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社會的確文化繁榮。我們的文化的各種各樣成果,正讓越來越多的人享受著。但為什么我又說它令人充滿困惑呢?
目前文化的熱鬧當中是不是也有許多泡沫?有沒有質和量的不均衡?就拿文學來說吧,1949年到1966年,整個17年,全國出版的新的長篇小說是200種,每一年出版長篇小說,新的書種是11.8到11.7冊。所以那時候的書大家很容易接受,好多都是幾百萬冊。現在呢?紙質長篇小說,每年的新書是2千到3千種,加上網上的長篇小說是5千到6千種。這些長篇小說中,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有時候我也糊涂了。
文化生活中,現在電影是一大塊。現在的電影最注重的就是票房。有人就明確提出來,電影首先是一種消費,我覺得這也很好啊,成了文化,還有消費的功能。但是這里面也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的電影為什么f反倒顯不出當年的優勢來了?當年我們拍《菊豆》、《黃土地》、《霸王別姬》的時候,都還有一股沖勁,而且還讓我們思考。同樣是消費性、娛樂性作品,同樣是十分注重票房的作品,不等于就沒有思想性,就沒有價值追求,就沒有對人性的悲憫之心。
我們看到外國的許多大片,比如《阿凡達》,其中宣揚的思想,并不是最新鮮的,保護環境、愛護生靈、人類不要太貪婪,等等,這些并不新鮮,但是他們表現得很有說服力啊。我們中國的一些作品呢,票房還可以,但是那些所謂的通俗片,它是低于人們的平均文化和認識水平的。比如說電視上有一些小品,看的人也不少,那演員也盡量找一些噱頭,或者出個什么怪招,想辦法讓你笑,但是你要看這一類的小品呢,你必須先得認定自己是一個白癡,否則的話你會生氣,你一看就知道他怎么回事。確實有這種情形,我們有一些大藝術家,他的作品不是一點點地往上面走,而是一點點地往下坡路上走,為什么呢?他只追求利潤,他只追求票房。
除了銷量、票房、點擊量、發行量,我們的文化產品究竟還有沒有別的標準?我們現在的問題,不在于說有一些通俗的作品,娛樂性的作品,消費性的作品,而在于量不能這么大,不能全是逗著大家笑的作品。所以我就產生一個問題,就是當消費娛樂,其數量、利潤、市場等正面的作用發揮到極致的時候,要沒有一些高端的東西而只剩下通俗消費、娛樂、暢銷,我們就站不住,我們在世界上也站不住。雖然我們的經濟總量在世界上比例越占越多,但在文化中能不能取得人家的尊敬呢?靠小品、靠段子能取得尊敬嗎?
我們有個諺語: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這得看是什么事。如果討論怎么做皮鞋,一個臭皮匠賽一個諸葛亮。如果三個臭皮匠一塊兒來起草《前出師表》、《后出師表》,臭皮匠越多,這個出師表就越不像。還有一種情況,三個臭皮匠殺死一個諸葛亮,完全可以啊。更可能的是,三個臭皮匠聲明:我們不需要諸葛亮,我們最討厭的就是諸葛亮。所以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這個不是絕對的真理。很多思想家,正是以他的獨特的個性,獨特的追求,獨特的思路,雖然他不是絕對準確、絕對穩定、絕對靠得住的,但是他為人類的思想、文化做出了貢獻。
三個臭皮匠拒絕諸葛亮,最近最典型的事件就是廣西某出版社公布了一個“你最不能看下去的作品”是什么。大家看到了,“臭皮匠”是怎么樣猖狂的,他們宣布第一不能看在眼里的,就是《紅樓夢》,四大名著都是屬于不能忍受的。我估計啊,贊成的人,真正看過《紅樓夢》的很少,他覺得看不下去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看過電視劇了,不就是這么回事嗎?然后外國的名著也都看不下去,還有一些他更看不下去的東西他連知道都不知道,所以他沒有寫。對比之下,我們中國確實需要有一種對高端的追求。誰一生下來就高端呢?誰一跺腳就成了高端了,這是不可能的。但是就怕你連這個追求都沒有,你就滿足于我的發行量很大,所以就喪失了對高端的追求,這個比出多少消費性作品、娛樂化作品都可怕。
