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越窯·青瓷
關于越窯我們現在知道最多的就是上林湖窯。浙江余姚上林湖邊的低矮丘陵間,荒草淹沒了一切陳舊的蹤跡。低矮的松樹,似乎永遠也長不高長不大,它們久浸了越州的風氣,似乎趨向于玲瓏和秀雅。瘠薄的桔黃色南方黏土上,似乎永遠也長不出像泰山松一樣高大而古樸的樹木,落葉的柘、梓或者田陌間尋??梢姷男Q桑,偶爾在河邊依依排列的垂柳,亂荊掩映著一條條荒草沒徑的羊腸小道。偶爾,會在濁黃的泥淖間發現一兩片青灰色或者淡青綠的瓷片。一個已經荒廢的窯口,從土山之側顯露出來,那窯口的拱劵上布滿了青苔或者野葛,陳舊的煙火燎燭的黑跡,告訴你,這里曾經青煙裊裊,而窯劵上的煙口,微紅的火焰挾裹著濃煙曾經終日升騰著,在越州低緩的丘岡上空緩緩擴散,最終成為一縷淡淡的灰霾。越州的田陌間,江南的秀色自始至終在煙雨濛濛的底色里若隱若現。一千多年前,漢會稽郡東越故地的村民們開始仿北地的陶窯制器皿,選瀕姚水江濱的黏質黑泥,與山上的桔紅黏壤混合,摶制坯器,筑窯燒制成器,盆、盤、碗、缽、缸、罐、壇、壺,不施外釉,素如原始的陶器。后來,在燒制和晾坯的過程中,沾上了江沙和木炭灰,燒制成局部帶青綠色或者茶褐色的光滑如玉的釉彩,窯民們欣喜若狂。再施以草木之灰(實際上是一種堿灰),與石英砂研磨成漿,施于坯器之表,經過燒制,那種不可控的堅硬而光滑的釉質表面出現了,越窯器因此閃爍出詭異的光芒,仿佛是來自天地之靈的釉彩竟是如此的靈動和神異,像姚江的水一樣瑩碧,像越地的山水一樣蔥綠,又泛著一抹青天霽色,古玉般盈潤。越人相仿,仿青銅之器,為盉、為簋、為觚觶、為罍爵,為樽俎,為鼎彝盤匜。返銷中原。俎豆之器,紛紛用焉。而越窯真正興盛的時期是東晉,續西晉越窯漸興,越窯器多為中原士族民眾以為葬器和禮器,所制越窯器多粗坯重體,渾厚無為。東晉始興,士族南渡,江南秀地,漸漸改變了中原士族的習氣,但當年沿襲不衰的輕物賤身,崇尚玄談的風氣依然不變,晉人骨子里十分風雅不拘的脾性越發地散漫開。晉人喜歡的事情就是藝術和玄談,藝術的風行也帶動了對于瓷器的追求,酒器、香熏、爐鼎,似乎成為士人貴族的標配。當年王羲之等人在會稽蘭亭邊的風雅聚會,就少不得這些越窯瓷器的麋助。杯盞、觥錯,皆是青白的越瓷,晉人對事物的講究也促進了越瓷的技術進步。當時有人以瑪瑙、珍珠等物施于釉漿中,磨得極精極細,施過如此珍貴釉質的越窯瓷器,就呈現出一種類似于青白微粉的顏色,而尋常的茶色釉器則符合晉人玄談的喜好。香熏是青白色的,典雅而美妙,是供與神靈共娛的禮器,裊裊的香煙從熏爐的孔隙里飄出,在雅室之內久蘊不去。雞首壺,亦即中原的盉,原是家家戶戶常備的涼水壺和酒器,到了東晉的江南,就藝術性地發揮成了頗有創意的高執耳雞首盉,而平時便于攜帶的隨身瓷器就是四耳系茶色釉蓮紋罐,奇怪的是,罐的蓋蒂也是一只雞。晉人對雞情有獨鐘。
