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醫劉（外一篇）

草醫是中醫的分支，開出的藥方，全用草，所以叫草醫。西醫東進后，草醫漸漸沒落，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啥叫草醫。沒落歸沒落，但草醫并未絕種，比如草醫劉。

草醫劉今年六十二，所以把一切都看得淡。他開家診所，也不當回事，有一天無一天的，掙的錢，夠他夫妻倆生活。好在兒女已成家，老婆身體棒，他也就樂得清閑。房子是祖業，沒有經濟壓力，所以一天掙多掙少都不急。

但凡上門求醫的，他還是敬職敬業，絕不馬虎。

可是他今天遇到了難題，難就難在這個上門求醫的人，不是一般人，而是領導，常在本地電視上露面。

領導是通過草醫劉的舅子的老表的妻子的侄女介紹來的。領導不到三甲醫院，到一家民間診所來，事情不會簡單。

因為領導得的病，是怪病，甚至稱不上是病。領導的卵子，每隔半個月，其中的一個，會突然在晚上消失，而且伴隨的，是巨烈的陣痛。但不出一晚，又會自動歸原，復好如初。

領導當然是有錢的主，但這怪怪的病，他上了省城的華西醫院、三軍醫大附屬醫院、西南醫院，全都檢查了，沒有器質性毛病。甚至醫生懷疑，領導是不是神經有問題，沒病找病。但領導心里明白，自己這些年，房事不斷，喜新不厭舊，自己閱過的女人，遠遠超過自己讀的書。

有女部下。

有女商人。

有女老板。

有女藝人。

有女主播。

雖然用了各種措施，沒有染上霉毒淋病尖銳濕疣皰疹等等，吃了野山參西洋參海馬枸杞白螞蟻啥的，但畢竟腎水終有限，海水終有岸。他還是十分擔憂自己的身體。

俗說知，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了這個本錢，就啥也不是。何況領導還想再上個臺階呢。

草醫劉在民間大名鼎鼎，是因為他治好了幾起疑難雜癥，大醫院都無法解決的，他手到病除，聲譽雀起。

有一位女人，結婚后三年不育，檢查也沒有問題，吃了上萬塊錢的藥，水泡兒都沒有響一個。這天碰巧上了草醫劉這兒，經過他檢查后，藥都沒有開，錢也沒有收，只是叫女人下鄉，到山上扯一種草，叫腹水草，又名吊線風。這個草的作用，就是通水，男人的，女人的，那個水不通暢，如何生兒育女？女人吃了一個月，果然懷上了孩子，花了五百塊錢，做了個大匾送給草醫劉：華佗再世。

草醫劉想不出名都不行。

還有一例，也極為出名。

有個嬰兒，單眼，就是他的一只眼睛，生下來先天被蒙著。經檢查，眼睛是好好的，只是蒙起，得開刀，割去蒙著的肉皮子。

醫院說，這個手術要一萬二。可是這家人是山區農民，一家人一年的收入，不到五千，哪里拿得出一萬二呵。剛生的嬰兒也沒有醫保喲。

有人把他們介紹到草醫劉這兒來。草醫劉看了看，想了想，最后說，如果相信他，只需去山上扯一種草，這草叫三絲茅，熬水喝，不出半月，那只眼睛就會長出來。

果如劉草醫說的那樣，半個月后，小孩子的眼睛，長出來而且特別清亮有神，只是比另一只略小些，看起不太協調。

孩子的父母不知謝草醫劉啥子才好，給他牽來頭羊子。

城里如何喂羊呢？草醫劉堅辭不受。不是草醫劉不愛財，是因為他的取財方式，與眾不同。他把病人劃等級，一等老板，重?。欢裙賳T，大?。蝗仁忻?，輕取；四等平民，微??；五等窮人，不取。

