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莊的早晨是極為清寂的。上午9點左右,街邊的大多數店鋪還在酣睡之中。我一路走過看過,依稀可見的別致裝飾讓我思緒輕歌曼舞。不覺間,我就拐進了藝術工廠C區,這條街倒開始蘇醒了,賣圖書、賣畫具的已陸續出攤,甚至已有零星路人在東挑西選。我站在路的這頭望向那端,打量著這個充滿顏色的地方,恍惚看到一股力量在擰聚,執拗如堅石,綿韌如綢緞,易碎如玻璃,疼痛如青春。這大概就是夢想。
一位老大爺擺完攤后抄手坐了下來,宋莊的一天開始了。
那么,宋莊是一個什么地方?簡單的說,它是一個藝術村,一個藝術家們的聚居點。這里有近年剛建的藝術工作室,但更多的還是普通的低矮民居。無以數計的藝術家們在這里租住,吃著最簡單的飯,過著最顛倒的日子,做著最輝煌的夢。
近年來,年輕藝術家的生存現狀也一直為社會所關注。在藝術市場里,極少數成功的人在享受著絕大多數人的榮光。一邊是作為藝術家自身的堅持,一邊是市場的誘惑;一個是學術道德的公認,一個是生存的需求。大家都在感慨年輕藝術家該何去何從,實際上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失敗”亦有價值,無悔才最珍貴。
鄭元無,就是宋莊千萬畫家中的一個。1985年出生的他,2010年自山東藝術學院畢業后即來到北京,2011年從土橋搬到宋莊。于他而言,“宋莊就是藝術殿堂,非來不可。”如今,鄭元無也可謂嶄露頭角、小有成就。當他談起這幾年,不屑的語氣后面,有遮也遮不住的辛酸。他說他在2010到2012年間,都是借錢生活的,直到2013年開始還錢,2014年“幸運”的掙了一筆,如今,已與多家畫廊合作,也開過數場展覽。
鄭元無并不是老師長輩們俗稱的“好學生”,他成績非常差,在小學一、三年級和高中三年級都留過級,也曾為了喜歡的女孩任性的擇過校。但他就是喜歡畫畫,并獨出一格。
所以,“幸運”并不是“幸運”,有的人天生就會起舞,就能掙脫現代性的鐵籠,這是他們的天命,也是他們的獨特稟賦,自然能苦盡甘來、水到渠成。但這類人畢竟少之又少,大多數藝術家與藝術圈的關系比較松散,為了支持創作,不得不從事其他行業的工作。
鄭元無曾經也作過他不喜歡的畫,也接過行活,但他說看似迎合市場的畫賣的也不一定好,心里也不痛快,于是再也沒違背過自己意愿。“畫要影響市場,而不是迎合市場,踏踏實實做,該來的自然就來了。”他說,“買畫買畫,買的是人,不是畫,畫家的人格魅力大于畫的魅力。”
我第一次見到鄭元無的畫,是在國家會議中心的一個展覽上,當然,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鄭元無。看他作品的第一眼,我聯想到了畢加索,詼諧調侃,自由灑脫,無政府主義味濃。鄭元無的畫并不完全是西學派,但可以肯定的說不是學院派,用他自己的話,是西學派與自我發展派相結合。他在藝術形式和主題上與自己的愛好連接縝密,有強烈的自主性,形式感突出,面貌獨立。他對學院派或傳統的藝術形式不感興趣,而是非常注重自己的內心體驗,堅信藝術來源于自我。
鄭元無的作品,所具有的普遍特征是基于視覺的自由構建,構圖簡潔,線條柔順,輕松詼諧,趣味橫生,廣泛利用“當下的時代”來描述正在發生的事,具有以玩樂為本位的敘事特征,頗具嘻哈感、游戲感及娛樂感,拋棄了宏大的歷史觀,以戲虐、幽默、調侃的方式表達自我的觀點,以個體的情緒敘事,拒絕諂媚,崇尚個體的自由,追求自我的心理愉悅。在他的作品中,無論是對歷史的還是現在的人和事,都植入了他對當代現實人文景觀的戲謔。這一藝術之所以產生在這個時代,很大程度上與世態炎涼、人情冷漠、拜金至上的社會景觀是相契合的。
鄭元無以《紙醉金迷》和《夜宴圖》為代表的兩大系列作品,就突破了規則和宏大敘事所帶來的生命束縛。比如《紙醉金迷2013》,人物以高大的姿態超越了山與建筑,突顯人的個體高于固有的形態,走向人本的特征,精神的塔基傾斜以映射當下的精神頹靡,個體淪喪失去自我。這一大膽構造,本身并非僅僅是解構傳統的景觀對于人與山水之間的章法。