隋唐后,越州窯的規模已經遍及姚江沿岸。余姚上林湖邊,窯口林立,煙霧繚繞,窯火的紅光竟徹夜照亮姚江的江面,似星星點點的野火,而上林湖邊的松林幾乎一掃而光。那時候的江南,種茶為業的人越來越多,茶器替代了酒器,越窯的瓷器以輕靈且素潔一躍成為天下瓷器之首。陸羽《茶經》里對茶盞有如此評價:“碗,越州上,質輕瑩白,似雪凝冰聚?!薄爱T,越州上,口唇不卷,底卷而淺,受半升而已?!碧拼慕?,風物鼎盛,青綠的江南茶在浮白的越盞里漾著,微微的香氣彌漫,那種詩意隨之在江南的道林紙上漫洇開,像寫意畫的水墨,像霧氣濯洗著的田陌和村莊。青瓷,隨之成為越窯瓷器的另一個名稱。陸龜蒙有句:“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蔽宕焘褂性姡骸稗娲淙谇嗳鹕?,陶成先得貢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施薄冰盛綠云。”(《貢余秘色茶盞》)唐人對藝術品的追求到了一種瘋狂的境界。越州瓷呈現出另一種所謂秘色瓷的風格,秘色瓷。當指官用瓷器,以玉粉為釉,施以珍珠玳?,旇У任铮陨喽⒈蹋铺祆V之色,多了一些神秘,仿佛是一種靈性的共鳴。濃釉厚胎,器型端莊而精致,是唐越窯器的特色。像唐越窯青瓷博山爐,青瑩光潔,器型渾樸大氣,完美精致。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唐宮廷秘色八棱凈水瓶,是茶葉末色釉,均勻而光滑,釉色的流變似乎是越窯青瓷的一個技術難點,窯溫升高后,瓷坯內質變得更加堅固了,而對釉料的熔變性能也提出了要求,當時釉料普遍存在雜質多,細度不可控制,容易出現漏釉、氣孔和釉變等瑕疵,想得到純色均勻的越窯青瓷真是不易。所以,上品越窯青瓷一律貫以秘色之名。當然,這些經過復雜工藝制作的秘色瓷只能是宮廷專用的貢品瓷器,民間看都難得看到。五代社會動蕩,上林湖的越窯火光漸漸湮滅了,一是因為市場需求量萎縮,二是當地的松樹基本砍伐一空,燒窯的木材供應困難。一段時間,越窯淪沒,不施釉的粗瓷再次出現,器型也越發粗鄙。直到宋代末,一批越窯工匠遷徙到浙南的處州龍泉重新筑窯燒造青瓷,越窯青瓷才得以重新煥發璀璨的光彩。而宋代以后青瓷燒造隨著環境和材料的變化而變得更加的精彩和名貴。北宋的中后期,已經有官、汝、鈞、耀、龍泉窯的哥窯五大青瓷產地。龍泉窯其實是另一個越窯,燒瓷的工匠來自越州,釉料的配制也是越窯的舊貨,后來,處州的溪砂質地純正,純度更高,釉漿的耐溫點更高了,近似于石英,而龍泉的瓷土純白而細膩,因此龍泉青瓷一出而天下驚。龍泉青瓷坯體薄而堅,釉質晶瑩剔透,微微泛青碧之色,時謂“縹瓷”,像翡翠的冰種豆綠一樣,那種釉細膩而均勻,龍泉青瓷是南青瓷中的絕對的精品。龍泉青瓷色如梅子,謂“梅子青”,更有豆青、粉青、月白、淡藍等諸色,“青如玉、明如鏡,聲如磬?!饼埲绺G則以透明釉料而更具特色,經過窯火煅燒,開片似片片梅花瓣,細細的線條,隨心所欲地錯裂展伸,“恍三春冰銷,如未解之凝霜。”加上坯質細白瑩潤,紫口鐵足,古樸生香。將越窯青瓷的制作技藝升華為一種神秘之技。宋高宗看到這種瓷器后,心內狂喜,從此癡迷不已,宮內瓷器,多以哥窯為尊。而南宋小朝廷更是以青瓷仿青銅禮器,制作宮廷春秋大祭的各種器物,民間禁止使用哥窯器。清光緒《龍泉縣志·卷一》:“哥窯器中可人清賞、供文房之用者:哥窯瓶、三山五山筆格、彝爐、乳爐、八角把杯、蟠螭鎮紙、瓷印、方印色池、八角委角印色池、方圓壺、立瓜臥壺、雙桃水注……水丞、筆洗、各十數型?!蹦纤沃泻笃冢埲G的哥窯冰裂開片法也運用在官窯制器上,三足盤、觚觶和帶耳壺瓶,紫口鐵足,開片線也沿用黑銹色,恍若春至梅瓣瓣,盡隨東風漫飄舞。