為抵押,強迫手下事事聽令,并守口如瓶。

二犯一再哀求:“青天大老爺,行行好吧!求求諸位,讓小的死吧,小的感念大老爺們的大恩大德。”

秦鐵崖道:“我既言明,不會讓你們死,如何死得?”

二犯涕淚縱橫,更加恐慌。江云飛道:“總捕頭說你們不會死,你們自然不會死,不僅如此,你們的妻兒老小,也不會死。”

二犯眨巴著眼睛,看看江云飛,再看看秦鐵崖,不敢相信。

秦鐵崖胸有成竹:“你們兩個死了,你們的頭領(lǐng)才會放心,這一點我已了然。不過,若是你們失蹤,頭領(lǐng)心中雖有疑慮,卻不至于難為你們的家小。你們同伙的尸身,早已被官府掩埋,頭領(lǐng)不可能前去一一查驗清點,少了你們兩個,頭領(lǐng)也無從知曉,這一點你們大可放心。”

二犯還是弄不明白,面面相覷,相顧搖頭。秦鐵崖道:“還不明白?失蹤不等于死亡,更不等于投降變節(jié),只要你們不露面,不就沒事了嗎?”

二犯中一人道:“只是,如何才能一輩子不露面?如何養(yǎng)活自身?”

秦鐵崖笑道:“有一種飯碗,只要你們愿意,一輩子不必拋頭露面,當然,酬勞也不會菲薄。”

二犯眼中瞬間燃起生存的火花,趕緊追問:“什么飯碗?”

江云飛也訝然道:“當真有此飯碗?”

秦鐵崖道:“當然有,這飯碗就是,看守死牢!”

江云飛恍然大悟。要知道死囚的命運注定只有一條,那就是等死,絕無可能逃脫,也就沒機會泄露看守者的秘密。

二犯一愣,彼此相視,確認此法可行,隨即叩頭不止:“謝老爺,謝老爺大恩大德。小的愿看死牢,一輩子不拋頭露面。”

二犯把所知道的全說了出來。與秦鐵崖猜想的一樣,二犯所屬的劫財團伙,與那個專司殺人的可怕幫會,其實同屬于一個組織,本叫白虎堂、黑虎堂,為了欺騙江湖人,遂對外稱白虎幫、黑虎幫,儼然兩個互不牽連的幫派。

秦鐵崖道:“總會如何稱呼?”

二犯回道:“老虎壇。”

江云飛想起被自己剿滅的江南白虎幫,問道:“白虎堂有諸多分堂嗎?”

二犯道:“這個小的不知,不過我們?nèi)耸植簧佟!?/p>

秦鐵崖道:“如何加入?如何受訓?如何劫財?一一道來。”

二犯先后敘述,并互相補充印證,秦鐵崖一伙弄清了種種事實。

老虎壇是一個秘密組織,當然,“老虎壇”三字,只不過是個代號。此幫會從不以本名示人,總壇情形幫眾亦無從知曉。白虎堂基本由江湖上的三流角色構(gòu)成,也有市井無賴和無業(yè)小混混,吸引他們?nèi)霑漠斎皇清X財,以及錢財帶來的眾多享受,諸如膽氣十足地進入高檔酒肆、豪華賭場和頂級青樓。在市井無賴和無業(yè)小混混看來,這些無疑屬于最高級的享受。進入幫會后,一律先到“金虎堂”接受嚴格訓練,為期半年。金虎堂為他們每人安了一顆假牙,危急時可以咬破毒牙自盡,以保全組織。

巴捕頭對秦鐵崖一向尊敬有加,秦鐵崖負責問訊時,他總是側(cè)耳傾聽,極少插話。不過,這一次他卻困惑地問道:“老一,有件事我搞不明白。”

江云飛心存疑慮:老一,這是何意?只是瞬間,他即領(lǐng)悟,這是辦案人員之間的習慣做法,彼此喊對方代號,不泄露真實姓名。老一,就是老大。

秦鐵崖轉(zhuǎn)向巴捕頭道:“何事不明?”

巴捕頭道:“毒牙裝在口中,到底不方便,也不安全,要是吃肉、啃骨頭,一不小心咬破,豈不誤事?”

