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的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jié)(IDFA),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中國題材、中國故事,這當中不僅有中國人自己拍攝的紀錄片,比如參加中片競賽單元的《夢與影》(導演牛小雨),學生作品競賽單元的《虎頭山》(導演吳杰),我們還看到很多國外導演拍攝的中國題材的影片。比如長片競賽單元的《字母表》,導演是德國人,片子至少三分之一的篇幅關(guān)注了中國教育體系的一些問題。還有中片競賽單元的《生態(tài)中國》,芬蘭導演制作,關(guān)注在中國嘗試建造生態(tài)建筑及生態(tài)社區(qū)的具體個案。其他展映單元里,《上海老爵士》是德國的制作,《孿生姐妹》是挪威的制作,等等。這讓我想起2006年我第一次參加IDFA,電影節(jié)專門為中國紀錄片做了一個單元,叫“中國變遷”,展映了12部中國紀錄片,那年很熱鬧。過了這么些年,中國題材仍然是世界紀錄片領(lǐng)域的熱點,其原因不難理解,就像德國電視臺的一個同行對我說的,去中國像是去另外一個星球——這國家變化太快了!
而在今年IDFA的提案會上,一些當代中國紀錄片人則努力在做另一件事,就是推動中國紀錄片項目開展國際聯(lián)合制作及國際預售,把中國故事“推銷”到全世界的播映平臺。這絕不是賣片子,也不僅僅是國際融資,而是中國紀錄片和國際買家尤其是和西方大播映機構(gòu)的合作,以及中國文化、中國故事的國際傳播。需要說明的是,IDFA的紀錄片提案會針對的是creative documentary,這詞有很多解釋,就我的經(jīng)驗理解為作者意義的紀錄電影,而不是電視紀錄片節(jié)目,更不是中國語境下的專題片。而且,參加提案會的是正在進行的項目,而不是已經(jīng)完成的項目,也就是說,在項目運作的初始階段就要“試水”國際傳播,已經(jīng)完成的影片就不能投給提案會了。
中國紀錄片的國際聯(lián)合制作幾年前就開始了,具有標志性意義的是《歸途列車》,這部中國加拿大聯(lián)合制作的紀錄片是國際合作的典范,也可說是目前國際獲獎最多、國際傳播最廣的中國紀錄片。不過,具體操作這事的是加拿大制片方。后來,中國制片人及制片公司也開展了一些成功的聯(lián)合制作,比如我的前作紀錄片《活著》就由制片人梁為超成功開展和日本NHK及半島電視臺的合作,目前由加拿大公司發(fā)行。
今年參加IDFA提案會的是從全世界遴選的50個紀錄片提案,中國提案有三個:《尋愛》、《大路朝天》和《高樓背后》,前兩個的推手都是制片人梁為超,后一個是CNEX基金會。紀錄電影《尋愛》由中國農(nóng)業(yè)電影電視中心出品,由我和柴紅芳導演聯(lián)合執(zhí)導,講的是中國新生代農(nóng)民工的情感與婚姻故事?!秾邸吩诖舜翁岚笗腜itch(投標)及與買家一對一會談中都取得了不錯的反響,包括BBC在內(nèi)的多個買家都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作為推手的梁為超功不可沒,作為參與其中的導演,我也有很多經(jīng)驗教訓。
中國故事與世界觀眾的聯(lián)結(jié)點
