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組
我們四個人:大魚,莼,冬斯和我。我們四個人,總是在一起。
大魚跟莼是一對。我和冬斯不是一對,但也暫且算作一對。現代社會的男男女女,在一起玩兒又完全沒有旁的意思,誰信呢?起碼我不信。所以有人說冬斯是我男人,我就大大咧咧笑出一個白癡一樣的笑。我不在乎。既然他那個52CM的國際標準男性肩膀愿意賤價出借給我靠,我當然不拒絕。
大學時還都嚷嚷著“絕對無性別的友誼”,現在大魚和莼卻已經正式“婚倒”。人們說,幸福的人最適合開間小店,借點喜意,越來越賺。
那么就開間店吧。
店叫做“鮭魚”。沒什么特殊的意思,不過是因為都喜歡安伯托·艾柯。店里賣的東西也像艾柯的雜文,很隨意,什么都有。棉布裙,有風兜的衛衣,T恤,球鞋,仔褲,帽子,飾物,都按我們的品味淘來、布置、出售。兩層樓的門面,開在母校的后門對街。
有一次教過我們政經的老太太帶著兒子經過店門口,看到我們四個,她嚷嚷:“咦,你們又逃課!”我們給老師打個對折,老師的兒子心滿意足地扮成HIP-HOP少年走了。
是啊,饒是這么虛度光陰,時間還像踩著離合器往前挪,真慢。畢業六年了,我們還是四張babyface。當中年齡最大的大魚已經31歲。我最小,也已經29。四個人彼此惡狠狠地對望時,總是罵對方不長進,但這當然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冬斯
30歲生日以后,冬斯開始抽了瘋一樣地和我膩歪。他老實坦白:“我想結婚。”他說:“既然大家都說咱們是一對,那么我們不如就真成一對吧。我是個現實的人,你呢?琛凡。”
我拍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人類在進化,結婚狂并不一定都是女的了,像這樣身高七尺有余的大男人也可能因為孤單引發愁嫁癥狀。我說:“冬斯對不起,我不愛你。”我明確告訴他:“做朋友可以,但結婚不行。”
他被拒絕得很沒面子,臉都紅了。多年來還真是第一次讓他窘,我自己也很窘。我從沒想過他會來真格的。我只好說:“算了算了,我賠罪,先請你喝酒,再給你做媒。”
我們就去喝酒,一路上還假裝手拖手。進了酒吧,冬斯立馬擺開一個打算爛醉如泥的架勢,我只好奉陪。我不知道我是否傷害了他,但是我承認我開始對他賠小心。要是以前可絕對沒門兒,我們誰也不欠誰,可是現在被拒絕的人是他,他賠了本,他應該得到補償。
即使我不愛他,我想我也應該對他仁慈。
一轉頭,才發現街對面正是我們的店。我心不在焉,往店那邊看。大魚和莼就住在店鋪上面的二樓,隱約還亮著燈。
多年來,我有根神經一直藏得很好,輕易不將它暴露,我為了藏好它練習著諸般武藝,大大咧咧,裝傻充愣,甚至剪了頭發看上去不男不女,我以為這樣就可以保護好我這細膩敏感的神經。可是這個晚上,或許是因為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又或許是冬斯這家伙的勾引,我那神經悄悄地爬了出來,通體赤裸,攤在我對面。它輕聲問我:“你到底想把我怎么處置呢?主人。”
我啞口無言,不知如何面對。29歲,我從小白領混到小經理,從小經理混到小總管,可我一個男人也沒混到,我對不起我這條愛情神經。我很難過。愛情既已如此艱苦卓絕,婚姻又怎能手到擒來。冬斯你太天真。
大魚
必須承認,我曾經深深地愛過。
我愛得相當高難度,一邊心中滾燙沸騰排山倒海,一邊卻又裝作面色平靜無波無瀾。我為什么會這樣?如今的我質問著當年的我,可那短頭發的女孩一臉無辜,理直氣壯回答我的不過是:“我覺得愛情完全是一個人的事!”
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我愛上同我一起到大學報到的高個子男孩。19歲的深夏,我跟他一起從家鄉的小城出發,火車轟隆隆,經過碧綠的稻田、層疊的山巒,和一座一座陌生的城市,往大學的方向行來。一路上他盡責地照顧我,就是因為上車前他答應了我爸媽“幫忙照顧一下她”的承諾。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動不動就忽然笑出一個明眸皓齒的笑。他眼睛大大的,眼光像冬天冰面下暗涌無聲的湖水,真亮。
他是除了父親以外,第一個讓我覺得親切的異性,而這種親切,又和友情無關。我不知道那就是愛情最初的萌芽狀態,我只是開始躲著他的眼睛。他卻自顧滔滔不絕地講話。車已經到站了,我站起來,拉著他的袖子,我說:“于偉文,我們到站了。”
于偉文,就是大魚。
裂紋
店由大魚和莼打理,但我們都投了股。我是四個人里惟一有固定工作的一個,有工作的人理應多點承擔,我投得比較多。起先交了三萬,狠狠心,再投三萬。
小店真還火了。年底店里分紅,我拿得最多。我不停地數錢,我貪財的樣子他們最愛看。
大概除了感情這件事以外,我什么都很直白,暴露,不掩飾。他們當我是一個透明的氣泡。他們問我:“富婆,這么有錢,想干點什么?”