江云飛忍不住想笑,這個巴捕頭,別看他相貌粗獷,心思卻頗為縝密,你看看,到這個關(guān)頭,還替歹人著想,擔心人家吃肉啃骨頭不方便。

秦鐵崖打了個哈哈:“這個,我也不明白,要問眼前兩位。”

二犯略加解釋,秦鐵崖三人就清楚了。原來,毒牙并不是時時刻刻都在嘴里,平時不戴,只在分派任務后才套在殘存的牙樁上,其上加罩一個銀質(zhì)的套子。這樣一來,說話、喝水都不受影響。情況危急必須咬破毒牙時,以手在腮上推一下,將銀套子褪下。即便雙手受傷,只要頸椎未斷,也能完成自殺程序,只需將腮幫子挨近肩膀蹭一下,褪掉銀套子,然后咬破毒牙。

巴捕頭皺眉道:“陰毒!可惡!”

二犯繼續(xù)交代:第一階段訓練結(jié)束之后,功夫好的有機會進入黑虎堂,待遇和享受也更加高級。白虎堂的主要任務是劫財,黑虎堂的主要任務是殺人;金虎堂則是建立組織、維護運轉(zhuǎn)的核心層。白虎堂對黑虎堂組織了解不多,對金虎堂組織更是知之甚少。白虎堂劫財不殺人,主要手段是下迷藥,藥物來自總壇。堂主看準一個富戶之后,遂指令手下包攬給富家運送肉食、菜蔬、山泉水的生意。只要有錢打點,這一點很容易辦到。那些鐘鳴鼎食之家,每天都需要大量肉食、蔬菜、果品,以及美酒、奶液、甘泉水。白虎堂的人挑著豬牛羊肉擔子、蔬菜擔子、豆腐擔子,拉著泉水車和裝魚的水箱,順利進入巨富府第。富室的人哪怕只喝一口水,也會昏睡一天。府中的金銀,就會被那些喬裝之人用擔子挑走,用車馬拉走。白虎堂利用這看似簡單的方法擄掠財寶,屢屢得手。

秦、江、巴三人聽到這里,不禁內(nèi)心驚駭,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涼氣,暗中驚嘆,這手段不僅簡單可行,而且天衣無縫。尤為可怕的是,若是市井無賴習得此法,并拉幫結(jié)伙施行,富人家此后將永無寧日。

江云飛道:“那個騎白馬的白衣少年,到底是何人?”

二犯搖頭:“只知幫主管他叫七爺,別的一概不知。”

秦鐵崖有些奇怪:“你們兩個,不是負責保護他嗎?”

二犯又搖頭:“不是,我們都不是七爺?shù)娜耍皇菐退瘩R,替他引開對手。”

江云飛道:“這個七爺此番前來,是何目的?”

二犯道:“這個本幫的人都知曉,每隔一年,有時是大半年,七爺就來催收銀兩。”

秦鐵崖追問:“送到何處,如何送?”

二犯道:“送到紅杏莊,用船運。”

秦鐵崖目光灼灼:“紅杏莊?在何處?”

二犯道:“小的不知,只是聽說而已。”

江云飛道:“那個七爺武功如何?”

二犯道:“想來非同一般。”

江云飛道:“如何得知?”

二犯中一人道:“我聽兄弟們說,總壇里有八個爺臺,個個身懷絕技。這人是七爺,想來是總壇的。”

秦鐵崖皺眉道:“八個?當真有八個?”

二犯肯定地回答:“應該是八個,都這么說。兄弟們都叫他們八虎。”

巴捕頭一直不講話,這會兒開口道:“可惡!可惡之極!”

七爺這一只老虎,就這么難對付,誰知整個老虎壇,居然有八只猛虎。

不管猛虎有幾只,第二天,秦鐵崖、江云飛、巴捕頭,連同十二名精壯捕快,還是準時上路。兩天后,他們來到廢黃河邊的那座月湖山莊。山莊前有一條小河,河沿滿栽楊樹;山莊后有一個月牙形的池塘,莊名即由此而來。山莊前有一片空場,栽著三株杏樹,三株垂柳,一左一右,皆作“品”字形。

“好地方!”巴捕頭道。

秦鐵崖道:“看那三棵杏花,正如江公子所料,這種栽法,實乃標志,目的是讓不同分會的小嘍啰必要時落腳投靠,吃飯住宿,略無不便。”

一座石板橋,通向大門外的空場,秦鐵崖一行十余人立馬橋南,朝北觀望。

石板橋面,有一行以白石灰水寫就的大字:

“江云飛,汝敢在此一戰(zhàn)乎?”

