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繼續(xù)闡明社會化視頻的制作原理之前,我想對最近熱播的自制劇案例稍加分析。在2013年底,包括優(yōu)酷土豆、愛奇藝、搜狐視頻、騰訊視頻等在內(nèi)的視頻門戶,均進行了盛大的2014計劃啟動儀式——這些儀式基本在上海舉辦,旨在向遍布長三角的各類經(jīng)濟體推銷這些計劃。仔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幾乎都將計劃中的亮點設定為“自制劇”——帶寬成本不可縮減,那只好縮減版權采購成本,所以自制劇看起來是不錯的出路。至少,假以時日,可以和美劇、英劇、韓劇這第一梯隊以及大陸各電視臺、傳統(tǒng)電視劇制作公司這第二梯隊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在《萬萬沒想到》從優(yōu)酷登錄湖南衛(wèi)視后,三分格局初定。當然了,自制劇從體量上來說,依舊沒法跟傳統(tǒng)大劇相比,但有一句話放在這里頗為應景:不怕小,就怕站在沒落的位置上。
與傳統(tǒng)電視臺以及傳統(tǒng)大劇的沒落形成鮮明對比,網(wǎng)絡自制劇則迎來了一個蒸蒸日上的好局面。樂視自制的午間劇場,每天兩集,全年就有700多集的制作量,從《女人幫·妞兒》到《光環(huán)之后》,點擊率一部高過一部,之所以還未形成一種“現(xiàn)象”,并進入公眾議題,原因僅在于其選題還尚未具備足夠的社會性。優(yōu)酷自制的《萬萬沒想到》與搜狐自制的《絲男士》則順利進入了公眾議題,原因也僅在于它們在社會性的理路上不斷探索——正如在此前的《社會化視頻的制作原理》一文中所闡明的,社會性乃是社會化視頻的生命。而社會性并不等同于傳奇性——樂視午間劇場,說白了,是現(xiàn)代都市白領生活的“傳奇”,燈紅酒綠、夜店、辦公室政治,等等,這與宮斗劇、穿越劇、婆媳劇并無本質區(qū)別。當世界完全處于已知狀態(tài),傳奇性早已喪失了現(xiàn)實土壤——各種眼花繚亂的新聞尚且令人應接不暇,所以絕無從一部劇集中去尋求未知的動機。傳統(tǒng)電視臺之所以還能從播出傳奇劇中獲益,一方面是中老年人的收視慣性,另一方面是電視臺并未完全處于社會化場域中,也就是說,電視臺的盈利依舊建立在信息不對稱這一古典新聞業(yè)的基礎之上——可笑的是,一種不得不從社會化場域之外尋求孤立、弱勢人群來為收視率捧場的努力,卻被當做“接地氣”來不斷宣揚,可以預見,傳奇劇勢必在不斷“接地氣”的努力中消亡。除此而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結構上的問題是,傳奇劇無論如何,還建立在對世界的二元認識之上,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正派與反派,這本身沒錯,但不該在劇中就建立一種既定的、封閉的對抗體系,而是應將這種對立轉碼為內(nèi)容與觀眾的評論關系,從而使劇集成為一種開放體系,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于整個社會化媒體場域中,形成一種話語與行動。
說到這里,我們還應繼續(xù)探討傳奇劇與社會劇的區(qū)別。傳奇劇的前提是,假定有一種比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深刻而美好的生活,有一種比我們的生命更深刻而美好的生命——它為了“提升”我們而存在,為了印證并一遍又一遍地確認我們的“人性”;社會劇則不作這樣的假定,要是不能建立一種神圣生活的社會,就去發(fā)現(xiàn)社會生活的神圣性——它看起來有些搞笑,有些不正經(jīng),但卻是為了重建神性而存在的,因為它全然地關注當下,并致力于消解時間、消解因果關系。