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子書四篇

會臉紅的樹

這地方風景并不優(yōu)美，土地并不肥沃，人也普通尋常甚至有些邋遢——就這么一道叫做“火草兒各則”的山梁自西向東延伸出些高高矮矮的小山包相互拉扯著，呈現(xiàn)著些可以將就種點苦蕎、燕麥、洋芋和苞谷的土地，叮咚著些能夠勉強解決人畜飲水問題的小山泉，其間也就這么七八戶、三兩戶地散居著些操所地土語的諾蘇人家，口口相傳著各自的家譜、家史，沿襲著大體一致的風俗習慣，一代又一代，就這么生著、死著——要是用旅游者的心態(tài)和眼光看上去，幾乎一無是處。

那些世居于此并堅守至今的人們卻不這么看，或者說，不愿意這么看。他們甚至反而因此，有一種外人很難理解的滿足和驕傲——而且知道這種滿足和驕傲其實已經(jīng)多么不合時宜。這很容易被所謂“識時務者”視為“落后”和“固執(zhí)”。年少輕狂時我也曾錯誤地這樣認為，并為能夠從中成功“走出”（通過一次次考試，終于得到一份鄉(xiāng)村教師工作）而暗自得意。那時，他們常常開玩笑說我是“舔漢人碗的”。而我也總會針對他們對“時尚”與“潮流”那種幾乎本能的拒斥和蔑視，提出批評，動員他們盡其所能支持晚輩依靠“知識”（可以用來掙錢吃飯的漢語知識）改變“命運”。我以為我已經(jīng)站在了某種值得模仿和學習的高度，代表了文明與進步。許多年后，隨著年歲增長，我才漸漸意識到，問題并不如此簡單，自己當時的確得意得太早；也才羞愧萬分地發(fā)現(xiàn)，看上去普通尋常甚至有些邋遢的他們原來很美，美得樸實而生動，而心酸。

——他們至今相信，人的高貴不在于有沒有什么，而在于要不要什么。

如果有人冒失，像個暴發(fā)戶或官老爺般發(fā)問，這是什么地方？他們可能會看似拘謹?shù)鼗卮穑ǔ鲇谏嫘枰疾煌潭榷稽c漢語，只是不經(jīng)常講，講起來一般都帶有或輕或重的“彝腔”，即所謂“團結(jié)話”）“哦，這里是大梁村，小黑箐鄉(xiāng)的大梁村”，卻在不動聲色中，把他的虛榮和幼稚盡收眼底，也不點破，就那么自嘲似地笑笑，再與他擦肩而過，或轉(zhuǎn)身離去。如果你教養(yǎng)好，懂得人與人之間應該怎么說話，他們可能會略顯羞怯地告訴你，這個偏僻邊遠的小地方漢語舊名“大老包”；“人民公社”時期叫“大梁大隊”；“公社”改“鄉(xiāng)”后又改為“大梁村”；他們自己私下里則一直沿用著先輩留下的“吉狄火草兒”，意思是“吉狄”家族率先定居、開發(fā)的“火草兒（音譯，語義不詳）”，包括了拉姆地、火則地、嘎帖、波尼……直到你滿意地點頭，還要誠懇地再為你指指方向，或者竟熱情地邀請你到他們的火塘邊坐坐。

——他們似乎以為，面前的火塘就是世界的中心。

如果你教養(yǎng)好，知道人與人之間應該怎么相處，當然也應該能夠接受這一點。接受了這一點，無論來得多遠、產(chǎn)自地球哪個角落、造型多么稀奇古怪，在他們眼里，你都已經(jīng)不再是個難免惹人討厭的旅游者（這年頭，浪費時間和金錢，到處炫耀無知與淺薄的傻瓜比比皆是，我也曾如此這般去過一些能去的地方），而是尊貴的客人。你當安心就坐于火塘上方屬于尊貴客人的位置——他們禁忌頗多，但主要目的在于自律，作為客人你只需記得做人的基本常識，比如尊老愛幼等，并不過分失禮就行。