石板橋北,場地中央,同樣寫著一行大字:

“秦鐵崖,汝敢在此一戰(zhàn)乎?”

巴捕頭臉色變了,居然沒有他的名字,欺人太甚,士可殺不可辱!“可惡,可惡!”巴捕頭滿臉紫氣,雙拳握得咔吧咔吧直響。

秦鐵崖挺直身板,將坐姿抬高,目光四掃。他這老江湖的一雙眼睛何等銳利,沒有發(fā)現(xiàn)有機關(guān)埋伏,遂道:“好說,好說。既然按江湖禮數(shù)下戰(zhàn)書,江公子,我們不妨勉力一戰(zhàn)。巴兄,帶弟兄們退后十丈,只可靜觀,沒有命令不許參戰(zhàn)。”

江云飛感到很奇怪,黑虎堂為什么不逃?居然發(fā)怒賭氣下戰(zhàn)書公然挑戰(zhàn),是何道理?

秦鐵崖也是這想法,他十分后悔,沒有帶大隊人馬來封鎖包圍。事已至此,悔也無益,只有浴血奮戰(zhàn),別無他法。秦鐵崖下馬,一步一步跨過石橋,來到莊前空場中間,站到場心“秦鐵崖”三字中的“鐵”字上。

隨后,江云飛也下馬邁上石板橋,立于橋心的“敢”字上。

山莊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四隊黑衣殺手齊齊奔出,兩支圍住秦鐵崖,兩支圍住江云飛。隨后,蹄聲得得,一個白衣少年跨于白馬之上,不慌不忙出來,滿臉孤傲之色,正是老虎壇的七爺。

一見之下,秦鐵崖忍不住驚呼:“七郎,是你?”

這個七爺,居然是個熟人,乃江寧錦官的第七子。七郎冷笑一聲:“不錯,是我。不過,我現(xiàn)在是老虎壇的壇主。”

江云飛心下疑惑,老虎壇不是有八員虎將嗎,怎么七郎自稱壇主?

秦鐵崖略一尋思,卻有了大膽推測。江寧錦官確有八個公子,但只有七郎一人自幼習武,且身手不凡,其余七人皆為飽讀詩書、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七郎故意說幫會里有八虎,用意明顯,一來是讓眾人拜服,讓手下有膽氣,誰不希望自己的幫會強大?二來是壯自己威風,讓對手心驚。不過,這僅是猜測而已。也有可能是七郎為保全組織機密,故意說謊。要想知道真相,最好的方式是擒住七郎,慢慢審問。

秦鐵崖嘆息道:“七郎,你煞費苦心,手段殘酷,居然用鮮血來換取金銀珠寶。難道說,僅憑這種下三濫手段,就可以重振家風?這豈不是自欺欺人?”

七郎冷笑道:“那憑什么?讀書?賦詩?我有兩個兄長是舉人,三個是秀才,又有何用?官場腐敗,病入膏肓,賣官鬻爵,沐猴而冠,簡直骯臟透頂!”

秦鐵崖一挑眉毛,居然笑道:“打架劫寨,難道比中舉人、走仕途還要高明?”

七郎道:“那要看結(jié)果。如今世風日下,凡事皆靠金銀鋪路,只要有金銀,捐個四品、五品官,唾手可得,根本不在話下。”

江云飛接口道:“那你屢殺官員,卻是為何?”

七郎道:“其一,遮人耳目,掩蓋真相,讓百姓誤傳我等是殺富濟貧的俠客;其二,殺一批,嚇退一批,官位不就可以空出來嗎?”他又陰沉地笑了,“那么,我家兄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走馬上任。”

秦鐵崖道:“據(jù)我所知,官位也曾有空缺,你的兄長也曾獲舉薦……”

七郎打斷道:“你是說,雖說官位空缺,我家兄長并未走馬上任?這很好理解,我改變主意了。一來是怕劫殺官員風氣蔓延,禍及我家兄長;二來嘛,”他居然溫和地笑笑,“二來,我發(fā)現(xiàn)當官還不如打家劫舍來錢來得快。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就無法收手,就像賭徒賭博,就像男戲子扮女角唱戲,會上癮的。等入行深了,我才發(fā)現(xiàn)之前的想法很好笑。許多官員,表面上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暗地里搜刮盤剝,男盜女娼,干的也是強盜營生。如此看來,我干強盜這行,其實與當官沒有區(qū)別,殊途同歸而已。”

秦鐵崖道:“并非所有官員都搜刮盤剝,男盜女娼。智者云,不與下比,你是人,況且知書達理,難道要與妖魔比罪惡?”