在這種有意或無意的努力中,社會劇往往被拍成了段子——但我們不能就此認為它是低級的,恰恰是“段子”,蘊藏了對因果關系、對時間的消解,神性不就是建立在時間之外嗎?如果存在一個神,他一定是超級幽默而搞笑的,因為唯有他得以免除時間以及因果律加諸其身的悲苦。在《圣經(jīng)》以及各種佛典、儒典中,我們看到的,不都是“段子”嗎?呃,在全然的已知狀態(tài),世界事實上內(nèi)化為我們的器官、我們的內(nèi)心以及我們的情緒,就跟創(chuàng)世之初,世界內(nèi)化于神一樣。呃,我的意思你也許明白,這樣的世界只能令我們發(fā)笑,因為它與我們相處的結果,只是一個飽嗝、哈欠或者屁。呃,我無意于從哲學層面繼續(xù)探究傳奇劇與社會劇,只是再次強調:社會乃是人類最終的旨歸。在社會這一場域中,人類將得以自我確認。哈貝馬斯的著作也許早已闡明了這一點,但我沒細看。
回到本文標題,《絲男士》是一部搜狐視頻自制的社會劇,目前第三季已經(jīng)在熱播中。滿足我對社會化視頻的所有判斷,它并無基本的角色設定、并無基本的延宕于時間軸上的情節(jié)脈絡,也就是說,它并沒有人物,也沒有故事,只是一個又一個段子。如果在15年前,也許我們壓根看不懂這些段子,因為彼時并不存在一個整體的社會化信息場域,人群被階層、地域、性別等參數(shù)分割在互不相干的格子里,“互文”這一基本的制作原理壓根無法踐行,因此我們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來建立“前提”,也就是說,在講述一則故事之前,我們需要講述人物和背景——這正如在給小學生講解文章之前,先得費心標注生字和生詞。然而現(xiàn)在,生字、生詞都不存在了,因此,可以直接從文章開始。人物、背景不過是一部劇的生字、生詞。在院線電影中,為了提升逼格,我們會有意制造生字與生詞,就跟寫文章偶爾用文言文一樣。除此而外,這部劇拋棄了對整體性以及因果律的恪守與追求,一切都是那么隨機、偶發(fā)、無目的。傳奇劇是確定的人物在確定的情景中,社會劇則是所有人在所有情景中——劇中人甚至互不相關,但他與屏幕前的你我息息相關,這就是社會劇的底氣。
事實上,這部劇也不是表現(xiàn)“絲”的——屌絲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符號,至關重要的是,社會劇并不“表現(xiàn)”:“表現(xiàn)”依舊是傳奇劇的思路或者說手法,社會劇前面的文章中說過,只是“評論”,以及建基于評論關系之上的戲仿、消解、復制與拼貼,等等。最典型的劇中橋段諸如,騰格爾扮演一個前來理發(fā)的光頭客戶,那么理發(fā)師哼唱或者理發(fā)館音箱中播放的,或許就是“藍藍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哎耶,綠綠的草原,這是我的家哎耶……”。這是一種典型的互文性手法,建基于受眾對騰格爾本人音樂作品的既有了解,并破除了演員與角色之間嚴格指代的關系,進而使得“代入感” 、“移情作用”等均被瓦解,一種開放性文本就此建立,并有待吐槽信息的上載,使其支離破碎、但同時又整體地表現(xiàn)為社會話題、進而流轉于整個社會化場域。不論從哪個角度講,作為社會化視頻的社會劇,永遠都處于未完成狀態(tài),這與它是否一集一集、一季一季地拍下去無關。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人們經(jīng)常將社會化視頻視作病毒。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社會性并不是一種新事物,在漫長的傳奇性主宰一切文藝創(chuàng)作的前現(xiàn)代時期,口傳、游吟及民謠傳統(tǒng),事實上就走在社會性的寬廣夜路上,沒有街燈,沒有舞臺,但黑夜里,每一個窗口后面,都豎著一只渴望傾聽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