他們首先會請你喝酒。一般都是來自附近相熟漢族人家就地取材土法釀制的物美價廉的純糧食小灶酒。你可以隨意喝——他們的世界歷來以酒為貴，至今流傳著“措瑪（人一個）木瑪（馬一匹）普（值），木瑪（馬一匹）支基（酒一斤）普（值）”的奇異說法，但只注重情義的互動與交融，并不主張醉生夢死。你還可以隨意、即興說點什么，或者再問點什么。因為這時，即便主人家境再貧寒，也會招呼一些親朋前來為你助興，順便一起苦中作樂——由于環(huán)境制約，他們的日子大都比較清苦寂寞，又都不習慣傾訴，只能偶爾利用諸如此類的聚會，吆二喝三地苦中作樂一番。其中也許就有身材矮小瘦弱的吉狄衣牛。別看其貌不揚，他可是他們當中最有學問（母語）的人，只是這學問換不來錢也不屑換錢：婚喪嫁娶時唱唱，親友聚會時講講，全都是盡義務。你會發(fā)現(xiàn)，當他抑揚頓挫背誦起父子聯(lián)名的長長家譜，與他同一家族的人們臉上，那神情，幾乎如出一轍——憂傷中有自豪，自豪中又隱隱地伴隨著失落。而那些姻親、故交們，也會忍不住主動背誦起各自的家譜，也許還會大聲宣揚起各自的先輩曾經(jīng)的美德和榮譽。他們之間也許就會你來我往，爭得面紅耳赤，恍若未成年的孩子。反倒是那些真正未成年的孩子，正兩手托腮，一本正經(jīng)，默默注視著這熟悉而又陌生的成人世界。不勝酒力的吉狄衣牛也許又會指給人看他的鼻子——表示面對無理取鬧者們，他的憤怒已經(jīng)堆積如山。但你完全不用緊張。因為他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脈相連、生死與共，很快就會把酒言歡，并對全體在場者、尤其是作為客人的你表示歉意，然后開始有意識地盡量使用你能勉強聽懂的“團結(jié)話”與你交流，也許還會主動談論起一些他們覺得你會感興趣的話題。如果你居然已經(jīng)能聽懂甚至會講幾句他們的所地土語，效果肯定會更美妙。當然，只要你的眼神足夠干凈清澈，舉止足夠優(yōu)雅得體，即便許多本該捧腹大笑的幽默時刻依然只能不明就里地笑笑，他們也會豎起被長年累月的艱苦勞動磨折得有些變形的黑拇指，輕輕地贊揚你：“人的一個是！”這可是他們的世界里對人的最高評價，他們自己拼盡一生心血想要的最終也不過就是這么一句話。

接下來你將品味到的當然是他們傳承已久、魅力獨具的吃文化。這種文化的主要特點是粗糙又別致、簡單而熱烈。至于吃的具體是牛羊肉還是豬肉雞肉，其實都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種簡單而熱烈的氣氛中，人心與人心之間摒棄了種種利益、好處的真誠交流，生命與生命之間刪除了種種修飾、限制的坦誠相見。

此情此景中，或許你將不免感慨——曾經(jīng)耳聞目睹的宣傳材料或旅游景點的那些所謂“彝家”、“彝家風情”何其膚淺、輕佻；也不免感慨——享受著如此有情有義的真實人生，當然應該感到滿足和驕傲。這就夠了。

——你不必再根據(jù)以往游歷別處時得到的經(jīng)驗，試圖對他們做出或多或少的經(jīng)濟補償，因為這里是吉狄火草兒，這里的人們雖然也需要“經(jīng)濟”，但更需要“美德”和“榮譽”——他們籠統(tǒng)而通俗地說的是“哦尼（臉面）卡（要）”；你也不必、甚至不能，由于情緒激動，給以他們過度評價，因為這里是吉狄火草兒，這里的人們自信“卑微如草”卻“貴為人”的同時，也深知“人貴有自知之明”——有許多相應的“爾比（格言）”流傳已久、婦孺皆知、深入人心（也許已經(jīng)深入DNA），還有個簡單得吉狄衣牛們或許都不屑講起的傳說，應該也能說明些什么——