要想讓一個中國故事被世界認知和接受,我們必須找到中國故事和世界觀眾的“聯(lián)結(jié)點”(connection),紀錄片的國際播映渠道主要在歐洲和北美,所以我們尤其要注意中國故事和西方觀眾的聯(lián)結(jié)點。聯(lián)結(jié)點是什么?就是你要給他(西方觀眾)一個觀看的理由,你要讓他知道你的故事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你要在你的故事和國際觀眾之間搭建一個情感紐帶。這可以說是我們在提案會上臺做陳述之前考慮的最主要的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我們在影片調(diào)研期間就已經(jīng)想到了解決的辦法——我們選擇拍攝的那家工廠生產(chǎn)的很多瓷器銷往全世界,星巴克的很多咖啡杯就由這家工廠生產(chǎn)。于是我們找到了“聯(lián)接點”——星巴克的咖啡杯,星巴克遍布全世界尤其是歐美國家,這些咖啡杯就由我們拍攝的年輕農(nóng)民工生產(chǎn),當國際觀眾在星巴克喝咖啡的時候,會想到《尋愛》這個中國故事。
于是,梁為超在阿姆斯特丹去買了星巴克的咖啡杯,果然是中國制造,我們把它作為Pitch的“道具”。梁為超在做項目陳述時首先講了星巴克的杯子和我們拍攝的主人公的關(guān)系,這馬上引起了國際買家的興趣。這一招后來在一對一會談時也相當奏效,當我和美國的一個紀錄片發(fā)行商講到這個“聯(lián)結(jié)點”時,她瞪大雙眼,說:“哇,這太有趣了!美國的觀眾會很有興趣。”
“人物驅(qū)動”的紀錄片受歡迎
紀錄片的所謂國際買家,通常就是比較大的電視播映機構(gòu),比如英國BBC、丹麥廣播公司、德法共辦的Arte、日本NHK,等等。考慮到電視觀眾通常喜歡看有主人公、有故事的紀錄片,這些電視機構(gòu)的節(jié)目編輯通常表示他們需要“character driving”(人物驅(qū)動)的紀錄片,就是通過主要人物的行為動作來推動故事發(fā)展的紀錄片。這種需求在我創(chuàng)作前作《活著》的時候就已知曉,并加以運用,這也是紀錄片《活著》比較受國際買家歡迎的原因,因為這是典型的人物驅(qū)動類型紀錄片,講的是汶川地震后失去唯一孩子的家庭重新孕育生命的故事,成片里我們只講了一個家庭的故事,我們的主人公塑造得豐滿且動人。
很多中國紀錄片經(jīng)常會拍攝一大堆人物,通常只能是散點的拍攝,每個人物都不是很深入。在提案會上這經(jīng)常會讓國際買家很頭疼,因為他們根本認不清片子里這么多的中國面孔,對他們而言,中國人都長得差不多,而且每個人物都似乎語焉不詳。他們也完全搞不清楚復雜的人物線索和人物關(guān)系,他們認為這對他們的觀眾是個挑戰(zhàn)。他們要求影片要有貫穿全片的主線人物,這種主線人物還不能多,一兩個就挺好,三個就有點多了。圍繞主線人物可以有次要人物,但不要太多。
《尋愛》在調(diào)研初期鎖定了三個主要人物,其中一個是“備胎”,根據(jù)我們的經(jīng)驗,拍攝初期準備“備胎”是相當明智的,因為那時你還不知道你能否成功拍攝和塑造這些人物。拍攝完成三分之一后,我們舍棄了“備胎”,即便“備胎”也拍到了不錯的故事。我們集中精力塑造兩個人物(因為我們拍攝的是戀人,實際我們拍攝的是兩組人物)。即便如此,我們在后期剪輯中也隨時可能做減法,就是舍棄一組人物,集中筆墨講好主要人物的故事。在和買家的一對一會談中,有的節(jié)目編輯對兩組人物交叉剪輯很是擔憂,因為兩組人物必須要有足夠的關(guān)聯(lián),也要有很好的轉(zhuǎn)場設計,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還是少一點人物為好。
普世性