“干什么?出國。”
“出國完了呢?”
“嫁人。”
“嫁誰呢?”
“喂,你們有完沒完啊。”我看看冬斯,他早就別過頭去抽煙了。四個人里,他和莼抽煙,我和大魚喝酒,用我媽媽的話說,我們是一群牛鬼蛇神。
我知道,在這個冬天,即使在這樣團圓暖熱的酒吧里,我們四個人之間還是有一點冷,我們之間緊密的墻開始有了裂紋。這裂紋是因我而起,但是我卻無法修復。冬斯說:“她給我介紹的那女孩都什么呀!見面就要我請喝酒,我身邊又不缺酒鬼,現成的,喏,這不就是一個。”冬斯拍著我的頭,把我漂亮的黃頭發都拍亂了,我知道他有點怪我。
是啊我是個酒鬼,是從什么時候起,我喜歡上了喝酒?其實喝酒挺好玩的,喝了酒,人反而會覺得很清楚,只不過一切都遠遠的緩緩的,心里莫名其妙有點高興,什么煩惱郁悶都變成小菜一碟。我喜歡那種感覺。起先我不過是喝著秀麗的紅酒,后來覺得紅酒太矯情,改喝喜力,可是莼說啤酒喝多了對身材沒好處,于是開始喝一種芝華士。現在我人未滿30歲,酒齡卻已有七八年。
莼
第一次喝酒,是發現我和大魚之間多了個粉紅色的女孩,她就是莼。那時候她還不會吸煙,臉色也比現在好,白白嫩嫩像是玉蘭油廣告。她穿著粉紅色兔毛領子的小大衣,一蹦一跳地來到我和大魚中間,說:“看電影?帶上我一個吧!”
我覺得她相當欠扁,可是她錯認我是好朋友。你知道,一個正常的人是不可能也不會忍心將一個友善的人推出門外的,于是我和莼成了朋友。而事實證明,莼確實是個好朋友,她有一切好朋友的優點。
盛夏時節,女孩們的紗衣里隱隱露出胸罩的款式,一條橫過背部,兩條直越肩胛,不像我,T恤里還有傻乎乎的棉質背心。莼帶我去買胸罩,她挑麥白色的給我。她說:白色適合你,我是粉紅色。
回來的路上,她便告訴我她粉紅色的秘密,她說她愛上了大魚。“怎么辦,怎么辦?”她期待而無助地看著我。我只好說:“那我幫你告訴他好了。”
幸好,那時候冬斯出現了,冬斯把我這個燈泡救走了,暫時隔離出那個甜蜜的戀愛磁場,我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護。冬斯陪我在夏天夜晚的籃球場打球,我雙膝摔得青紫仍奮力堅持。后來,因為那場苦練,我竟然有幸參加了當年的全國大學生運動會。
江南
喝得最兇的一次是大魚和莼的婚禮前夕。
我一邊替他們張羅,一邊忍著心煩意亂。在深夜里我一個人回到租屋,明明很累了可是睡不著。我吃一片安眠藥,再吃一片安眠藥,就這么越吃越睡不著,忽然發現已經吃掉五六片。還好我及時住了口,在醫院呆了一個上午,我終于有了借口不必陪莼去試婚紗。
我逃走了。幾天后,我給大魚打電話說:“我在紹興出差,有什么要帶的嗎?”大魚說:“帶一箱花雕回來吧,咱們四個人喝。”
在紹興,城市很小。一個貪杯的女人找不到任何一間酒吧,只好在鶴興酒坊外的大石頭上坐下。對面是條河,夜已經很深了,河邊有小小的路燈,燈光映在河里,像一些散亂的綢緞,泛著光。我看到我自己的影子,也跟著那流水搖得很破碎。我將那箱花雕打開,抽出一瓶,就著晚上咸澀的風喝了起來。
還好,那個晚上沒什么人經過,于是沒有人打擾我。唯一來搗亂的就是江南四月的楊花,像小小的浮游生物,帶一股青苔味道。我忽然覺得人生真沒意思,飄飄搖搖不過就是一朵朵楊花。我站了起來,想著我那心愛的男子已然娶妻,我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我就往河里跳。
異國
婚禮上我跟冬斯坐在一桌,那天的冬斯非常討厭,他把持了酒瓶,一杯也不給我喝。他對我微微笑,他說:“女人不喝酒其實更美。”他開始叫我女人了,而不再是女孩或女生。我知道在他心目中,我已經完全成熟,或者說,我已經老了。
他似乎知道一點兒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笑著一個嚴絲合縫的笑,時不時看我一下。這笑相當寬容,相當縱容,卻令我十分不悅。
幾年后,再想起冬斯的笑容,我心中是懷著深深的感激的。那一年年底分賬,我得到了很多紅利。我數好錢,站起身宣布:“親人們,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冬斯坐直了身體。
“斯德哥爾摩。”
“去做什么?”莼問道。
“去留學,定居。”
