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生鐘愛和從事的事業——京劇藝術,其誕生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1790年,江南安徽戲班應詔進京為乾隆皇帝祝壽,從此便在北京、天津安頓下來,再經十幾年的演變,成為一個由徽劇、漢劇、昆曲、秦腔、京腔和民間曲藝等綜合而成的嶄新劇種。它的演唱以“西皮二黃”為主,字正腔圓;它的音樂旋律變化多姿,悅耳動聽;它的身段具有強烈的舞蹈感,節奏鮮明。當時人們根據這一新興劇種的唱腔,直呼其名曰“西皮二黃”,或曰“皮黃戲”。
“西皮二黃”第一次進入上海,是在1867年,當時引得全城轟動,市民爭相觀劇,一睹為快。據《南北梨園略史》(姚民哀著)記載,“滬人初見,趨之若狂”。在我的想象中,這幕景象并不亞于2010年美國立體影片《阿凡達》在上海引起的觀影熱潮。另有一則新編竹枝詞,也可為證——
自有京班百不如,昆班雜劇概刪除。
意思是京劇自來上海以后便風靡全城,其他表演藝術望塵莫及,本地原有的昆曲、地方戲演出乏人問津,門庭冷落。京劇大受歡迎的原因,主要是音樂唱詞比昆曲更易懂,做工身段比地方戲更好看?!熬﹦ 边@一稱謂,也是來自上海。1876年,《申報》正式刊出“京劇”之名,意思是來自北京的戲劇劇種。從此,這一稱謂取代了“西皮二黃”、“皮黃戲”而一直沿用至今。
我自己出生在京劇藝術家庭,我父親是尚小云,我大哥習武生,二哥習旦角,我學了花臉,所以我從小就能感受到戲曲藝術的旋律和魅力,可以說是耳濡目染。京劇藝術和其他兄弟劇種一樣,分行當,分四功五法,唱念做打,行當是生旦凈末丑。現在是四個行當,生旦凈丑,末屬于生行,就將末歸到生行。從行當來說,有一句老話兒,叫千旦百生,一凈難求。就是說生行如果能培養出三位數的人才,到了我們花臉也就只是一位數的人才,花臉這個行當比較難。
我常說藝術先賢把古代諸多不同的人物劃分行當,這是非??茖W,也是非常先進的。我經常拿現代人做比較,比如說華羅庚先生如果劃分行當應屬什么行?那一定是正生;那么彭德懷元帥、朱德元帥,一定是我們大花臉;旦角——端莊的少女,我們的教師、教授一定是青衣,活潑的少女當然是花旦,體育健將們肯定是刀馬旦或武旦;幽默的喜劇演員肯定是屬于丑行。我們先賢把眾生相列為四個行當真是了不起,我們現在不應把行當、程式、生旦凈丑認為是陳規舊歷,束縛想象力的東西。
再說四功,唱念做打。唱,為四功之首;念——“千斤話白四兩唱”,那唱和念的地位不是矛盾了嗎?不是的。念——說話,比唱更難,因為唱都有固定的旋律,而且有過門,有樂隊的配合,念則沒有伴奏。要用念的聲音塑造人物,抒發人物的喜、怒、哀、樂、驚、恐、悲的各種感情,傳遞到觀眾的耳朵里,打動觀眾的心靈,這是非常難的。京劇行當里常說,你早上起來喊嗓子了嗎?也是要練念。
現在有人批評傳統戲太老了,上場詩、下場對,太繁瑣了。我覺得新創劇目未必遵從上場詩、下場對的形式,因為我們是要適應現在觀眾的審美需求,現在人們的生活節奏快了,我們步入了一個快捷的信息社會,不可能把19世紀的生活節奏搬到現在的舞臺上來,但是也不能粗暴地把傳統精湛的演唱藝術完全變為大白話。
比如有人反對“上韻”,怕觀眾聽不懂。帕瓦羅蒂的演唱我們都愛聽,可他唱什么詞我都不知道,但是他唱《我的太陽》到High C的時候我就覺得渾身都跟著激動,因為它充滿了陽光,讓你覺得生命就是太陽!我覺得對于傳統藝術,我們應該要用最科學的方法去研究、感悟和傳承。傳統戲中曹操念大引子的難度很大,尤其對花臉要求很高,不但聲音要好聽,而且要有韻,我們唱和念不外乎三個字,聲、韻、情,還要看你如何運用,有的是以聲帶情,有的是先出情、再運聲,比如曹操于長坂坡追殺劉關張正在得意的時候,這樣表達他的心態:“普天蘊日建功勛,四海揚德政,獨立扶乾坤,運兵機,全剿滅征。”這段大引子“吟誦”就要用聲、韻、情,必須把人物的心態、志向全部表現出來。
再說“做”和“打”?!白觥卑ㄐ误w,我們戲曲演員要求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臥如弓。站,我們講站一定要收腹、立腰、沉肩、挺胸、收臀。實際上你的形就是你的人物和心態。現在還有一個不確切的說法要取消程式,說戲曲程式束縛人,你就隨隨便便走吧,可是包公、廉頗、項羽的那種氣勢,你能隨隨便便走出來嗎?我記得我看芭蕾舞《吉賽爾》時,王子和他的戀人纏綿至極,最后必須要分開的時候,他們完全用肢體語言來表現,沒有一句言語,但卻看得你掉眼淚!
