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27日,葛劍雄在齊魯大講壇以《中國的教育問題?教育的中國問題?》為題發表演講。原文較長,本刊有刪節。
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這是所謂的“錢學森之問”。“錢學森之問”不是問大學,而是問社會,我想錢學森本人心里也很明白。教育再好,還需要社會提供發展的空間。
有人說現在高考是“一考定終身”,要多考幾次才公平。
其實,高考的“一考”是定不了終身的。少數人認為自己考得不理想,或者發揮得不好,或者的確還有差距,完全可以下一次再考。而且如果認為自己不適合上大學,或者一時考不上大學,為什么不能選擇其他出路呢?如果社會本身是健全的,高考指揮棒你可以不聽。如果你選擇了不上大學,或者考不上就不再考,這根指揮棒就奈何你不得。
絕大多數孩子和家長都將上大學、上名校作為唯一目標,盡管一些人明知自己不具備條件。不能怪他們自不量力,造成千軍萬馬擠上獨木橋的根本原因是殘酷的社會現實——青年的出路越來越窄,社會階層的流動性越來越差。用大家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上大學還有什么出路!
農村孩子只有上了大學才有可能成為城里人,才能擁有城市戶口或合法的居留證,才有可能有比較體面的職業,過比較舒適的生活。否則他永遠只是農民工,即使在城里工作很多年,連他們在城市生的孩子也不能有城市戶口,不能在城市參加高考,將來十之八九還是“農民工”。
城里的孩子也只有上大學一條路,因為現在做什么都講學歷。就是在工廠企業,沒有大學學歷的人一般當不了管理人員,僥幸當上了也得補一張文憑才能鞏固。前年我們圖書館要招古籍修補人員,人事處說要本科畢業,我說要本科干什么,中專就可以了,后來我讓步改招大專。修補古籍難道博士會修得最好嗎?以前不少沒有文化的人修補得也很好,并且能在工作過程中學到文化。當然有點文化更好,但何必一定要本科?現在沒有大學文憑寸步難行。我們圖書館一個干得很好的小伙子,就因為只有同等學力的大學文憑而不能轉正。
這些年大學擴招,毛入學率增加很快,但矛盾卻越來越尖銳。因為水漲船高,招聘或錄取研究生的條件也高了,就看是否名校,是否985、211大學。同樣是這些學校的畢業生,還要拼其他條件,成績積點、競賽、實習、社團、證照,甚至戶籍、相貌、家庭條件、社會關系,多多益善。于是競爭越來越提前,從高中、初中、小學,已經提到了幼兒園。為了“不輸在起跑線上”,家長不惜從買學區房開始。我大膽地預測,如果這樣的競爭不終止,下一步必定會出現胎教競爭,再下一步就是基因的競爭。
解決青年的出路問題,不是大學也不是幼兒園的事情,而是政府、社會的事,也需要家長的積極引導以及本人的理性選擇。社會解決好這個大的前提,使青年人能夠在不同的階段找到不同的出路,只要肯努力,今后都有體面的職業和穩定的收入,才能夠保證各級學校是良性競爭,也能保證各種人才得到發揮,也能夠使學校、老師盡心盡責使孩子成才。一味將社會的責任推到學校,這對政府來說是不負責任,對輿論來說是誤導,對家長來說加重了不必要的負擔,對孩子來說扼殺了個性,迫使他們走這樣一條獨木橋。我認為這才是中國教育的實質問題。
教學是人對人的藝術,是因人而異、因校而異的。世界上的一些名校,往往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規矩,社會用不著去干涉,學校如果什么都被社會干涉,那這個學校是辦不好的。現在我們校長規定學生不許帶手機,馬上報紙就要討論。實際上只要家長、學生簽字同意,不違反法律和國家規定的教育方針,學校就可以做,形成自己的傳統。
韓國到現在為止,還允許老師體罰學生,一般是打到初中,高中就不打了。日本規定,幼兒園、小學、初中,哪怕是冬天,女孩子一律穿短裙,男孩子穿短褲。到高中,才可以穿長裙、長褲。我看小孩子的小腿都凍得發紫,規規矩矩還站在那里,這些都是有規定的。當然,國情不同,我們不應也不必生搬硬套,但至少要尊重教育規律,允許學校、教師在不違背法律和教育方針的前提下采取不同的教育方法。
而現在,學校禁用手機,馬上會引發軒然大波,引起媒體的普遍批評。學生考試作弊被學校開除,法院卻判學校違法。北京某大學一年當了8次被告,全部輸掉,因為法院認為原告都是學生或家長,屬弱勢群體。中學不敢組織學生春游,除非家長簽下免責承諾。小學教師下課后會看著學生,不許奔跑嬉鬧,怕萬一引起傷害事故擔不了責任。甚至連社會上的人跑到大學自殺,學校也脫不了干系。
片面要求社會公正一定要由學校來體現,根本不尊重教學的規律,讓教育承擔不應該承擔的任務,那么中國的教育是辦不好的。近年來,又加上了一些迎合民眾的成分。特別是有的領導發表一些不負責任的言論,更起了誤導的作用。比如說不能讓一個農村孩子因為家庭困難而上不了大學。我認為,既然大學不是義務制教育,不是免費的,如果家庭經濟困難可以考慮先工作,今后有條件再上學。或者要表現特別好,爭取拿到獎學金。還可以勸他選擇上免費的,或者是少交學費的,比如師范或某些國家資助的專業。一位負責人有一次說,不管物價怎么漲,學費都不能漲。我后來碰到他說,你能不能補充一句,學生不夠的經費由政府補。他說那不行,我問錢哪里來,讓校長去偷去搶嗎?大學自己承擔得了嗎?