那是一種從詞闋里溢出的精致和神韻,是無盡的風流和倜儻,這種超越了器用之神采的瓷器,只能是風雅的南宋才能夠制作出來的。隨著蒙元南侵,宋祚終結,二百多年的有宋一代文辭風流盡隨胡馬鋼鞭打得零落無蹤。元代的胡人喜歡大器物,又蒙元喜歡素瓷大器,大盤大缸大缽,龍泉窯瓷從此衰落漸至湮沒。民間偶有器物,卻已經面目全非了,那種風雅精致的哥窯瓷不見蹤影,代之的是沉悶暗綠或者黃綠的大器,仿三足鼎和大罄口三足香爐,茶末釉也不全像,帶著鐵銹色,微青,器型雖仍精致,但風采遠非昨。
明代開始,宮廷迷上青花瓷了,越窯青瓷的規模漸遜于青花瓷。此時的青瓷以出口商品瓷為主,色與型俱無法與南宋相提并論。色澤暗啞,造型單調,加上釉色不純,橄欖青和茶色青等釉器,無法讓青瓷煥發出當年的風采。在北宋后期,北方的青瓷制作水平已經達到另一個巔峰,那就是汝窯的天青釉,風流天子宋徽宗有一日夢得一瓷器,色如“雨過天晴云破處”,醒后即命工匠“者般顏色作將來”。汝窯的督造官領命,工匠遍諸法,都無法滿足皇上的要求,后一工匠別出心裁,以西域瑪瑙入釉,使本來清澈透明的釉質變成微透明的半乳濁的天青色。當年的大內天子趙佶本身就是一個藝術家,工于書畫鑒賞,并且癡迷于道教,對天青色有著一種本能的愛好。道家的含蓄和內斂的特點,加上他精深的藝術修養,他所要的瓷器必無凡間顏色,并且不能太過明亮,尋常的越窯青瓷就失于釉面過于明亮剔透,雖然瑩潤如玉,卻是不入這位風雅天子的法眼的。他要喜歡的“雨過天晴云破處”那是怎樣的一種妙色?青暝浩蕩,而玄為道之門,青玄之色,豈不是九霄之色,是道教所謂的正色么?而乳濁的釉色,加上天青,微微地明亮,渾然如玉,像一個自然的玄牝之場,是門徑,是直抵幽微的入口。像他熟稔的畫色豆青和石青,微微地渲染,微微地漫洇,那種覆蓋著的顏色,讓瓷坯底色無從尋覓。而混沌就是一種道的最佳狀態,混沌的釉色,天青,是介于玄牝與月白之間的臨界色,后代的汝窯工匠發現,這其中加一了種名青金石的礦物,光是瑪瑙尚無法達到這種微妙的青色境界。明高濂《燕閑清賞箋》里說:“汝窯,余嘗見之,其色卵白,汁水瑩厚如堆脂,然汁中棕眼隱若蟹爪,底有芝麻花細小掙針。余藏一蒲蘆大壺,圓底、光若僧首,圓處密排掙針數十,上如吹塤收起,咀若筆帽,僅二寸,直塑向天,壺口徑四寸許,上加罩蓋……罄口、釉足,底有細釘,以官窯較之,質制滋潤?!彼位兆谒v的那種青色就差不多是卵青色,而當年汝窯技匠們參考了鷹的卵色和綠鳧的卵色,皆是類似天青的顏色,那是一種高雅至極的顏色?,F存汝窯精品,形器如神出,色如雨霽天青,并且胎器薄而婉爾。南宋周輝《清波雜志》云:“釉屋瑩厚,有如堆脂,視如碧玉,扣聲如磬。”而色有卵白、天青、粉青、豆青、蝦青,而蝦青帶黃,如現存世的蓮瓣磬口碗。
唐以降,僧家多喜禪門之道法,而江南僧派衍多,凈土、禪宗、天臺宗諸門,皆喜茶,謂茶世間真醍醐,去濁存清,破孤悶執著,是清點門徑的法器。禪茶之器,多用青瓷,由于佛門喜歡素凈之器,凡是金玉之物,僧家多禁用,而器玩僅限于碗杯盞碟和香爐,水盂諸具。江南水土,風清月白,青山綠水,僧家自居塵世之外,孤庭靜院,內心的清靜是一種必然,也是法之所禁之結果。清茶孤燈和黃卷,門外云來云去,日落月起,世事于他如浮云。這凈素之瓷,婉爾美好。而禪茶所具,不單單是清靜心所必需的,也是一種生活的態度選擇。試想,幽逸清曠的禪院里,人聲寥落,而風聲鳥聲殷勤,人若不出世悟禪,幾乎是不可能的了。而出世是破一切執著的首關,那些僧人到老,內心依然純澈湛寂,多虧了這些青白之器。