七郎淡淡笑了:“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頓了頓,他轉(zhuǎn)向江云飛,“既然當官的如此不堪,我干這行又干得風生水起,何必再費心讓兄長去當官?江少俠,你說是不是?”

江云飛盯著他的眼睛,冷然道:“有一點我尚不明了,你為什么不逃跑?”

七郎道:“逃跑?為什么要逃?我苦心集聚的這一大筆金銀珍寶,悉數(shù)被爾等抄沒,何其心痛!何其氣急!換了你,你是急于逃命,還是急于出氣報仇?”

江云飛啞然失笑:“出氣報仇?你真的想殺了我們?”

七郎道:“誰不想?殺了你們,黑道上我至少可以安身立命。想想看,誰敢輕視斃殺江南少俠和搜神手的高人?”

江云飛笑道:“你不怕我們帶大軍剿殺?”

七郎自負地笑道:“七郎我不比江公子讀書少。爾等肯定以為,七郎我早已逃之夭夭,目標暴露,必遭官兵圍剿,害怕還來不及呢,是不是這樣?既然你們敢這么想,敢這么來,為什么不賭一把?”

江云飛一笑道:“你以為,就憑你,真的殺得了江某和搜神手?”

七郎不再冷笑,目光里寒氣逼人:“誰知道?不到終局,誰知道閻王爺先給哪位下帖子?”

秦鐵崖兩只巨掌一拍:“好,七郎果然爽快,不但讓我解開謎團,還費心費神,為我和江公子安頓好下輩子的事。多說無益,來吧,動手!”

圍住秦鐵崖的十二名殺手,刀已出鞘,圍住后便一動不動,尋找戰(zhàn)機。

石板橋上,江云飛把手按到了腰間的劍柄上,目光掃過面前的六名殺手,轉(zhuǎn)身再看一眼背后的六名殺手,也道:“還等什么?動手吧。”

橋長五丈,江云飛站在橋心,殺手們離他兩丈有余,如何傷得了他?

等殺手們亮出兵器,江云飛隨即明白,自己惹上麻煩了。一聲唿哨,四角的殺手突然出招,四只小巧的鐵錨帶著鐵鏈,飛向江云飛。與此同時,余下的那八個殺手也不肯閑著,每人打來一件暗器。嘯叫聲急,對方攻勢一點也不弱。

江云飛出劍,一招化十二劍,正是他賴以成名的巫山十二劍。一招成功,江云飛擊回四錨,擊落八支小小飛鏢。他知道,這是殺手在試招,對方并沒有使出全力,然而,他是以一敵十二,不能不全力以赴。又是一聲唿哨,八只鐵錨織成天網(wǎng),兜頭蓋下,同時,十二件暗器破風而至。

江云飛這才明白,七郎的自信不是沒有道理,對手實力之強,大出自己意料。面對四面襲來的十二件暗器,江云飛卻不能使出巫山十二劍,那樣一來,他就會被頭頂蓋下的八只鐵錨所傷。由此可見,殺手的招數(shù)專為對付他而設(shè)計。

江云飛不容思考,足尖一旋,劍光繞身一匝,碰落十二支飛鏢。隨后,他只覺手上一震,劍尖已被四只鐵錨鎖住,緊接著四只鐵錨鎖住劍身。八名殺手一齊發(fā)力,江云飛右手一松,長劍直沖藍天。

以劍法成名的江云飛,居然手中無劍!這簡直不可思議,江云飛臉色都變了。跟著,四支飛鏢打他頭臉,四只鐵錨打他腰身,抬升長劍的八只鐵錨也再次織成羅網(wǎng),自上蓋下。江云飛來不及多想,也顧不得體面,低頭俯身,腳尖一彈,身體斜飛而出,越過白石欄桿竄入河中。河水不深,僅及腰腹,即便這樣,江云飛也顯得非常狼狽,出道以來,他還從沒有這樣手忙腳亂過。