所以,在理念上,我們戲曲演員和戲曲教育家仍然要重視,不單要保護、守護精湛的民族傳統藝術技巧,而且要強化,強化不是僵化,強化是要注入新的展現力和生命力,這樣觀眾才能得到最滿足的享受。
我第一次上臺演出是在五歲的時候,而五歲之后我就上學了。我父親尚小云在上世紀30年代中期創辦了榮春社科班,培養戲曲人才,我大哥、二哥都是這個科班的學生,但是沒有讓我學戲,因為我父親深知在舊中國以演藝謀生之不易,于是他讓我背起了書包。
1950年時,由于新中國的建立,學習執行了黨的文藝政策,戲曲藝人受到黨和政府的愛護、重視,那時候戲曲藝人真是有翻身之感。我雖然小,但是我知道,在舊社會唱戲是低人幾等的。我自己是經歷者,也是見證人。所以1950年時我父親說,你還是學唱戲吧。唱什么呢?唱花臉!唱花臉難,要往臉上抹油黑。從1950年開始學戲到2011年,已經60年了,這60年當中,我自己有不少的體會。我說我這個人趕上了好時期,不僅趕上了建國后我們黨和政府對文藝的厚愛,還趕上了改革開放的三十年,我是個幸運者。
京劇藝術的巔峰是在上世紀50年代,那時候以梅蘭芳先生為代表的四大名旦、四大須生這些前輩們都健在,李少春、裘盛戎、高盛麟、袁世海、張君秋這些藝術家都還很年輕。上世紀50年代,全國京劇院團不僅數量多,名家多,劇目豐富,在那樣一個火熱的時代,作為一個青年演員,想的就是好男兒志在四方,決不能蝸居在京城的一個金窩里。
1959年,我調到了陜西京劇院工作,當時物質條件雖差,但是精神生活豐富,報國之志強烈。1961年,10個月的時間,能演150場重頭戲,這是多么好的一個舞臺實踐機會!就在“又紅又專”、大干一番的時候,“文革”十年浩劫來了,我被趕下了舞臺,右臂上戴著寫著“狗崽子”的白臂箍,參加“牛鬼蛇神”勞動隊。十年,這三千六百多天,讓我知道了什么是酸甜苦辣,什么是世態炎涼,什么是冷暖人生……等到“文革”結束,大快人心、烏云散去的時候,我已經是奔四十歲的人了……
迎來了春天,掙開了枷鎖,可以張開雙臂高歌唱戲了,但嗓子完了!也許是心境的憂郁,也可能是平時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縱情高唱,到了能唱戲而自己唱不成戲的時候——痛苦——焦急;但我不氣餒,橫下一條心,只當是第二次變聲,我就天天騎著自行車去郊區,面對皓月、風雪喊嗓子。
蒼天有眼,像病好如抽絲一樣,慢慢地嗓子恢復了……
又一個十年,我同陜西京劇院恢復傳統戲,創排新編劇,探索現代戲,爭當一名“有出息”的、合格的戲曲演員。
當1983年,我作為六屆全國人大代表,在投下選舉共和國主席、國務院總理神圣一票之后高唱國歌的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是人的尊嚴,什么是讓人信賴的人民演員……
我最近也在拜讀季羨林先生的幾本書,我把他的名言記在我的本子上警戒自己,其中他有一段話說,名利之心人皆有之,我這樣的一個平凡人,有了點名,當然高興,是人之常情,我只想說一句,我確實沒有為出名去鉆營。季老他辭掉了三頂桂冠:一辭國學大師,二辭學界泰斗,三辭國寶。這讓我汗顏和慚愧,我在檢討自己,人家說我是國寶,我心里難道不高興嗎?我就拿季公這幾句話去對比。
我覺得我們現在的戲曲形式、院團形式,坦率地講不能說不好,但不要太急,急于求成就會不擇手段,不擇手段就會栽跟頭。漢代張衡有這樣幾句話: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我一直拿它告誡自己,不要隨著社會的富足、不要隨著個人生活的富足而忘本。
(摘編自《人民政協報》2011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