是的,這是我多年來考慮再三的決定,我向往異國的生活,向往一個人的寂寞,我想在孤獨的環境里學習更多的東西,得到更快的成長。而現在,四個人在一起玩著,彼此之間又完全沒有旁的意思,誰信呢?起碼我不信。既然我不信,那呆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鮭魚
我開始有了第一根白頭發,已經是三年以后的事。
當中,其實我悄悄地回來過一次。遠遠地,我站在街角,看到我們的店還在,店外墻壁上的紅磚已因時日太久而生出青苔,但鮭魚兩個字還是原來那個紅色琥珀體。
在店前的梧桐樹下,有一個小女孩,穿著麥白色的小裙子,梳童花頭,在玩耍。我盯著那孩子看,她可真漂亮。她有明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像冬天冰面下的湖水,深而清亮。她又很活潑,蹦蹦跳跳地,像頭小馬。
至此,我想我可以和盤托出一段我故意沒有交待的情節,是關于那個在紹興的夜晚,那個醉酒的夜晚——
那個晚上,我站在河邊,我喝了酒,非常想跳下去。可是,忽然身后有人拉住我。我掙扎,這人便不由分說扛起我,把我往岸邊帶,往旅館走。我在他背上嘔吐,流眼淚,我揮拳砸在他身上,可是他像銅人,不管不顧,不屈不撓。
在旅館里,他把我洗凈,吹干,弄整齊,塞進被子里。
我不用睜開眼睛也知道他是誰。他的氣息和呼吸的頻率,他的味道他的嘆息,我都了如指掌。
他開始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眼睫毛,他一定以為我睡著了。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去。當他再轉回身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他面前了。我平靜地說:“于偉文,我愛你。”
那個晚上,他告訴我,在十九歲去往大學的火車上,他就已經愛上那個傻乎乎的少女,他只好滔滔不絕地跟她講話,以掩飾自己過分緊張的心情。他說,他太喜歡那瓷娃娃一樣的女孩,想來想去,不知道怎么開口,怕把她碰碎了。
直到同班的男生冬斯告訴他,他打算追求她。
他眼睜睜看著她和冬斯越走越近,以為他們會在一起了。他想他應該放手了,于是他認識了另一個女孩,穿著粉紅的衣裙有粉紅色的笑容,他心里覺得也未嘗不適合。他并不覺得有多開心,可是也并沒有不開心。年少的心,有了個伴,總是好的。
那個晚上,我們大概已經把一生的愛都耗盡,因為知道不會有下次。
孩子
那個晚上之后,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關于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只是說我要出國去,而實際上,我一個人去了上海,租住在一間小屋里,直到把孩子生下來。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么做的后果,可是我實在很想留下這孩子。今生,如果不能與孩子的父親結為夫妻,那么做他孩子的母親也是好的。
晚春時候,江南楊花飛起,淡淡的四月天,我的孩子有兩個月大了。她在長大,而我去斯德哥爾摩的簽證辦好了。抱著孩子我一籌莫展,我不知道我應該拿她怎么辦。
就在這時,冬斯出現了。
他找到我的那天,仍舊笑著一個嚴絲合縫的笑。他什么也沒問,伸出手臂,接過孩子。我發現原來他可以如此溫柔,他的動作甚至是圣潔的。他還是像是什么都知道,又像什么也不知道。他說:“孩子交給我吧,一切回頭再說。”
“可是,你不可以告訴他,這孩子的身世。”
“你放心,這孩子,是我的。”
我狠狠心,走了。
現在,我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走向那個穿著麥白色裙子的小女孩。我一步一步,又小心又謹慎,我甚至在發抖,幾乎要哭起來。
我的眼淚確實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落下,它們像一場雨,就在這場雨里,我走回我的舊時光,一些有關愛情,有關友情,有關青春的回憶。我不敢面對的,我可以直視的,我無力承擔的,我能夠報償的,它們種種,以一個穿麥白色裙子的小女孩的具象,呈現在我的面前。
我從口袋里拿出一只小熊玩偶,在孩子面前晃一晃。小家伙立刻被小熊吸引,伸手想抓,可是我止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