傳說很久以前，有個“司惹”（金口玉言的神靈），自西向東巡閱春天路過這里，看見路邊一個小山包上有棵非常高大的“斯補”（酸楂樹），在樹蔭下小憩后，心情大好，金口一開就封賞它為“最高大的樹”；面對這有如天降的巨大榮譽，該樹卻深感受之有愧，因為它知道山包下有棵“斯且”（麻梨樹）就比自己還高大，只是由于位置原因未能進入“司惹”的視野；它想解釋，想請“司惹”改口，但又開不了口；“司惹”走后，該樹越想越羞愧，到了秋天終于就羞紅了臉，死了。

看見月亮

回老家參加一場葬禮，死者是個早已兒孫滿堂、連重孫也見了的八十多歲的老嫂子，屬于所謂“白喜事”，自然無需悲傷、難過，抑或做起悲傷、難過的樣子。幾個也都在我賣嘴巴的矮郎鄉(xiāng)的廠礦企業(yè)賣力氣的晚輩，于是摩托車上也在不斷互相打趣，表情很嘻哈。曲曲折折的鄉(xiāng)村公路越靠近老家越曲折、越險峻，后座上的我不得不一再提醒他們注意安全。他們卻一個個滿不在乎，好像生命對于他們只是一種丟掉了還撿得回來的玩意兒。我有些提心吊膽，但也沒再說什么，因為曾經(jīng)的我也一樣張狂，總結(jié)一次又一次慘痛教訓得出的結(jié)論也正是：越怕越有鬼。我們終于有驚無險地到達。到達后的感覺卻又是，這一路狂野的騎行，其實也不算什么——馬背上的先人，曾因慣于冒險聲名遠播；我們也曾一起或單獨，有過更多更刺激的經(jīng)歷。

因為是本家，我們的到場沒有引起刻意的迎接。隨我而至的晚輩們也馬上拿出自己人該有的樣子，開始忙這忙那。我則照例啟用長者風度，坐到火塘邊，與上了年紀的族人和鄉(xiāng)鄰互致問候，目光時不時經(jīng)過一下安放于堂屋正中的死者——作為而今眼目下說話還有人愿意聽聽的長者，照例喝酒、吃肉之后，照例得有幾句話要說，我得有所準備。

鑒于我們這個人丁興旺的家族這些年來出現(xiàn)了較多的非正常死亡，比如酒醉死、吊脖子死、喝農(nóng)藥死、廠礦企業(yè)安全事故死等等，我對這個其貌不揚，為人處事也自來低調(diào)謙和的老嫂子普通、尋常的一生表達了敬意，對她的高壽及壽終正寢給予了高度評價。族人和鄉(xiāng)鄰，似乎也都深有同感。我的自尊心得到一定滿足。但我隨即想起了母親——我母親是才五十余歲就喝農(nóng)藥死去的；又想到了自己——我自己其實并不自信能夠堅持到衰老中死在床上。我為我的言不由衷，隱隱地有些無奈。

面對著來得稍晚的，或許確實有些悲傷、難過，或許僅僅出于禮節(jié)做起悲傷、難過的樣子的遠親，老嫂子的娘家，我又勉強代表本家族講了些正確的廢話。對方長者也即興發(fā)了言。也都是些約定俗成的套話。說來說去，翻譯成漢語也就一句話：“人背著人的死，牛年不死虎年死，誰的道路最終也都只有這一條。”

接下來本可互相拉拉家常、開開玩笑，活躍活躍氣氛，由于彼此不太熟悉和了解，沒有家常好拉、也缺少開玩笑的必要基礎，我干脆借故溜出堂屋，收起長者的一本正經(jīng)加入到躲在廂房里正在熱火朝天地“扯金花”的年輕人堆里，也想碰碰運氣，順便消磨消磨時間。時間倒是好消磨，不知不覺就到了凌晨三點。運氣卻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不知不覺隨身的本錢就沒了，一個晚輩主動支援的一千塊也被嘩啦啦收編了去。