首先,學校的公正要靠政府。義務制教育是強制的,孩子到了規定的年齡,家長或者監護人就必須要送孩子上學,在美國,如果孩子不上學是要申請的。義務制教育對政府也是強制的,政府必須要保證孩子有這樣的機會,比如說這個孩子家離學校很遠,那么就要提供交通工具或者住宿。
我們說要辦世界一流大學,這是中國夢的一部分,但是如果說要辦成世界一流的義務制教育,絕對可以做到。像上海那樣,義務教育的質量已經是世界一流了,只要在硬件設施上都能達到先進,在地區、城鄉之間做到均衡,那就是世界一流的義務制教育。即使是現在最貧窮落后的地區,只要中央下決心調動全國的力量,也不難使每一座小學、中學達到國家規定的最低標準。師資數量或質量不夠,既可在本地培訓,也可以從外地招聘或從發達地區派教師輪流服務。如果我們的義務制教育是一流的,那么絕大多數家庭的孩子就處在基本相同的起跑線上,今后能不能上大學、如何選擇職業,就靠你自己了。
任何國家的國民素質的提高,任何學校進行素質教育的基礎,前提都是從小的家庭教育。根據我個人的體會,很多規矩、規范,涉及信仰的某種行為,最關鍵的是從小灌輸,習慣成自然。到了大學甚至是高中就來不及了,或者已經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了。例如一個人不能撒謊,就是一種習慣,一種自覺的行為規范,不需要講太多的道理。而如果一個孩子從小養成了撒謊的習慣,長大了是很難糾正的。你告訴他不能撒謊,他會說撒謊的人很多,為什么我不能,甚至根本不相信世界上還有不撒謊的人。
現在的家庭教育為什么出現那么多的問題?根子就是他們的父母甚至是祖父母從小就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將一些全人類都普遍認同的美德當作工具和手段。“文革”期間我當中學教師,眼看我的學生變得開口國罵閉口“滬罵”,老師處于被批判斗爭的處境而無能為力,還得昧著良心贊揚“革命小將造反有理”。我們私下感嘆:將來等到這些學生為人父母,成為國家棟梁,他們如何教育子女,管理國家?
教師的作用能否發揮,結果也不同。以往中國人普遍崇拜“天地君親師”,老師的地位很高。“文革”前,我當教師時不滿20歲,到學生家去訪問,有的家長還以為是他哥哥的同學。但一旦知道我是老師,立即非常客氣,有的家長年齡可當我父母,但對我十分尊重。如果家長的說法、要求與教師不同,學生就會理直氣壯予以拒絕:“是老師說的。”家長就會讓步:“當然聽老師的。”但現在,老師在家長心目中處于什么地位呢?一方面有些老師放棄了自己的尊嚴和地位,從教幼兒園開始就接受家長送的購物卡和禮物,千方百計利用家長資源;另一方面,不少家長以為只要有錢有勢就要左右老師,他們怎么會將老師當作孩子的行為楷模和靈魂導師?
其次,義務教育要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如果做到這一點,就能糾正家庭教育的一些問題。現在強調不輸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不是將責任交給每一個家庭,因為家庭做不到,但是至少進入學校,孩子們要在同一起跑線上。輸在起跑線上,往往就在義務制教育階段,所以大家拼命地往名校擠。國家要做的最基本的事情,不是創造一個一個所謂的教育奇跡,我很奇怪我們的國家領導人為什么要跑到人大附中這樣的學校去,為什么不能到一般的學校,或者是比較貧困的學校?難道還要花更多的錢制造一個個遠遠脫離中國實際的超級學校嗎?如果一個國家不從基礎教育開始,不是通過政府做到教育資源的相對均衡,不是使孩子從小就得到良好的教育,那么今后我們怎么保證這個國家穩定的發展?
這些不是中國的教育問題,而是教育的中國問題,教育部門和學校不能推卸自己的責任,但是如果不引起全社會的關注,政府不全面來解決這些問題,單獨要求學校將教育辦好是不可能的。
(摘自《光明日報》2014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