當年雙桂堂的高僧破山海明,親自制瓷燒制,四川之山仿佛處州,山高林密,破山僧喜歡飲茶。茶皆自出,不究妍妙。那茶具是怎樣的,可惜未留下實物,破山僧又喜歡書法之藝。按照禪宗定法,茶與器俱清素,當是如此,南方的山野里,泥土仿佛就為這把火而準備著,素燒瓷后來傳到日本,是隱元禪師的首創了。而更遠的唐代,曹山本寂,也是個喜歡茶的胖僧人,體格碩偉,他在撫州的山野種下春茶,也只在春時採摘收貯,不經焙炙,與當時盛行的焙炙研末的飲茶法相去甚遠。他的飲茶之法當是綠茶的初形。撫州產月照白茶,白毫甚豐,茶色淺淡,在素瓷的杯盞里,那豈止是茶了?仿佛無盡菩提,只是飲者不覺。
二、定窯瓷
蘇軾《試院煎茶詩》云:“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繞甌飛雪輕。銀瓶瀉湯夸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新泉。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西蜀,定州花瓷琢紅玉。我今貧病長苦饑,分無玉碗捧蛾眉。且學公家作茗飲,磚爐石銚行相隨。不用撐腸拄腹文章五千卷,但愿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東坡是茶中君子,喜歡茶到了癡迷的程度,但在他被謫海州儋耳的時候,土人喝的茶他也是喝不下去的。在汴梁試院與文彥博一起煎茶試水時的蘇軾,那時候頗得寵幸,尚春風得意時??此麑懙拇嗽姡瑯O盡風雅之能事,茶是蒙頂綠芽,雖然碾成茶末,加上新沸泉水,銀瓶貯湯,連茶盞都是定州名窯的花瓷琢紅玉。這茶竟勾起他的傷心處。文公是大臣,也是蘇的上司,這一筆似有獻媚之嫌。定州窯器在宋代是五大名窯之一,而定州窯器多變,有白瓷和彩瓷多種,甚至有黑釉、醬釉和褐釉、綠釉等器。北宋定州窯白瓷為素底剔花為主要特征,源于五代越州窯器造型和工藝,只是越州窯罕見白瓷,而定州窯釉純白透明的釉料當是當地的石英礦甚至是水晶礦,非是琉璃釉。結果,定州白瓷因為光亮晃眼,竟然不為官家喜歡,并被排斥在外,只在民間流行。有關史志只說定州窯太過光亮刺眼,可能顏色單一,缺乏一些瓷器的藝術感覺。后來發展的黑釉和醬色釉,都不甚美觀,故定州窯以白瓷為代表,剔花后的胎器蘸滿釉,燒制的時候可能也不太講究,釉料掛壁比較厚,或者因為石英熔點高,瓷器表面極為光亮,鮮有冰裂開片現象,但出現流掛,即垂淚現象,這是官器大忌,雖然剔花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一不足,定窯白瓷因為瓷化程度高于諸窯,胎器可以做得極薄,故剔花后正品率高。而瓷器的胎口因為不掛釉,顯得粗糙扎手,這也影響了對瓷器極為講究的官家的喜好程度。民間在器口加金銀之飾,因此,這種白瓷顯得有些怪異,不倫不類。