我只好拍拍屁股、強作歡顏退場，來到大門外，不知該隨便找個地方睡上一小覺，還是該回到堂屋的火塘邊，繼續(xù)說廢話。猶豫間，順著高高地飄搖在院墻上作為死了人的標志的那塊白布，我又看見了月亮。白生生的月亮，很圓很大，很像一則不容錯過的啟示。忙忙碌碌的人生中，不知又有多久沒有如此真真切切地把它看見。

我又情不自禁想起了母親：我的母親是個十分要強的女人，命運卻一次次捉弄了她；失去母親近二十年來，她那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苦相總是不經(jīng)意間浮現(xiàn)眼前，使我心痛，讓我止不住地想流淚；最難忘的還是那些常常吃不飽、穿不暖，母親卻總能面帶微笑給我講故事的酸楚無比卻也美好無比的時光；母親的故事里，月亮上端坐的是個織布女人，只是不知那女人是否也跟她一樣是個苦命寡婦，熬更守夜勞作的原因是否也是擔心兒子吃得不如人、穿得不如人，被人看不起。接著，我又想念了一會兒在我生命里留下過或明或暗或輕或重的印記的女人們：雖然當中只有一個幾里嫫和我一起養(yǎng)育后代、名正言順長相廝守、熬成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可她們，對我而言都不是別人，都是值得銘記和感恩的嬋娟。我很羞愧：做兒子，愧對了母親；做男人，愧對了女人。我?guī)缀跸胝f：死有余辜，罪在不赦。我于是決定勞動筋骨，清幽幽的月光里，沿著那條已經(jīng)多年不走的山間小路，清清靜靜地走走。走回借宿的矮郎鄉(xiāng)。

首先面對的是一段叫做“戈則阿舍”的長長的陡坡路。

那陡坡路本身倒不是問題，走慢些、小心些即可，問題是它的某些路段，據(jù)說曾經(jīng)有鬼，還都是些女鬼，還都很不老實，甚至會不等天黑就出來（傳說鬼神一般習慣夜間活動），就那么聚在一起哭啊、鬧啊什么的。不過，這樣的場景即使真有，據(jù)說也不是我這種兩眼一抹黑的“卓卓”（普通人）所能看見的——那得天生具有一種叫做“攆我”（看得見鬼神）的特殊本領(lǐng)。我有些慶幸我只是普通人，同時也有些遺憾，遺憾我吉狄家族沒有那種成為“蘇尼畢摩”（能與鬼神做深度交流，懂得怎么驅(qū)鬼辟邪、安撫神靈）的基因，也遺憾我連長長見識的機會也沒有——曾經(jīng)有位叔伯兄長言之鑿鑿地宣稱他也“攆我”，看見過鬼。但我確實還是有些恐懼，只能動用通過漢語勉強獲得的一點科學常識，半信半疑告訴自己所謂鬼神不過是精神和肉體互相交流產(chǎn)生的幻覺而已。情況稍有好轉(zhuǎn)。半坡上，一陣風突然把路邊的幾棵老樹刮得怪叫，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靈魂也有些慌亂，只好站定身體，調(diào)整呼吸，拿出“誰曾經(jīng)怕過誰啊”的痞氣，看了看四周，確定了四周一切正常，身體才得以恢復正常，靈魂似乎也很快接收了“四周一切正常”這個信息，迅速調(diào)整狀態(tài)，重新與身體合而為一，樹梢間不時閃現(xiàn)的月亮才又溫柔親切地進入眼簾，牽引著我，一步一步來到了“雅圖吉勒”。