八名殺手齊發(fā)一聲喊,分作兩路,一邊四個躍入水中,圖謀再次合圍江云飛,以便施展有效的殺招。八人剛?cè)胨咀。娧矍耙换ǎ骑w又躥上石橋。

殺手們沒有料到,江云飛劍法厲害,輕功也這么好。亮光一閃,那支脫手飛上高空的劍正好從高空落下,江云飛伸手一抄,劍已入手。江云飛此時站的位置偏北,橋北兩名殺手以為他要脫身下橋,慌忙出招阻攔。江云飛在兩只鐵錨間閃進,刷刷兩劍,轉(zhuǎn)眼間擊殺二人。橋南的兩名殺手正好趕到,兩只鐵錨嗖嗖襲到江云飛身后。江云飛左手抓過一名中劍殺手的尸身,轉(zhuǎn)身投出,這一招很巧,不僅及時阻擋了對手進攻,投出的尸體還纏住那兩只鐵錨。江云飛見巧計奏效,更不遲疑,出劍如風,又殺二人。

這么一緩,那八名殺手已回到橋上,重新圍住江云飛。

再說秦鐵崖,身處一幫黑衣大漢包圍之中,更顯得像個巨人,比所以人都高出半頭以上。只見他雙目圓睜,雙臂微屈,雙腿微弓,勢若巨猿,穩(wěn)如泰山,當真是威風八面。

黑衣殺手又靜待一陣,沒能找出絲毫破綻,在氣勢上更不占上風,遂發(fā)一聲喊,先下手為強,六人先出手試招,兩個攻前,四個攻后。一時間刀光如雪,漫天飛舞,勁風撲面,寒氣襲人。秦鐵崖右手閃電般前擊,一下子穿過刀光,順利捏碎一人喉骨,左手張指一握,挾持一人刀鋒,一個急轉(zhuǎn),牽住刀身擋住身后四刀。轉(zhuǎn)瞬間刀光全逝。

秦鐵崖一招奏效,不僅一下子化解掉六人的攻勢,龍爪手還捏碎一人咽喉。不過身后攻來的四刀之中,有一刀從所擋刀鋒上滑開,砍在他肩上。所幸攻勢已化去大半,只傷及皮肉,鮮血旋即流出。秦鐵崖并不介意,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渾身傷疤,再添幾處又何妨?

鮮血和傷痛更激起秦鐵崖的斗志,他虎吼一聲,舌綻春雷,左腿掃出,將身后四人全部掃倒,跌得最重的,居然滾出一丈五開外。跟著,秦鐵崖左手回奪,已搶過所挾之刀,右掌擊出,打飛對方,左手再一送,刀柄已擊碎對手額骨。

殺手們?nèi)珶o畏懼,仍是纏身拼命。

江云飛呢,此刻一動不動,在八名殺手的包圍圈中耐心等待,不出先招,免得示破綻于對方。對手有八只錨,一旦長劍被對方鎖住,自己就會被動。他不是秦鐵崖,有金鐘罩、鐵布衫一般神奇的硬功,還有一雙鋼澆鐵鑄的奇手。

突聽一人大聲叱罵:“龜孫子!可惡之極!”抬眼間,巴捕頭已策馬朝石板橋沖來。

巴捕頭是捕快,殺手們是疑兇,捕頭抓疑犯是天職,他可不管什么江湖規(guī)矩。

遭此變故,八名殺手不能再等,齊下殺招。八支飛鏢專襲江云飛腰身,六只飛錨齊擊其上盤,兩只飛錨鎖頂。除非對手會遁地,否則毫無出路。劍光乍起,江云飛揮劍護身,撞飛飛鏢。巴捕頭恰好趕到,兩名殺手被駿馬一帶,跌到江云飛腳下。巴捕頭從馬背上騰身躍起,飛到江云飛頭頂,左臂一攬,纏住南邊的兩條錨鏈,右手一抄一繞,將北邊的四根錨鏈全部抓住,落地拿樁站住,大喝一聲:“嗨!”奮起神威,猛扯鐵鏈。

血雨紛飛,濺了江云飛一身一臉。這中間,有四名殺手的血,也有巴捕頭的血。

江云飛剛碰落飛鏢,就有兩名殺手被巴捕頭的馬撞到身前,江云飛豈容錯過機會,電光石火之間就刺穿二人。跟著南邊兩名殺手也被巴捕頭挽著錨鏈拖到近處,江云飛抓住戰(zhàn)機,刺殺二人。

然而,巴捕頭此刻是兩手發(fā)力,就在他左手將兩名殺手拉近的同時,右手力道不知不覺減弱了,橋北的四名殺手同時發(fā)力,他再也抵擋不住。巴捕頭只覺右手指爪間一滑,四條鐵鏈同時在掌心滑過,緊接著袖間一涼,右掌已經(jīng)被鐵錨鉤爛,手掌被生生拉脫!