而其中的全素白梅瓶是定州白瓷的上品,剔花是定窯瓷的特點,這樣的瓷器往往在工匠的手下煥發出另一種神采,骨白定瓷和粉白定瓷特別多,民間器具,像孩兒枕,荷葉蓋罐、內刻蓮紋回紋的盤碟等物,北方的碗做得寬沿廣腹而細足,放在桌上,像一個半球一樣容易搖晃。不像南方的碗四平八穩的,而現在存世的定窯白瓷,多是素雅的上品,不但器型高古,連花和釉也顯得古樸神秘,似乎那就是北方的藝術風格,也是北方的浩浩朔漠,瀚海孤煙,與南瓷的婉約和水靈毓秀是迥異的。定窯會受到北方人的青睞,是不無道理的。白就是一種萬有之色,也是萬無之色,是色之宗,是色之始,定窯的黑釉則走到了另一面。偶爾現世的定窯白瓷加黑釉剔花,則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器物了,已經超出尋常的審美的范疇了。那是怎樣一種境界,那就是北方的冬天,大地一片蒼茫雪白,偶爾崢嶸露出的一點青山巖巖,一點草舍塵煙,一點點斷垣殘壁,一方碌碡,一口深井,那種白得恣意之間,多了點參照物。而這類黑釉剔花白底定窯瓷,更顯得它是北方的物件,而不會是江南的風物。
三、建盞
公元1046年秋末,從福州至閩北崇安的彎曲山道上,剛剛接任福建轉運使的蔡襄蔡君謨正興致盎然地趕路著,此行,他的目的地就是武夷山溪邊的茶苑。秋茶正興,而年末的歲貢團茶尚未有著落。建溪水在秋末進入枯水期,溪岸邊的蒹葭長得極為茂盛并且夸張。窄僅容一車之轍的山道上,被興奮和秋陽重復煎烘著的蔡襄滿頭汗津,涔涔然,而車外的秋風,似乎并無意與這位大書法家和茶博士攀談。于是一路寂寂然,只聞見車轂碾軋過黃泥土路的吱啞聲,以及遠在數十丈外溪邊風吹起的蒹葭的聲響外,就是蔡君謨心不在焉的東張西望的撩竹簾聲和翻書聲。他的身邊攜著一只巨大的篋笥,里頭裝著他的幾樣寶貝:茶盞、風爐、石銚、銀碾子和細羅篩等。這是準備驗收貢茶用的茶器。那茶盞如烏金罩體,一些類似兔毫的釉變圖案清晰呈現,有似布滿油滴斑的皂金缽,而偶有似滿天星斗的天目曜變盞。建盞呈圓斗形,像山里人的錐笠翻轉,這些茶盞產自建州建安縣水吉后井、池中村一帶的建窯工坊。閩北茶人素有斗茶風俗,每年秋茶成,各據茶烹煎為汁,盛于建盞中,互相品評茶之優劣。白毫末的秋茶湯微微漾著水汽,清香撲鼻。那湯色如琥珀,味如石蜜,香如蘭桂。而茶人制貢茶,仿龍鳳形壓成團餅狀,凡十餅為八斤,大小如秋月形,色暗赤至深褐,密理如楠木之腠紋,仿佛金紫之色(茶梗壓形有光),此物色形之勝,幾同天成之玉石。蔡君謨善辯茶,曾述《茶錄》一書,茶之產地、品質及制工之異,飲法之異,水質之異、茶器之異均詳錄析。以為武夷茶焦黑似鐵,而味沉似蜜,實是大道之異獻。當時的宋朝廷熱衷于道教的弘興,對玄牝之色情有獨衷,建盞以純湛黑釉加上星星點點的奇異窯變斑而大大激發了皇帝和大臣們的興趣和喜好,蔡襄在《茶錄》里不失時機地稱贊了此茶具:“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出他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盞,斗試家自不用。”作為龍鳳團餅茶的原料是閩北的大白茶種,葉形修長,耐低溫和瘠薄土壤,茶葉制成團餅的時候,需要蒸壓,尋常茶葉在干燥的時候容易脆斷,因此不易成形,而獨大白茶足以當之。大白茶的湯色稍淺淡,微金黃或者至琥珀色,在黑色的建盞中微微泛著琥珀光芒,加上底釉的反光,湯色愈加濃艷光鮮。