“雅圖吉勒”是個視野比較開闊的山埡口，月亮下越發(fā)空曠而荒涼。

我在路邊的草地上席地而坐，點起一桿葉子煙，掏出手機給遠在拉布沃卓的詩友阿鴿發(fā)了條短信，說我正在一個荒涼的山野看月亮，準備給她寫首情詩，題目就叫《看見月亮》。其實我思緒紛亂，根本無情可寫。抽完煙，我展開四肢緊貼著大地，爬了好一會兒：不是要叩問生生死死之類嚴肅、深刻的問題，而是想簡單體會一下大地的寬厚和仁慈，回味一下童年時曾在這片土地上得到的那種純純粹粹的歡樂。想起的卻都是些死人：比我大些的阿饒和長保，與我同歲的曉東，比我小些的魯秀等；他們都是我的童年伙伴，長大后卻各奔東西，終于陰陽兩界；其中的阿饒是殺人之后自殺的，長保和魯秀是病死的，曉東是因家庭矛盾吊脖子死的；他們的死，當然使我感慨，感慨之余稍感安慰的是他們畢竟都名正言順享受過種種難以言傳的人生樂趣，還都留下了后代兒女；我最感慨的還是早年間吊死在距此不遠處的一個花季少女，她是個吉狄嫫，論輩分和我是姐弟，她的確切死因卻是一個我至今無力也無從探究的隱秘。感慨之后便是深深的寂寞：我不知道這片土地還曾有過多少類似隱秘，更不知道可將由此而起的絲絲隱痛向誰傾訴。寂寞的心卻充滿力量：我背著我的死，愛著我所愛，恨著我所恨，走著我喜歡走的路，任它死鬼活鬼，誰堪與我為敵？我站起身來，遠遠地扔掉煙桿和打火機，再次決定（多年來經(jīng)常做出這樣的決定，遺憾的是很難堅持）此時此刻起，徹底戒除抽煙等惡習，做一個自由而堅定的新彝子；也遠遠地望了望即將面對的“蒙格波埠。”

“蒙格波埠”的意思是“（用來）開會的山頭”，遠遠望去卻像一道暗藏殺機的關(guān)口：路下邊一個山頭，路上邊一個山頭，逶迤而上還有許多個山頭，每個山頭都高聳著或多或少的老樹。小時候的我，就算白天也從不敢獨自經(jīng)過，長大成人后勉強敢了，也難免后背發(fā)涼、起些雞皮疙瘩，斷不敢夜里獨自經(jīng)過，因為那些老樹間，挨挨擠擠都是墳，總有一種陰森森的氣息揮之不去。“白生生的月亮很圓很大”的這個夜晚，我終于鼓起勇氣把它過了。甚至還有閑情逸致猜想了一下：假如遠去歲月里曾在這里開會的那些先人還有靈魂游蕩此間，他們對今夜的我，會否感到滿意？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以為，就算對我日漸虛弱的身體略有鄙視，對我日益強大的內(nèi)心，他們不會不贊賞。我覺得自己確實有點了不起。攜此余威，很快就到了“木嘎吉勒”。

“木嘎吉勒”應該是先人曾經(jīng)用來遛馬的地方，地勢比較平緩，已接近漢人聚居的矮郎鄉(xiāng)地界，本來沒什么故事，數(shù)年前卻有對夫妻把它變成了個命案現(xiàn)場：那丈夫因為妻子可能的私情，從家里藏了一把刀在身上，尾隨打算去矮郎街趕場的妻子來到此處，把她殺死之后自己也吊死在了附近的一棵樹上。對此故事，我了解得不太仔細，也不想評論——評論從來不是我的專長。我只是隨心所欲把一泡尿痛快淋漓地邊走邊撒，撒出了一長串可以展開各種瞎想的圖案，最后是個拖泥帶水的句號。輕輕跨過這個句號，我感覺精神上似乎又取得了某種階段性勝利，但很難總結(jié)、確定。我求助般抬起頭看了看天。