紫面神拳巴捕頭,失去了右手手掌!

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巴捕頭并不退縮,左手回轉(zhuǎn),搶上一步,迅捷地抄住鐵鏈,大喊一聲,如同天降霹靂,仍然死死拉住四只鐵錨。四條鐵鏈被他扯得緊緊繃起,猶如滿弓之弦。他打定主意,不要說以身犯險,即便是以身赴死,也要拖住惡人,為江云飛贏得戰(zhàn)機。

江云飛身形展處,血雨再次飛濺,剎那間,四名殺手均已斃命。

片刻之間,石板橋上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快得令人難以置信。

未等江云飛上前查看巴捕頭傷勢,巴捕頭已對他揚起左手,沉聲喝道:“江公子,拿劍來!”

江云飛來不及思索,揮手將長劍拋給他。巴捕頭左手抄住劍柄,隨即砍下,喀嚓一聲,干脆利落地斬下自己右臂!

江云飛心中一凜:“糟了,有毒!錨上有毒!”閃身上前,右手連點,迅速封住巴捕頭肩上穴道,閉住血管。正想幫他包扎,巴捕頭卻將劍推還給他,大聲說:“先幫秦大哥,快去!”

江云飛匆匆道一聲“巴兄保重”,轉(zhuǎn)身沖向橋北。

此刻,秦鐵崖已連斃七名殺手,渾身是血,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最討厭的是一雙袖子,袖口本來是束著的,投入戰(zhàn)斗后便破碎了,袖口張開,很容易讓噴濺的鮮血灌注,出招接招之間,秦鐵崖還得忙里偷閑甩兩下,把血水甩掉,饒是如此,袖子還是越來越粘稠,越來越厚重。

忽聽馬蹄聲急,江云飛循聲看去,只見那白衣少年七郎,乘著那匹尾鬃被斬、矯如游龍的白馬,沿著河岸向東逃遁。

這位七爺可謂識時務,他精心設(shè)計了戰(zhàn)局,本想一戰(zhàn)功成,親眼見證眾手下一舉格殺江湖兩大高手。現(xiàn)在既然美夢破滅,那還等什么?三十六計,走為上。

臨走前,冷酷無情的七郎還不忘下達保全令,連聲喊道:“金虎!金虎!”他只顧自己逃命,那么,他的命令是否還有效?

剩下的五名殺手接連發(fā)出受壓抑的悶哼,全部倒下,面色發(fā)烏,統(tǒng)統(tǒng)斃命。

書生當匪首,居然當?shù)萌绱擞型溃钊丝晌罚沧屓丝畤@。

江云飛大怒,怒喝一聲:“看招!”右手持劍后引,奮力一擲!

一聲銳風,攝人魂魄。江云飛的那柄長劍,挾帶一道寒光,電射而去。七郎在馬上,仍不回頭,聽風辨器,右掌撇到背后,一拂一引。

飽讀詩書的七郎,算計起來不能說不用心,但他還是算錯了兩點。

其一,他在對付江云飛的鐵錨上蘸了毒,卻沒有在對付秦鐵崖的刀刃上下毒。他以為秦鐵崖不過是一個盡職的好捕快,思維敏捷,破案多,名氣大而已,要說武功,肯定算不上頂尖高手,與江云飛沒有可比之處。所以,秦鐵崖身上雖說多處受刀傷,不過都是些皮肉傷,并無大礙,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江淮總捕頭根本不當一回事。其二,七郎的武功不能說不強,上次與江云飛初相見,他只是輕輕一揮手,掌風到處,指尖劃處,居然劈斷了柔韌的馬尾。七郎斷定,江云飛這一劍固然凌厲無匹,卻早已脫手,無從借力,更無從加力,只需四兩撥千斤,長劍就會被引開方向。

劍到身后,七郎身子微側(cè),伸手在背后一拂一引。

右臂一痛,跟著心口一涼,七郎才知不妙。當時他正馳過一棵樹,江云飛的那柄長劍,居然將他射下馬背,釘在樹干上!七郎至死都不肯相信,一柄脫手之劍能殺得了他。臨斷氣之前,他雙目圓睜,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指著江云飛道:“你!你!你!”