我們現在特別需要的是,培養、孕育一批富有藝術良心、富有文化智慧、具有很高道德水準和公信力的專家。他們能夠告訴公眾,告訴這個社會,文化產品除了票房、點擊量、發行數、版稅以外,還需要什么?他們能告訴什么是人類的智慧和良心,什么是一個民族文化的高端,什么是我們精神世界的那一線光明,那樣一種追求。文化,當然可以說它是軟實力,影響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軟實力。但文化首先是一種品質,你接受這種文化之后就具有了某種品質。
文化的事不能著急,不能急功近利地搞泡沫。最近幾年來,全世界都很重視中國的文化,國內一些領導干部也越來越知道文化的重要,所以急著希望在文化上有政績。可是文化這東西,你想改變它、影響它,非常難。
我希望咱們媒體,對文化別報道得太隨便了。比如一場運動會開幕式上的文藝表演,這個文藝表演可以搞得很熱鬧,可以搞得很成功,可是它里邊的那些文物是杜撰的,不是實際上有過的東西。你如果把它單純作為一種藝術表演,他有這個權利,導演虛構一種民俗,多的是。比如說大紅燈籠高高掛,這都是偽民俗。文化泡沫隨時可見,文化上不能急功近利,文化上不能以一時的熱鬧來取代文化的真正傳統,一時熱鬧不等于以后還熱鬧。我們這個社會要有能夠分辨的能力,知道哪個是文化泡沫,什么是文化輝煌。
最后我再講一個題目,比較嚇唬人的題目,有點故作驚人之語了,題目叫“白癡時代”。我們會不會碰到一個類似白癡時代的這樣一個夢魘,這樣一個魔影。我簡單地說一下這個道理。就是說電腦太發達了,電腦已經智能化了,機器已經代替人從事了很多體力勞動。它的結果是給人類帶來了大量幸福,使人類減少了許多痛苦和危險。但是,全世界的人也早看到一個問題,機器代替人的體力的結果,使人類的體能與生理的抗逆能力衰退,比如說你現在不需要騎馬了,馬與噴氣式飛機當然是無法比擬的,那你騎馬的技術就消退了。那么會不會由于智能機械的發展,人的智力也在衰退?比如過去吧,我們很提倡讀書,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現在變成什么?點擊鍵盤鼠標。本來信息是素材,現在信息變成果實,然后你知道了再轉發了,你就更滿足了。傳播本來是一種手段,現在傳播變成了價值。
人類最后有可能被自己創造的科學技術所打敗。比如博聞強記,以前這是一個學者最得意的本領。你指這本書,我知道這本書怎么回事,我會16種國家的語言,馬上把人給鎮住了。但是現在呢?一個電腦幫你全弄好了。你說到哪兒,哪個年代的,干什么的,主要著作是什么的,立刻從手機里查出來了。而且這種信息提供的便捷性、舒適性、破碎性、海量性,正在使你的頭腦越來越懶惰。還思考什么呀?誰還頭懸梁錐刺骨,學海無涯苦作舟?
我為什么說是“白癡時代”呢?如果在這種情況之下,我不能保證自己頭腦的勞動強度,不能夠保持自己對高端智慧成果的敬仰和堅持不懈的追求,不肯下苦功夫來研究學問,閱讀書籍,寫作文章,你不就變成白癡了嗎?現在什么東西都有假,現在連群眾路線教育怎樣寫自我批評,電腦里都有了。現在學術上也有這樣的,東抄一點,西抄一點,最后也顯得挺有學問的。你以為我說說,就能和電腦相抗衡?當然抗衡不了。問題不在這里,而在于我們自己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如果有可能的話,做一個智慧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話,做一個超越八卦信息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們思考的深度應該大大超越微博段子和信息。我們的幽默一定要超過惡搞,超過那個逗貧。我們決不要被這個千篇一律的八卦、惡搞、惡罵、戾氣和半真半假的消息所淹沒,保持自己的頭腦,堅決不做白癡。
我們完全可以用更有尊嚴的人的姿態,來要求自己的智慧,來要求自己的良心,來要求自己的學術和專業,來要求自己在這種迅猛發展的科技大潮當中,不是淹沒,而是走在前面。充分地運用而不是拒絕所有的這些人類的科學技術的成果,但同時不要忘記,自己的頭腦和靈魂,高于一切。
(摘編自《新華日報》2013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