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9日,
葉嘉瑩以《我心中的詩詞家國》為題在清華大學“文史大講堂”發表演講,
以自己的詩句為線索,回顧自身經歷,闡述思鄉情懷。全文篇幅較長,本文為節選。
我像一個空中飄轉的盤草,離開我的故鄉,災禍找上門來,連個瓦片的遮蔽都沒有
我于1924年出生,那是軍閥混戰的年代。上初中的時候,趕上了盧溝橋事變,當時不過是十三歲的年齡,父親一直隨政府在后方,而我們就只能在淪陷區。當我1941年考入輔仁大學之后,母親就去世了。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有一種堅韌的性格,支撐我在生離死別、悲苦患難中堅持到現在。《冬日雜詩》是1944年寫的,那時我二十歲。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
那時候北京的冬天,常聽到風響的聲音,就是在“狂風撼大城”的環境之中,房間里還有一團爐火,桌上還有一盞燈,所以是“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入世,就算是一般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也要做事情,即便你不亂埋怨、不亂褒貶,也有人說你的壞話。除非不做,要做,就要承擔責任。
1945年我大學畢業,1948年結婚,先生當時在國民政府的海軍學校教書,冬天,我跟先生到了臺灣。1949年的夏天,我生下大女兒。12月25日天還沒亮,就來了一批軍官把我先生帶走了。第二年我也被帶走,雖然之后我和女兒被放出來了,但我們出來就沒有宿舍,也沒有工作,先生也沒有一點點消息,于是我就寫了這首詩《轉蓬》。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我像一個空中飄轉的盤草,離開我的故鄉。那時候臺灣和大陸是沒有音信的。“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這個災禍就找上門來了,我先生被關,我帶著吃奶的孩子也被關,連個瓦片的遮蔽都沒有。
“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我本來可以在天上飛,現在變成在地上爬了
三年以后我先生回來,我們恢復了自由,就陸續有人請我到臺北的中學和大學教書,那時候我的課排得很滿。還有很多海外漢學家找到我,美國哈佛大學東亞系的主任因為是學古典文學的,想讓我去哈佛,我很愿意。所以之后就通過交換到了哈佛大學。
透過哈佛教學樓的窗外可以看到樹葉變紅、變黃,于是我寫了《鷓鴣天》。“寒入新霜夜夜華。艷添秋樹作春花。眼前節物如相識,夢里鄉關路正賒。”好不容易來到了北美,但也真懷念故鄉,我不敢和親友通信。從去國,倍思家。我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回到祖國,才能回到故鄉。
我在日據時代讀的中學,大學是中文系,沒有機會學英文。所以不想在國外教書。可是先生逼我留下,而且逼我把兩個女兒都帶出去。因為他被臺灣當局關了很久,他很想離開,我無可奈何,就只好把兩個女兒帶出去。一年之后,我把先生接到北美。等到兩年交換期滿,我要求回臺灣,哈佛大學研究陶淵明的海特爾先生說,我們愿意留下你,而且臺灣當局對你們那么壞,為什么你要回去?我說,我們被當局關,是一回事,但臺灣大學的老師都對我很好,馬上九月開學,我教臺灣三個大學的詩選、詞選、杜甫詩、歷代文選,不能對不起老師和同學。另外老父親還在臺灣。在離開哈佛之前,我寫了這樣一首詩——《留別哈佛》。
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日歸枉自悲鄉遠,命駕真當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
后來哈佛大學表示,你現在回去,安頓一下,跟三個大學說好了,接上父親,就可以再回來。但后來臺灣拒絕我和父親去美國,說有移民嫌疑,所以我和父親先去了加拿大,海特爾就推薦我去溫哥華的大學教書。但學校要求我用英文講課,于是我硬著頭皮,拿英文教書,每天晚上查生詞到一兩點鐘,我現在每晚熬到深夜,就是那時候養成的。
那時我寫了《鵬飛》,“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莊子《逍遙游》說北海北面有魚,其名為鯤,然后化而為鳥,其名為鵬。當年教書用祖國母語,教自己同文化的學生,經常“跑野馬”。而現在要拿英文去教書,好不容易才把英文生字查出來,別說“跑野馬”了,簡直是跬步難移。所以我說“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我本來可以在天上飛,現在變成在地上爬了。
我輕易不為私人的憂患悲哀而流淚,但那個時候真的是流淚了
等加拿大跟中國建交,我就申請回國旅游。從廣州飛北京,當飛到北京上空時,遠遠看到一排燈火,我就想,那是不是西長安街?西長安街是我們當年常走的地方。我家就在西長安街民族飯店的對面,那是我家的后門。我輕易不為私人的憂患悲哀而流淚,但那個時候真的是流淚了。
1976年我五十二歲,兩個女兒相繼結婚,我想我勞苦了一輩子,兩個女兒都成家了,我的擔子可以放下來了。那一年旅行從溫哥華先飛到多倫多去看大女兒,然后從多倫多飛到費城去看小女兒,在旅途中我真的是高興,可幸福感只有飛機上短暫的片刻。到小女兒家的當天晚上,就接到電話,大女兒和大女婿開車出了車禍,兩個人都沒有了。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馀哀。”我以為好不容易走過了患難,可是沒想到上天馬上就給我這樣的懲罰,但我還是從痛苦中站起來了。我在想,也許人要把一切都失去以后,才沒有那種自私的心。把自我和家庭,把一切私人的記憶忘絕之后,什么都失去了,就是死而后生。
“文革”結束后,高等教育恢復了,我想回國教書。中國的詩歌,真正的靈魂,畢竟在我們祖國。我把這些詩都翻成英文給西方人講,它沒有生命、共鳴在里面。所以我就寫了一封申請信,給當時的國家教委,說了自己的生平經歷,并表示希望回國教書。等寫好了這封申請信,拿著信出了門就是一大片樹林,黃昏時分,樹梢上都是落日的余暉,都是歸巢的飛鳥,什么時候我才能回國?
想到這里,我隨便吟了兩首絕句。因為我要穿過那一片樹林,所以我說“向晚幽林獨自尋”。為什么尋呢?我在尋思,想要回國教書,這個選擇是對還是錯?“枝頭落日隱馀金”。我們說一寸光陰一寸金,那黃昏的一點點日光是不會久長的,這么美麗的金黃色,轉眼就落下去了。而我當年已經54歲了,年過半百,還能不能回去?“漸看飛鳥歸巢盡,誰與安排去住心”。看到飛鳥歸巢,能跟誰商量能不能回去?“花飛早識春難駐,夢破從無跡可尋”。沿街都是櫻花,寄信的時候,風一吹樹上的櫻花,盡是花瓣落下。春天是不會長久的,是不會停留的。所以我要回去就要努力實踐,最后真的回到了祖國的講臺上。
(摘編自人民網)
講者簡介
葉嘉瑩,號迦陵。
1924年生于北京,加拿大籍中國古典文學專家、詩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現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曾任臺灣大學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客座教授等。葉嘉瑩1948年隨家人赴臺,1969年定居加拿大,1974年首次回到祖國大陸,1979年獲準回國講學。1998年,葉嘉瑩上書中央呼吁倡導幼、少年誦讀古典詩詞,以提高國民素質。隨后,教育部組織專家編輯出版《古典詩詞誦讀精華》,供中學教學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