江云飛趕到,瞪著他道:“你什么你?你這惡魔!我什么我?我替圣人給你下帖子。”拔下長劍,七郎掉落地上,口鼻流血而亡。江云飛伸手將他圓睜的雙眼合攏,道:“圣人涵養(yǎng)好,脾氣慢,到今天才給你下帖子,你還不知足?”

月湖山莊前,秦鐵崖端著沉甸甸的血袖子,伸出巨大的右掌,遠遠地朝下屬招手。眾捕快飛快地沖過來,至此這些人終于派上用場,掩埋尸體,搜查屋子。秦鐵崖、巴捕頭身先士卒,勇于擔當,甘冒危險,眾手下才毫發(fā)無損。大家感激頭領(lǐng)的恩德,干得很起勁。說來奇怪,偌大的月湖山莊,僅有白銀一千八百兩。

一行人打馬返回。秦鐵崖、江云飛、巴捕頭三人并馬而行。

秦鐵崖面帶沉痛之色,道:“巴兄,我很難過。”

巴捕頭卻朗聲笑道:“不妨不妨,正好告老,不干這苦差事了,回家養(yǎng)著!”

江云飛默默嘆服:“壯士斷臂,笑談依舊,真乃大丈夫也。可敬,可敬。”

秦鐵崖回首朝眾手下道:“此間所獲贓銀,共計一千八百兩,依我看,不必上報了,留與巴捕頭養(yǎng)家。弟兄們以為如何?”

手下無不拜服:“再好沒有,聽秦爺?shù)摹!?/p>

巴捕頭并不推辭,一笑道:“多謝,多謝。”

江云飛道:“巴兄,若不是你,我今日定為毒錨所害。小弟當重謝。”

巴捕頭不以為意:“我乃捕頭,緝拿盜賊是我的天職,謝什么謝。”

巴捕頭失去右臂,秦鐵崖身負刀傷,江云飛也數(shù)次歷險,但他們畢竟一舉摧毀老虎壇核心力量。書生殺手七郎一死,金虎堂之流,只能作鳥獸散。三個好男兒豪氣干云,在一處小鎮(zhèn)慶功,每人喝干一壇女兒紅,這才打道回府。

自北門進入揚州城,行走不遠,當空一個柔柔的聲音道:“江公子,秦爺,巴爺,幾位都回來啦?”

其時江云飛一行正經(jīng)過一座曲欄環(huán)抱、雕梁畫棟的茶樓,二樓朱漆欄桿后面,一個紫衣女子探身而出,笑看他們。風姿清容,世所罕見,不是羅香是誰?

江云飛抬頭道:“你怎會在這里?”

羅香道:“我就知道,你們?nèi)氤潜刈叽寺贰!?/p>

江云飛看看她,突然道:“跳下來!”

羅香先是一驚,跟著就毫不遲疑,縱身跳下,樓上樓下一片驚呼。羅香如同一片紫云,衣袂飄飛,從高處墜落。江云飛在馬上,左手在下虛托,一股柔和的內(nèi)力送出,右手在上,接應下引,已托住她纖細的身子。樓上樓下又是一片驚呼。江云飛將羅香扶坐在馬上,自己下馬執(zhí)韁。這一下,可將沿途的女子艷羨得不行。

此后的江云飛,整天思考的不再是老虎壇的事,而是他武功、劍法上的漏洞。他問自己:如果毒錨再次來襲,該怎么抵抗?并由此發(fā)現(xiàn),自己劍法中有個致命弱點,而這個弱點,已被年紀輕輕的七郎識破,這怎不叫人驚出一身冷汗?詭計多端的七郎早就看出,江云飛劍法雖精,卻不能有效抵擋鐵鏈、繩鏢、長鞭之類的軟兵器、長兵器。如果數(shù)名對手同執(zhí)鐵鏈、繩鏢、長鞭乃至長矛進攻,那么就算江云飛不至于陷入絕境,也一定會手忙腳亂。