我看見晨曦初現(xiàn)的天空中，白生生的月亮很圓很大，也很像個拖泥帶水的句號。

我收回目光，加快腳步，抖擻起精神，又一頭扎進了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

路過城市

世居山林，勉強識得幾個漢字，寫下些差強人意的漢語小詩，借參加“筆會”的機會，我曾去過一次新疆，路過了成都、蘭州和烏魯木齊以及新疆境內(nèi)部分中小城市。那是1989年。那時我才二十出頭，盡管一個小男孩匆匆趕來把我推上了父親位置，但我自己其實還是個貪玩的孩子。我故意夸大文學對我的意義和參加那樣一次筆會的重要性取得家人同意后卻僅帶著玩玩、順便長長見識的目的上路，路過的城市、沿途的風景、燈紅酒綠間那些蝴蝶般色彩繽紛的城市女孩也確實讓我長了見識，玩得比較盡興——我流浪漢般的裝束、玩世不恭的神情好像對她們構(gòu)成了些許誘惑：率先主動走近我的是個來自黑龍江某市的寫詩的女孩；她有點讓我英雄救美的意思；她說某雜志那個矮矮胖胖的禿頂主編一來就朝她大獻殷勤，一有機會就給她許多含糊的暗示，她有點害怕……然后是個舞跳得特別好的烏市女孩；她也寫詩，但一直不大愿意和我交流，在一次晚會上展示完一段激情四射的迪斯科之后卻突然出手，眾目睽睽下直接從黑龍江女孩手里把我搶了過去……可輕歌曼舞之際，內(nèi)心深處卻始終彌漫著一種很難排解，也很難描述的迷茫。我于是給大多數(shù)讓我簽名留念的文朋詩友都留下了這樣一句話：“這世界真他媽好玩！”他們也大都把我看成了一個漢語意義上那種恃才傲物的風流才子，只有來自青海西寧的土族作家鮑義志老兄老到的目光也許發(fā)現(xiàn)了這種迷茫，給了我這樣的勉勵：“在這世上努力玩出你彝人最瀟灑的風采！”漂游浪蕩十多天后，我按時回到故鄉(xiāng)吉狄火草兒，回到了不識文字、不懂詩歌、更不會跳迪斯科但和大地一樣寬容而美麗的我的女人身邊。她煮飯，我喂豬，裊裊炊煙下，我們的兒子正在牙牙學語。學的當然是外人絕難體會其精妙的所地土語。我也開始努力學習身邊那些物質(zhì)上或許很難變得富有精神上卻自有一種無需表白的深沉魅力的父親們，盡心盡力擔當起了一家之主的角色，漸漸遠離了文學。倒是當時略顯木訥的鮑老兄不僅作品屢獲殊榮，此后不幾年據(jù)說還擔任了所在那座省會城市的市長，讓我很佩服。不過，佩服之余我也時常在想，我日益成熟的彝人風采吉狄火草兒的山山水水、風風雨雨都看見了，遠親近鄰也基本公認了，所以，我也應該算得上一個成功者。城市于我，日漸模糊。

停筆十余年，2002年，我又一次借參加“筆會”的機會出了趟遠門，去的是湖南，路過了攀枝花、昆明和長沙。這時我已三十多歲，玩心大多收斂，積多年努力還把家也從山上搬到了山下以漢族人口為主的矮郎街，生活條件有了較大改善，但在養(yǎng)家糊口之余、在心愛的母語和借以謀生的漢語之間卻總有些思緒抽煙喝酒釋放不了，只好再度啟動詩人夢，感覺略有滄桑，很期待被賞識。我懷著滿腔熱誠風塵仆仆去到了筆會地點，一個緊鄰長沙市區(qū)的名叫石燕湖的風景區(qū)。我有些遺憾地發(fā)現(xiàn)，那個刻意打造出來的風景區(qū)根本沒有純天然的青山綠水間長大的我愿意多看幾眼的風景，也更遺憾地發(fā)現(xiàn)，我的笨笨拙拙的詩歌根本不可能從堆滿梳妝打扮得像模像樣的詩歌的那個“詩壇”上獲得我所期待的那種賞識。不經(jīng)意間，一次酒后即興的演唱卻特別受歡迎。這種歡迎導致了一點小浪漫，但沒有發(fā)生值得回憶的故事。有的盡是一些表情稍嫌夸張的合影——那些來自各個城市的男女大都自帶了相機，他們主動與我合影除了對一個邊遠山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有些好奇之外，似乎還有些憐憫（我沒有相機）的意思。我很被動卻又懶得說明——直接面對自然和生命，無需到處留影。我只在筆會即將結(jié)束時勉強主動了一下。對方是位比較矜持的來自北京的長得文文靜靜的詩歌編輯。我有點喜歡他那種大男孩稍帶羞怯的笑容，見面起一直叫他兄弟。可我拍拍他肩膀再一次熱情地稱他為兄弟、準備與他合影一張并在心靈王國里也給他留個適當位置時，他的表情卻變得有些怪異并終于忍不住提醒我應該叫“老師”。旁邊幾位詩友似乎也都覺得理當如此——他來自北京，是某家號稱國刊的詩歌刊物的編輯，作為作者，尤其是想在該刊露露面又還“未名”的作者，叫聲“老師”是應該的或者也是必須的。我卻怎么也開不了這個口，只好含含糊糊地“哦”了一聲之后換了話題，與比較投緣的詩友易有彬、陳菊榮等結(jié)伴提前離會去看了看韶山。看完韶山回到長沙城已是黃昏。黃昏中的長沙城煙雨蒙蒙，我們的晚餐不算太豐盛，佐以萍水相逢的情和義卻自有一番難以描述的愜意終身難忘。難忘的晚餐后，自然是難舍的分別。我情不自禁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歌來。唱的都是只有我自己明白的所地土語歌。所幸，博學多思而又善良的朋友們說，雖然聽不懂具體內(nèi)容，但完全可以感受到一顆心在顫抖、一個生命在吶喊。然后，歷時一周，我還是按時回到群山里面三天才有個趕場天的矮郎街，回到了兩個兒子和他們的母親身邊。城市于我，若有還無。