建盞實為陶器而非瓷器,故坯形厚沉,因此地陶泥含鐵量高,燒制過程中,坯體呈現灰黑至深灰色,堅硬似鐵,扣之作金鐵鳴,并且茶盞壁厚,利于保溫。外掛的釉為石灰釉,即尋常陶器釉,只是因為此地石灰也含高含量的鐵和錳,故在燒制過程中,形成結晶斑,為氧化鐵和氧化錳礦物成分在高溫下與釉料發生化學反應,鐵銹斑和錳銹斑即為所見的兔毫、油滴、和天目曜變,只是這是一種隨機的現象,不是整窯都會出現此神異窯變斑,故百千不可得一,以為珍異,極名貴,一盞或直十萬緡,尋常百姓不得見之。建安水吉(現建陽市水吉)建窯產此盞。建窯沿用浙窯的龍窯形制,而龍窯從窯頭到窯尾的焰溫差異甚大,當年,燒窯的松材取自當地山野,一窯或耗松材十車,故一兔毫建盞甚稀有難得,何況更珍稀的油滴斑或者鷓鴣斑,甚至是萬中無一的天目曜變斑。這些珍奇的窯變建盞民間是不可能使用的,甚至是官家也不得用,全歸皇帝老兒獨享。宋徽宗時,宮廷的御用茶盞就是兔毫建盞,王公貴戚或偶得一二。蔡襄深識此物不易,他為皇帝老兒一提此物,從此,建窯的珍異茶盞,全都識以“御進”“以貢”字樣,民間誰還敢摸一下?當地斗茶的建盞當然沒有兔毫或者油滴斑了,尋常的建盞就是茶師們的法寶。武夷茶鄉素以斗茶以決茶之上下品質。斗茶習俗幾乎成為一種最為重要的節日,關乎茶師的榮譽,各自以最為拿手的茶供眾人品賞挑剔。蔡君謨作為一省之長官,來驗收貢茶,豈能用尋常茶盞?他自有一套與宮廷一致的茶具,先自品之,偶覺其鮮美靈異,擇其佳者以進,皇帝當然不知道這一切,以為武夷山溪邊遍生好茶,什么茶都好,事實上,好茶可遇不可求,與制作建盞相似,全憑茶師手下工夫,稍有差池,即失之霄淵。他帶來的那一套茶具,在武夷茶人進貢的眾茶間逐一品試,先由茶師自決,再者,君謨自決之。這位品茶大師以他獨特的味覺和眼量,擇一精制團餅,作為當年貢茶之樣榜。在當年的崇安縣衙(現為武夷山市),秋風颯颯,吹拂起滿院的桂香,閩北的秋色漸漸濃重,庭院里擺著十數只風爐,侍者在起勁地扇火燒水。銚里的泉水汲自山間石隙,謂石乳。此地泉甚豐,赤壤丹崖間,短樹輕松間,散漫長著一些茶樹,各各青郁可人,霧氣在晨昏沆瀣其間,而石隙多出清泉,冽而甘美異常,而煎茶得此泉,茶益發其妙味,顏色益鮮活。故茶得其泉而活,非其水而失趣。蔡襄向來講究茶與泉的搭配,而東京汴梁無此水,來自洛陽伊闕的貢水,恰與這山間石乳相仿佛。煎茶之水,燒法也是有講究的,水開時,先出魚眼,后現蓮子,最后大沸,為蓮花開,砰然若奔馬流矢,金戈交擊。而泉大沸,則泉死,當在蓮子開時止火,抑其氣,否則氣散水死,茶味遜色甚多。大白茶在經過研磨后,成為一撮粉末,在建盞中滋溢,微泡起,用玉刀拂去茶沫,湯面微蘊乳色氣,茶香裊裊而起。《茶錄》里這樣評茶湯及泡制法差異:“茶少湯多,則云腳散;湯少茶多,則粥面聚。鈔茶一錢七,先注湯調令極勻,又添注入環回擊拂。湯上盞可四分則止,視其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絕佳。建安斗試,以水痕先者為負,耐久者為勝,故較勝負之說,曰:‘相去一水兩水’”。北宋陶谷《清異錄》里稱:“近世有下湯運匕,鐵觀音茶別施妙訣,而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就散滅,此茶之變也?!碑敃r沖泡茶末竟然能夠如此出神入化,以至變幻諸多形象,堪稱異錄。建盞釉黑如漆,反光甚明,斗茶時,當晴日正午,日光映盞,入茶湯中,反射出的那種湯光盈動變化,莫可名狀,或真有神異功夫者,善識光與湯,盞與湯的變化,而幻化諸般形態?這是斗茶的一個插曲,算是茶余之資,亦足以駭人。