如果不是巴捕頭及時救援,后果會怎樣?江云飛額上冷汗細密地沁出,不敢想下去。

江云飛苦思冥想,思索三日。這三天里,羅香安安靜靜的,不敢講話,也不敢亂走動,不再是一只花蝴蝶,變成了一株虞美人。陷入情網(wǎng)的小女子,不怕心上人發(fā)火,就怕他緊鎖眉頭,憂心忡忡,悵然若失。

第四天,江云飛終于展露出笑容。于是,羅香又由安靜恬然的虞美人,變回一只翩然來去的花蝴蝶,繞前轉(zhuǎn)后,又好像一只婉轉(zhuǎn)唱和的黃鶯,“江公子、江哥哥”叫個不停。

江云飛提出要回江南竹鄉(xiāng)安頓一下,羅香高興得跳起來:“江哥哥,我要去,我也去。”

江云飛怔了怔,思考一番,搖搖頭。羅香的笑容隱去,只顧望著江云飛,那雙大眼睛里,既有孩子式的天真困惑,又有癡情女子的固執(zhí)期待。她問:“為什么?江哥哥,為什么不能帶我回江南?”

江云飛沉吟一番,才道:“羅香,你該有個又安全、又寧靜的好去處。”

羅香擺手道:“我不要,才不要,跟著你才最安全。”

江云飛只好皺起眉頭,狠下心道:“那恐怕不行。家父就要回來了,一個阿柳,就夠我安頓的了。”

羅香愣住,一動不動,唯有兩行清淚漫過眼眶,不絕地流出。

那個阿柳,羅香是知道的。江云飛曾跟她提及,那是一位身條像楊柳枝的江南美人,從小陪伴江云飛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阿柳的身世更為可憐:那是一個荒年,江云飛的母親江夫人,無意間在街上看到一個背插草標的小女孩。江夫人看她眉清目秀,楚楚可憐,頓生疼愛之心,生怕她被人牙子賣到煙花巷里去,趕緊出手買下。

是的,阿柳再美麗和順,終究沒有身份。

羅香痛徹肝肺地想:其實,我跟阿柳一樣,都沒有身份,生得再好有什么用?沒有身份,便什么都沒有。老天就是這么安排的,上天就是這么絕情。

羅香什么也不說,只顧垂淚。她真恨,恨自己的身世;她真恨,恨上蒼安排自己和江云飛相見。她默嘆,相聚總是短暫;她哀嘆,相聚總是連著別離。

江云飛見羅香垂淚,姣容如梨花帶雨,很是心疼。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這陣若是心軟,只會害了她,索性硬起心腸,轉(zhuǎn)身離開。

這一夜,江云飛長吁短嘆,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天亮后,江云飛走進羅香的廂房,不覺呆住。室內(nèi)早已是空無一人。

一切整整齊齊,整齊得令人不安。那縷幽香仍在,只是人已不見。

桌上有一張短箋,捧起這張輕飄飄的紙,江云飛心中怦怦亂跳。即便不看,他也能猜想到,沒有別的內(nèi)容,絕對是一紙別離。

羅香,這個自幼習唱詞的小女子,在紙上留下數(shù)行字。字并不飄逸,所錄句章卻令人心碎:

斷鐘殘角,

又送黃昏。

奈心中事,

眼中淚,

意中人。

這是宋代詞人張先《行香子》中的幾句,也是詞家一生作品中最凄美動人、酸楚無助的詞句,為此,張先還獲得一個雅號,“張三中”。

一棵樹,只要生了根,狂風暴雨也難摧毀。現(xiàn)在,羅香的心中,已經(jīng)種下了根,情根。有什么辦法,能讓慧劍斬情絲,把江云飛從心靈深處連根拔除?

這個楚楚可憐、孤苦無依的小女子,“彩筆新題斷腸句”之后,又將燕飛何處?

江云飛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如今已失卻半顆了。不過,傷心歸傷心,卻不至于絕望。在他看來,做云雀時,小女子都是自由自在、來去如風、無牽無掛的,做了燕子,就心有所系、患得患失,再也飛不遠了。

燕子飛得再遠,總歸是認得舊居的。這是江云飛固有的想法。

聲名遠播的青年才俊,往往過于自信,江云飛也不例外。

(未完待續(xù),圖片選自網(wǎng)絡)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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