領導慕名而來，而且輕車簡出，僅一人悄然而至。如果不是求醫，絕對像是微服私訪。

領導雖然便裝，但說話做事，言談舉止，草醫劉一看就明白，這是XXX，電視報紙上常有他的形象嘛。

這是頭肥牛，不能輕易放過。聽了領導自敘病情，再親手檢查后，知道是啥病了。這叫“間隙性疝氣”。這個病，罕見。主要原因來自于口交，口腔不潔，病毒侵入。

草醫劉對領導，一臉的莊嚴。

領導心慌了，看來兇多吉少，連這草醫劉也沒有辦法。領導說：神醫，你也沒有辦法？

草醫劉嗯吞了一下，搖了搖腦殼，然后說：太少見了，所以我沒有備這些藥！

領導高興了，這么說，他的病能醫。

要啥藥？當然草醫劉不會說。

領導說，您去采藥，所有的開銷他負擔。

多少？十萬！

領導本來以為最多幾千塊呢，這草醫劉獅子大張口。而且要先付一半，另一半痊愈再付。

領導想了一下，就寫了條子，并表示明天派人送來一半。

草醫劉關了診所，辭別老妻，上深山采藥去了。半個月后回到家，用碓窩把草藥搗成糊狀，然后包成三十份，讓領導來取，并申明未用之藥，要放在冰箱內。

果然是神藥，十天后，領導的病松了，三十天后，完全治愈。

領導付了另一半錢。雖然心有不甘，但也無可奈何。他把廢藥渣請人化驗，結果是這幾種：蒜稀草、苦蒿、石菖蒲、蒲公英、蕹菜五樣。根本不值錢，就是算上工錢，一千塊到底了。

領導想，這草醫劉，打著神醫的牌子，心黑呢。

草醫劉又失蹤了。

其實他心一點也不黑，因為這十萬塊錢，他一分也沒得，全捐給了他插隊地方的村校。想當年，他在農村當知青，是社員們推薦他讀的“社來社去”中醫校，不然他哪有今天呵。

當然，他也沒有騙領導，確實治好了領導的怪病。

如果不是領導后來被“雙規”，有十萬塊錢說不出去處，這個叫人哭笑不得的故事，才被迫講了出來。

這下，草醫劉的名氣更大了。

在小城，認得草醫劉的，比認得市長的人還多。草醫劉的偏方，后來申請到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

紅杏

紅杏沒有想到，村長會上她家的門。

她家窮，土地下戶后，大哥成家分開過，二哥到山外上門，就剩她和弟弟野柿，妹妹蓼草。一家五口，按說日子也不難過。但幾年前，父親上山打獵，被野豬啃了左膀子，成了殘廢，家里的日子就難過起來。不得已，才進初中的紅杏只好退學，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一晃幾年，紅杏長成了大姑娘。也許是勞動，三圍突出，臉色紅潤，在蓼子村，人見人愛。

提親的不少，可是紅杏不敢答應，因為，弟弟野柿正在讀高中，家里沒有了她，撐不起走呵。

村長來的時候，有點鬼鬼祟祟，只和紅杏打了個招呼，就直接找她爸去了。

這年，蓼子村遭了大災，苞谷正掛紅須時，突然來了半個月風暴，當然就沒有好收成。雖然上級免了這年的農業稅和提留，可是過了十月，好多人家都沒有吃的。向上級反應了多次，終于有了響動。上級派了個工作組來具體調查，村里呢要接待。村長是來動員紅杏，要她去陪客。

紅杏爸答應了村長的要求，不答應行嗎？今后求著村長的地方多呢。

紅杏在爸的勸說下應承下來，還把自己平時舍不得穿的衣服，青色的冬裙，圓口黑布鞋準備好。這一打扮，紅杏就變成了一位\"五四\"時期的城市女學生，溫文爾雅。頭上還戴了一朵映山紅，更顯出了少女的風韻。

工作組三個人，一位縣府辦的副主任，一位民政局的干事，一位扶貧辦的干事。因為受災的地方太多，領導們忙不過來喲。

接待工作其實簡單，不過是匯報、吃飯、送別。匯報的事由村長和支書負責。支書結巴，任務就落在了村長頭上。不用夸張，不用吹牛，實實在在。山區的苞谷最怕啥？一是風，二是冰雹。這兩樣，就會讓一季的勞動，付諸東流。