幾年后，2006年，為了兩個兒子上學方便，也為了他們體弱多病的母親就醫(yī)方便，再加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人近中年，我卻攜家?guī)Э趤淼綍沓牵岬貭枎欤蔀榱怂鼞艏饬x上的市民。不過，內(nèi)心深處的糾結(jié)至今無解。我常常默默地捫心自問：這種選擇，對還是不對？有時認為對，有時認為不對。認為對的時候覺得這是一種時代潮流，這樣來到尼地爾庫的篤姆惹爾也不只我一家，至少目前看來是利大于弊的。認為不對的時候主要是一種擔心，擔心如果某一天跟不上潮流或者潮流它換了方向，我或者到時候的兒孫們，該拿什么交換明天的早餐？需要付出的代價如果是篤姆惹爾絕難輕易付出的人格、尊嚴等，是去還是留？如果選擇去，是否還能回到年少時我曾火塘邊睡羊皮褂的老家去？就此問題，我曾嚴肅認真地征詢過兩個兒子的看法，他們的回答是“到時候再說”，言語間好像都已熟悉了城市、擁有了面對的決心和勇氣。而我，就算并不刻意強調(diào)自己的篤姆惹爾身份，也摒棄“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那種鄉(xiāng)村小儒生式的小聰明，拿出十分務實的態(tài)度，還是很難認同“城市讓生活更美好”（上海“城市博覽會”宣傳口號）。我以為城市的“城”意味著一種統(tǒng)治和管理，“市”簡單說來也就是交換和買賣的意思，而這種統(tǒng)治和管理、交換和買賣即便能夠越來越“人性化”，也頂多可以“讓身體更舒服”而已，可它所造成的浪費和污染日積月累，帶給行星地球及地球人類的卻必將是難以承受的災難。我日益感到，眾口一詞地把“城市化”當成人類文明的主要方向乃至唯一方向，何其愚蠢，但我自身其實也正愚蠢地“舒服”著。這種“舒服”背后潛伏的種種看不見、摸不著的風險（從各種用品，到空氣和水，直到人際交往，方方面面，無處不在），卻不是我心靈深處默默流淌的古老的諾蘇文明，以及頭腦中溫馨留存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所能應對的。城市于我，至今陌生。

聊以自慰的是，暫時棲身的小城會理，群山環(huán)抱的尼地爾庫，雖也喧囂，畢竟不是那種幾近瘋狂的大中城市，我所熟悉并深愛的鄉(xiāng)村的影子還隨處可見。無事可做的時候，我最愛去一個叫“西關(guān)”的地方消磨時間。那里挨挨擠擠、因陋就簡開著些小茶館，每天都會聚集著許多主要來自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農(nóng)人，一起談天說地或者玩玩象棋、麻將什么的，不知不覺，半天時間就過去了。有時我也會獨自去到殘存的一段據(jù)說修筑于明代的古城墻上曬曬太陽。那殘墻南北兩面分別題有“永固北辰”和“望帝”字樣，憑我粗疏淺薄的漢語知識自然很難準確地理解和體會，偶爾望文生義一下，感嘆一下，并不影響暖陽送我的好心情。當然，心情再好，我也不會忘記自己僅僅是個“路過的人”：在我的故鄉(xiāng)吉狄火草兒，在那個安葬著許多已故親人的小山包上，屬于我的位置，一直不容置疑地為我而存在。