再如《夜宴圖2014-1》與《夜宴圖2014-2》,同樣呈現的是一群人之下的個體面貌,每個人都自顧不暇、吊影自憐、心事重重,或低頭沉思,或仰頭無望。但是之間那少許的個體卻是堅實的,是意味著個體開始擺脫現實環境對人的捆綁,以個體的自由與生命取代時下的困惑,是狂歡之下的生命釋放。每個人都是自我的表演者,而不再是傳統人文交通的奴隸。
同樣,他的作品《兩看相不厭》,淡化了丑美善惡,旨在尊重每一個個體的存在,尊重每一個個體的隱私,尊重五觀的存在,站在生命的立場,兩者不厭。客觀的存在,是對生命意志的崇高尊重,也是玩樂主義所建立的“個體意識高于其它”的呈現。
鄭元無生于齊魯這一具有濃厚文化傳承的土地上,沒有被固有的文化形態所束縛,在語言探索上試圖建立的個體特征,與他崇尚的玩樂主義精神相輔相成。他最近幾年的創作,已經顯露出他優秀的才華造詣,他在無意識中建立的個體藝術精神,恰恰與當下的時代精神吻合。
有學者說,我們的時代是第三次工業革命開始的時代,我們開創了新的工作方式、生活方式,個體因為云端的存在而保有了生活的自我。當然,藝術的個體發展,在85時期已經有了萌芽,但那一時期的藝術并不是以個體精神特征存在的,如果說能代表著這一時代的藝術,個體、自由、探索是關鍵詞。
戲墨古已有之,調侃不是本真,調侃的宗旨是社會,而非個體,雖然與個體有關。玩樂主義才是時下的本真,是個體生命得到尊重的體現。看鄭元無的畫,看它線條游走、肆意涂抹,也未嘗不是一種酣暢淋漓。
這樣看來,如果想成為未來的優秀藝術家,當下的青年藝術家需要關心社會、融入社會,通過在社會現實中的肉身經驗,建立自我的價值觀及判斷力,這不無道理。藝術家所創作的藝術,是其體驗、思想、價值觀的外化和升華,“其價值在于與時代、社會重要問題的關聯度和獨到體悟”。鄭元無是這樣認為的,他說藝術家屬于文人范疇,不管怎樣,堅持“社會責任感”是極其關鍵的,“有思想是最重要的”。近年來,很多藝術家正逐漸走出模仿的怪圈,甚至以“酷似”為恥。但這并不等于“奇、怪、特”的藝術作品就是好的。在創新的同時,不能忽視了對現實生活、客觀世界,以及對美的認識。
關于藝術與生活,汪民安學者認為,生活既不是將藝術作為對象,也不是將藝術作為目的,生活就是藝術本身,它只是以自身為目的。生活就是一部細膩紛繁的敘事作品,它同樣需要創造,需要想象,需要發明,它絕不遵循某種現實邏輯。不是將某一天、某一刻詩意化,也不是像行為藝術那樣使一個片段、一個瞬間熠熠發光,應該將整個生活,包括它的毛細血管,像戲劇一樣上演,應該使生活的可能性無限的敞開。不應將生活和藝術視作兩個區域,應該堅信,生活的每一個片段都可以編織成藝術。要讓生活冒險,讓它走向斷裂和崩潰的邊緣,讓它擺脫一切邏輯,讓它舞蹈,讓它虛構起來。
談起創作,都會牽扯到“靈感”的問題。但鄭元無似乎從不擔心——“空白紙猶如女人,一看到紙就有欲望,就有靈感。”他不僅畫作“玩世不恭”,言語也相當俏皮。此外他也說到,目前買他作品的人多數都是“投資”,希望有天能變為真正的“收藏”。
宋莊搞藝術的人很多,也不排除有偽藝術的存在。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愿意被市場操控的,他們有自己獨立的精神和個性。我們不要一味的批判,我們更多的是需要欣賞、包容、鼓勵、祝福,這且就是生活,就是必經之路。而在我國,藝術如今依然處于邊緣地位,政治環境也相對敏感,藝術家的意識形態并不是完全自由,藝術家在社會中也可以說是位置感不強的。所以但凡在這條路上摸爬滾打的,都是勇敢之人。
汪民安學者也曾關注過宋莊,在他的眼睛里,宋莊沒有權力的專斷,沒有制度的牢籠,但是,這里無法擺脫商業的邏輯,商業主宰著一切,這不是粗暴、唐突的主宰,這是一種悄悄的但又不無蠻橫的主宰,它埋藏在宋莊的角角落落,它不太愿意公開的現身,但它卻頑固的無時不在。很多時候,它使藝術理想變得飄搖不定,紛紛擁擠進交換的軌道中,擁擠進畫廊和商人的趣味中,擁擠進貨幣的魔力中。
但這并不影響宋莊的魅力,它安謐,卻又在暗處尖叫;它破舊,卻又走在時尚先鋒。它閑暇慵懶,酒精清談,它遠離權力卻又無法擺脫權力邏輯,它平靜而又危險。它不分白晝暗夜,它是絢麗無重復的。
鄭元無就是這絢麗中的一筆,他在其中的一間畫室里,把多少時光都涂抹了進去,所涂所抹,都是夢想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