村長雖然文化不高，卻能說會道，形容那風，能把人吹成樹葉，形容那冰雹，能把人砸成肉泥。

這時，紅杏她們正在廚房忙碌，山里的燃料是木柴，所以做一頓飯，需要很久的時間。

這三位縣里的干部，也是辦實事的人，沒有多講，叫村里把受災的數字，按每戶上報。

不知不覺，天漸漸黑了，雖然時令才進冬月，深山已是嚴寒了。

吃飯了。村婦女主任悄悄對村長說。

偏遠山村沒有餐館，所以吃飯也就在村長家。

堂屋里點上馬燈，一張四方桌上，擺好了土味野味。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日子過得寒磣。

香菌燉土雞。

干洋芋果燉臘排骨。

涼拌扎耳根。

野蔥炒雞雜。

巖耳炒臘肉。

再加上些小菜，就有了一大桌子。

除了支書，村長，婦女主任，三位縣里干部，就是紅杏了。

村長說：紅杏是村團支書--她連團員都不是呢。

苞谷酒，倒在銻壺里，煨在火炕邊，酒中加了蜂糖。喝起來很順口。那年代，干部的作風還很純潔，不過下村喝酒是免不了的，因為這兒既無餐館，連商店都沒有，不在村里吃飯，那只能餓死。住也是沒辦法，因為不通車，無法當天回去。

酒越喝越高興，祈主任說：你們的災情這么重，我們一定如實匯報，爭取多給村民們救災糧和求濟款。

當然，他的活大受歡迎。

開始紅杏并沒有喝酒，可是后來村長要她敬酒，她不得不接受。

我干了，你隨意！

這是敬酒的規矩。紅杏從來沒有喝過酒，所以一杯下肚，臉上桃花。兩杯子肚，臉上紅云。三杯下肚，臉如火燒。

農村的飯，吃得慢。慢才有話說，慢才有情感交流。

紅杏啥時醉的？她不知道。

所以，紅杏也不知道啥時晚宴結束。當她被尿憋醒，口好渴。

室內沒有燈，冬天的月很黯，農村的窗口極小，紅杏沒有發現她的床上，不只睡她一個人。但她起床，才發現不是在自己的家。猛然想起，自己昨晚喝酒的事，是在村長家里。

自么醉了？

怎么會在村長家里睡？

這一下她懵了。雖然已到二九妙齡，還沒有過情感生活，對社會的理解極粗淺。只是這一嚇，尿沒有了，卻發現下身癮癮作痛。

終于摸到了手電筒，出門時專帶的。

擰亮，發現床上有人，鼾聲四起。

紅杏以為是村長的老婆，因為頭被鋪蓋蒙住了。她掀開鋪蓋，卻不是村長的老婆，而是祈主任。

再想到自己下身的痛，顧不得羞辱，脫下褲子一看，大腿根上血跡斑斑。再蠢，也知道發生了啥事。

紅杏嗚嗚地哭了起來。山村的夜極靜，除了偶爾的幾聲狗吠。紅杏的哭，一下讓村長家的人全醒了。

睡在床上的祈主任也醒了。披衣而起，他自己也不明白為啥，因為那晚他也醉了，誰把他弄上床的，他也不知道。

村長夫妻進屋，村長一下跪地，求紅杏別哭。為了全村，他才這樣安排的。

因為他知道，救災的事，根本沒有硬指標，能不能兌現，全憑來調查的人匯報。

紅杏仍在哭，因為她結束了少女的清白，今后如何活呢？

今后？還有今后么？

祈主任一臉的難看，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出這種禽獸之事。

怎么辦？如果鬧起來，自己不是當不當官的事，是進不進監獄的事了。

寒風吹得屋外的樹，嗽嗽地響。

屋內，都愣住了，連紅杏也沒有再。如同墳場般死寂。

那年的救災物款如數拔了下來，紅杏卻沒有福享受。因為，就在出事的第三天，她遠嫁到了陜西，秦嶺那邊。

紅杏會過上啥日子，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

很多人都不明白，紅杏為啥突然遠嫁，這女子，可漂亮呢，心也善。人們叨嘮一陣子，就把紅杏忘了，就像忘掉一棵樹，一棵草，一枚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