建安水吉,山勢低緩,偶有峻嶺,儕于西北或東南,近于崇安縣,一路是赤壤丹巖,水吉諸窯依山而筑,龍回曲折,窯劵直抵山腰,而松柯繁密,掩其上,窯工們日摶泥作坯,夜施釉復晾,那種赤紅色的胎器施以釉后,半身粉白,圈足留白未施釉,燒成,釉流成滴,于盞足匯聚。兔毫盞的流紋,不僅是靠燒成的焰火促成的,也與工匠施釉的手法有關,有秘傳窯匠云以水獺之尾為刷,反復涂刷,沿盞中心向外沿均勻涂刷,只是施釉法僅是前提,并不是必成之因。后來又出油滴斑,分金油滴與銀油滴,那就是在釉料里做文章了,是秘法的配方,外人不得而知。同樣,配方只提供一種可能,最后成與不成,都看運氣了。窯中成品,依然千無成一,可見此盞甚不易制,因此日本人特別喜愛建盞窯變,以為國寶。因為非人力所能為,故有些神秘主義,偶然而得,至為神秘。曾鞏牧福州,途經建州,曾經盤桓多日,欲尋找一些兔毫盞或者鷓鴣斑(油滴斑),結果一無所獲,僅得數釉色純黑者,攜至福州,珍視甚,后與陳師道善,偶出示之,師道要他贈一對茶盞,曾鞏惜而不與,弄得陳師道耿耿于懷,后來書信中,依然念念不忘曾鞏的吝嗇。而其弟曾布后來仕途顯達,曾經在天子處見兔毫盞,皇帝特恩,以此盞待之,讓曾布受寵若驚,于是要福建轉運使在進貢名錄之外,另行附送數十器,這后來竟然成為他的一項罪名??梢娊ūK之魅力,久浸大宋朝廷上下之心,上上下下都以擁一建盞為殊榮。連蘇東坡在詩中都要特地提及兔毫二字,似乎那是士大夫們的高標配,有如神器。真真假假的一齊起哄,其實,兔毫之盞,不可能流向士大夫流。而稍次稍近者,或有之,已經是難得的奇珍了。北宋末,天目僧人已經擁有曜變建盞,或彼時,此物已豐,民間仿者眾之故。
武夷山下梅村,是南方茶馬古道的起點,自明季起,至清末,武夷山的紅茶和巖茶源源不斷地從此村溯溪而北上,幾經輾轉,直達外蒙之恰克圖,再運至俄羅斯。隨武夷山茶葉出口的也有建盞,故世上以建盞為武夷茶的標準器具,堪稱天作之合。那時候,晉商源源而來,水路舟楫連樞,崇安的溪山之間,霧氣氤氳的溪水上,運茶的船工一聲聲吆喝,仿佛是詩經里跌落的歌聲。那渾沌的霧氣里,杯盞的神秘已經化為一注濃濃而熱熱的茶湯,隨時傾入異鄉人的喉嚨,喚起他內心里的一絲甜蜜。
四、青花瓷
大明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終于到達波斯灣阿曼達港,從波斯人手里購回了蘇麻離青釉料,《事物紺珠》“永樂宣德窯”條記載:“二窯皆內府燒造,以棕眼甜白為常,以蘇麻離青為飾,以鮮紅為寶?!泵饔罉返臅r候,青花瓷已經出現加銅紅彩釉的器型,往往有海水、龍獸等吉祥圖案,底是白色的,加上藍得鮮艷通透的青釉彩飾,這瓷已經達到另一種境界了。明青花因此成為天下瓷器之宗,不但皇家喜愛,連尋常百姓也喜歡。青花瓷的出現遠早于明,在唐末即有,大食商人貨蘇麻離青,從波斯遠至,通過西域走廊,或海運抵廣州、再至長安。