《尋愛》的主要人物是一對年輕的戀人,女孩是湖南人,男孩是陜西人,都從農(nóng)村來到深圳打工。他們在工廠相識,并成為戀人,他們想結(jié)婚,卻遭到父母反對——父母都希望他們回家鄉(xiāng)找對象結(jié)婚,這樣將來能照顧父母。但這對戀人還是要堅持自己的愛情,他們想克服各種困難走到一起。當我們在提案會上做完陳述并放完片花后,買家們幾乎都給出了同樣的評語——universal, 我把這詞理解為普世的,就是我們的影片傳遞了全世界共通的情感或價值。全世界的年輕人都想要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父母安排的生活,全世界的老人都不希望自己老無所依。日本NHK的編輯Yoko說,在日本,也有不少年輕人在經(jīng)歷和《尋愛》相似的故事,對她來說,非常容易理解我們的影片。
我也注意到今年IDFA放映的影片里,越是普世性的故事越受觀眾歡迎,看的人越多。比如觀眾票選第一的《孿生姐妹》,講兩個中國孿生姐妹出生后被父母拋棄,分別被一個美國家庭和一個挪威家庭收養(yǎng),但兩姐妹并不知道自己還有姐姐或妹妹。姐妹長到8歲后,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們很想見到彼此,兩個家庭努力跨越千山萬水讓她們見面,盡管她們在不同文化下長大,說不同語言,但見面后還是親如姐妹。影片里濃厚的親情深深打動觀眾,幾次放映幾乎場場滿座。
越是傳達普世情感和普世價值的紀錄片越容易傳播,過于地域化的故事或奇特的文化習俗恐怕不適于國際傳播。2008年我曾經(jīng)拍過中國道教發(fā)源地一些人物的故事,我把項目文案拿給BBC的編輯看,BBC的編輯完全沒興趣,他說“中國道教的故事和我們國家的觀眾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簡化
在《尋愛》參加提案會前我給一個英國的剪輯師看我另外一個片子《吾土》的粗剪版,《吾土》講的是一個農(nóng)民工家庭在北京如何安身立命的故事。英國剪輯師看完粗剪后露出很困惑的表情,問我很多問題,比如中國的村委會到底是個什么組織?中國的農(nóng)民工在城市待不下去為何不回農(nóng)村?我告訴他中國農(nóng)民離鄉(xiāng)太久往往就回不去家鄉(xiāng)了,因為土地的問題房屋的問題、就業(yè)的問題,等等。我的解釋讓他更加困擾,他覺得我講的故事背景太多、太厚,西方觀眾肯定看不明白,必須要做一個工作,就是簡化這些故事,讓它能被國際觀眾看懂。
至于如何簡化你的故事,針對不同的故事方法各有不同,比如把人物的目標和訴求變得簡單,故事的主題最好是東西方都能讀懂的,甚至在字幕翻譯的時候都可以盡量做一些簡化的翻譯,而不是完全照字面意思翻譯。這其中最便捷的方法可能就是找一個西方的剪輯師幫你剪輯影片,他用西方視角對中國故事的復雜背景做一些取舍判斷。此人最好懂一些中國文化,能懂一點漢語就更好了。這個過程中,中國導演的中國視角一定會和西方的剪輯師產(chǎn)生沖突,這時候?qū)а菀M量信任剪輯師,因為你畢竟希望你的故事能讓世界看懂。我們要在我們想說的和對方愿意聽的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甚至要做出一些妥協(xié)——人家不愿聽或聽不懂,說再多也沒用。
前段時間看一則文章,說中國的《春晚》等多集紀錄片到了西方電視臺被改編得非常短,往往只剩一集,而且名字都被改了,作者認為這讓中國文化打了折扣。在我看來,這不是文化打折扣的問題,這就是中國故事被西方“轉(zhuǎn)譯”而已,之所以要被轉(zhuǎn)譯,就是我上面說的這些方面的問題。中國的一些紀錄片,缺乏和西方觀眾的聯(lián)接點,又缺乏人物驅(qū)動,傳遞的又不是普世情感和價值,且文化背景深厚復雜,西方電視機構(gòu)不“轉(zhuǎn)譯”不行啊,能播出一集就算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