我的火把節(jié)

篤姆惹爾有關(guān)火把節(jié)起源的傳說，不同地方有不同的版本。不過，總的說來其實也大同小異。無非就是在某智勇雙全的英雄帶領(lǐng)下，正義終于戰(zhàn)勝邪惡，光明終于沖破黑暗，然后就群起歡慶，然后就代代相傳。我對傳說中的英雄及其象征意義，懷疑總是多于信任。我的敬意，只給那些即使只能野草般匍匐于大地也要堅持仰望天空，追求光明、正義的高貴靈魂。我相信真正值得代代相傳的也正是這樣一種精神，如果失卻這樣一種精神，哪怕把個火把節(jié)炒作得全世界都知道，都來圍觀和參與，能夠?qū)崿F(xiàn)的也僅只是一種本末倒置的表面繁華。

我曾參加過一次那種號稱“眼睛的節(jié)日”，甚至“東方情人節(jié)”、“狂歡夜”的所謂“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式的火把節(jié)；規(guī)模很大，場面很壯觀；置身其間，一些似可稱為“民族自豪感”的情緒確乎正在升騰，但始終很難落到實處，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反倒揮之不去。還曾聽說過一種直接服務于商業(yè)的“天天火把節(jié)”；毋須身臨其境，也能想象出那種涂抹點文明油彩，賣弄點風情，眼睛卻緊盯著別人口袋的傻樣；我以為與其那樣，不如直接去開洗頭房來得干脆。

還是說說吉狄火草兒的火把節(jié)，我的火把節(jié)。我的火把節(jié)，首先是“心靈的節(jié)日”。不需要觀眾，更不需要喝彩。當日子一天天過去，終于又到了六月二十四；當屋里屋外都已灑掃得干干凈凈，火塘里的火正熊熊燃燒；當過節(jié)用的羊（牛也可，羊也可，雞也可，實在不行雞蛋也可，蕎粑粑和辣子湯也可）經(jīng)過“洛擦爍”，從頭到腳似乎都已圣潔無比；當獻祭的酒和肉，虔誠地呈向來自天堂石姆額哈的先輩魂靈；當夜幕降臨，母親們祈求安康幸福的“朵樂荷”聲此起彼伏；當火把一支又一支地點燃，一支又一支地匯聚到村頭的火把場；當快樂的孩子們在長者的指導下，玩起種種古老的游戲；當秀麗端莊的姐妹們，矜持地微笑著彈起心愛的口弦；當豪氣沖天的老表弟兄們，一次次發(fā)起或接受挑戰(zhàn)，撐起一尊尊力的雕塑；當滿臉滄桑和睿智的阿普阿瑪，如數(shù)家珍，講開了古事古理——那遼遠深邃的天空連同豐收在望的大地，都會顯得那么平易近人，那么和藹可親，直把一種深沉迷人的氣息往人的心靈深處不斷地澆灌。澆去的是身體的勞累、心里的苦，澆起的當然是信心和勇氣。有了這種信心和勇氣的人們，當然就——不用盛裝也容光煥發(fā)，不要喝彩也知道自己有多優(yōu)秀。

我的火把節(jié)，也是“嘴巴的節(jié)日”。尤其是正在長身體，生活卻又實在艱難、艱難得恨不能變成鳥兒到處捉蟲吃的那些年。毫無疑問，要是沒有肉吃，我肯定不會那么在意火把節(jié)。幸運的是我的兄長們確實“勤勞勇敢”，每年那幾天，總能想方設法搞來幾只（一家一只）過節(jié)羊，不僅我們自己可以大快朵頤，往往還能簡單卻也“熱情好客”地款待一些應邀或主動造訪的客人，問題僅僅是，來客他必須是人，必須懂得人對人的尊重是無價的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