不過唐宮廷那時候正熱衷于三彩陶器,宮廷里的器玩品種太多了,瓷器估計還不能夠讓皇帝看上。那時候時興西域銀器,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唐文物里,多半是銀器、玉石,瑪瑙諸物,罕有瓷器,因此,彼時,青花瓷只是小眾的一種器玩,青花一物,源于伊斯蘭教文化。波斯等西亞阿拉伯諸國,清真寺及器玩上多繪有蘭色圖案,主要圖案是纏枝蓮、波斯菊和細葉草,上下各一飾紋。估計波斯商人連瓷器都帶來了。中原士人一見甚是喜歡。于是民窯仿制,但當時因為技術原因,所仿器物皆不甚精美,一是胎質發暗,不似波斯青花瓷之白,中原缺少成瓷的瓷石和方解石諸物,以青瓷胎體描青花釉,出來的釉質發暗,整體欠一種激動人心的色彩對比。偶有青花鮮艷之器,但總體乏善可陳。且器型多為日用器,碗碟罐盞諸器,形體正者鮮罕,且胎質粗松,燒結性差,多氣孔。但青花之濫觴始于唐季。到了元朝,青花器始轉入興盛。元朝橫跨歐亞兩洲,與波斯毗鄰,當時中亞諸國尚為元帝國治下小邦,伊斯蘭文化影響了元朝廷的皇帝和貴族,于是,青花大器紛紛出產,波斯匠人直接進入元帝國上都制作青花瓷,甚至連瓷土都采自西域。元青花諸瓷返銷西亞,當時江南窯都景德鎮有專門的督造衙門,專門為宮廷制瓷燒器。蒙元皇胄諸貴戚喜歡大而厚實的器物,像大海缸、大罐、大碟和大盤。而元朝廷是馬上治天下,他們不喜歡隨身帶諸多器物,因此所造之瓷留世無多,多是殘片碎損之器。加上歷年戰亂,存世甚罕。而元青花的出口產品卻在波斯等國存量甚豐。當時元朝注重與西域交往而忽略了對江南的重視,只以蠻夷待原宋子民。元末天下紛爭,景德鎮的青花瓷業一度陷于停頓。并且由于大量的燒制,蘇麻離青釉料已經遠遠不夠生產之需,工匠們只得使用本土的青料,江西高安、樂平等地出產青料低鐵高錳,因此顏色呈深淤青或者淺藍灰色,質量遠遜于蘇麻離青。而作為普及產品,這使得青花瓷走遍大江南北。元人對器物之精致不甚講究,加上當時燒制技術略有欠缺,器底圈足部多不施釉,因此可見胎體,甚至連旋轉紋都不加修飾。粗砂眼,氣孔常見諸器,并且有的器型在燒制過程中明顯變形。這是草原性格使然,粗略獷達,不究細節。而江南工匠卻在青花繪制上頗下工夫,蕉葉、海水、纏枝、牡丹、蓮紋、漢服人物造型等具有明顯漢文化特征的圖案在瓷器上展現,精美絕倫,并且細膩繁瑣。元青花的釉色特點有影青釉、白釉和卵白釉三種,影青釉又名青白釉,出現于元早中期器物上,當時工匠尚未掌握青花白瓷的釉料配方,以石灰釉施之,加之燒結溫度不當,釉面出現青灰色影子,甚至是啞光的,或者因為燒結溫度偏高,而致局部釉光過高,出現所謂的“賊光”而胎器上微閃青藍,似有青料融于釉體,且斜光可見白云絲(云紋絲),表面出現橘皮皺或者棕眼。白釉為元至正年間始出的器型,采用進口蘇麻離青,釉面月白泛青,瑩潤透亮,光潔滋潤。此時的工匠已經掌握了瓷胎的泥質結構和燒結溫度,因此此時青花瓷器型完美,堪稱元青花的巔峰之作。而卵白釉出現于元末,釉層乳濁,多小器,以杯碗、小罐、缽等為主,器型粗鄙,底部無釉露胎,稍大器如玉壺春瓶外觀如卵白底施青花,國產青料,顏色稍暗藍。青花色不均勻,或濃或淡。釉面瑕斑較多,氣孔處稍有毛刺感。元青花隨元朝式微而走向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