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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的舞蹈

2014-04-29 00:00:00洼西
貢嘎山 2014年6期

都市的空氣彌漫著油煙,馬路上的車流如雨季的山溪,一會兒漲,一會兒落,像在重復一個無聊的游戲。

頓珠看見路邊的鐵圍欄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萬年青,葉片上浮著薄薄一層黑塵,一只暗黃色的蝴蝶在上面懶懶地飛。這讓他想起另一個畫面:朝陽下,如茵草地上開著些矮得幾乎貼在地面的野花,晶瑩的露珠顫顫巍巍地蜷伏在花葉上,似乎稍有不慎就會滾落下來。兩只彩蝶相逐著從這一朵飛向那一朵。微風吹過,淡淡的花香裹住了蝴蝶的舞姿,也裹住了不知從哪里傳來的幾聲牛鈴。

站在都市的街頭呼吸著都市的空氣,他有些懷疑自己了——世間真有那么美的地方么,自己真來自那里么?

此刻,他就站在貼滿了招聘啟事的玻璃櫥窗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讀著:本科以上學歷、精通計算機、掌握一門外語……看得他頭皮發麻。不過,這些啟事對女人們倒特殊關愛,似乎只要年輕貌美,別的都好商量。

他想:好在自己只是都市的過客,不需要在這里討飯碗,否則注定要挨餓。他對那只飛在萬年青之上的蝴蝶有了新認識——看來,不是每一只蝴蝶都可以在都市的街頭飛翔,有的蝴蝶就只能在山野里享受沒有誰來爭搶的陽光、花香和愛情。

他對身邊的格桑說:“咱們該回家了?!?/p>

格桑笑道:“我以為你想在這里找一份工作,不跟我回去了呢?!?/p>

他們是一對山里來的未婚夫妻,這次到都市,是按照寨子里新近興起的規矩來婚前蜜月旅行,順便拍個婚紗照,買點兒婚后的居家用品什么的,回去之后,就舉行婚禮。他們就差一個典禮來確定夫妻關系了。如今格桑臉上幾乎沒有了少女特有的光彩,看起來倒更像含辛茹苦的家庭主婦。和她睡在一起,頓珠有時會產生一種負罪感。格桑對此卻毫無察覺,全身心沉浸在愛情帶來的愉悅中。她就是這么一個人,心眼實,容易滿足。

頓珠是在表哥扎西的婚禮上認識格桑的。

那是一個初冬的早晨,送親的隊伍還沒進寨子,天空就落了一場雪。按規矩,新媳婦要在寨后的雪山戴上陽光鑄造的“金冠”時進入寨子,在婆家院門里鋪上陽光編織的“金毯”時踏進婆家。那天因為是雪天,這個規矩只好從略了。表哥的父親,也就是頓珠的舅舅卻顯得異常興奮,他連聲說:“好雪,好雪,好兆頭,好兆頭?!?/p>

見沒人搭理,他拉住頓珠問:“你知道新娘子踩在雪地上的腳印叫什么嗎?”

頓珠茫然搖頭,好奇地看著他的臉,急于知道答案。

這正是舅舅需要的效果,他得意洋洋地拍著頓珠的肩頭說:“小子,記著吧,那叫‘喜留痕’,難得一遇的,預示著姻緣的美滿長久。還不快去給你表哥道喜?”

親友們都到碉樓頂去看送親的隊伍了,頓珠卻被舅舅派到院門口,交給他一壺牛奶,任務是送親的人們進門時,往每個人的手里都倒上一點兒。頓珠很樂意接受這個差使,因為這樣可以早一點看到踏雪而來的新娘子。

他和幾個端酒端茶的興奮的男人一道站在院門口,插在門楣上的青岡枝好幾次扎疼了他的后頸。

終于盼來了送親的隊伍。一個很富態的中年漢子走在最前面,路面的積雪在他的牛皮藏靴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手拿一把零鈔,口里念著祈福的頌語,往門前一字排開的盛滿了清水的木桶上依次放上一張。身后是盛裝的新娘和伴娘們。

新娘把頭埋得很低,頓珠個頭高,沒看清她的臉,只看見她頭發上栓著一對通黃的瑪瑙珠。他倒了點牛奶在她手心,也沒見她喝,就看著她進門了,吊在她腰后的銀鈴叮叮當當像一群頑童在不停地笑。這時,頓珠發現她腳上的新皮鞋粘著很多污泥——看來舅舅所說的“喜留痕”,新娘子留得并不是很輕松。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笑了,沒留神另一位姑娘已經伸手等了他一會兒了。

“倒你的奶吧,又不是你的新娘,傻笑個什么勁兒?”她壓低了嗓門對他說,身后的幾位姑娘都掩了嘴吃吃地笑。

頓珠有些尷尬,不過很快鎮定下來,往她手里多倒了一點牛奶,任乳白的奶汁從她的指縫間漏下去,對她說:“急什么,沒吃過奶么?將來你做我的新娘,我讓你吃個夠?!?/p>

姑娘的臉騰地紅了,抬頭瞪了頓珠一眼。頓珠這才留意到她是個漂亮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烏黑的頭發,白里透紅的臉盤,嘴邊一對酒窩若隱若現,渾身洋溢著健康純樸的美,簡直就是一只春天里迎著朝陽飛翔的彩蝶。

他只覺得自己在哪里見過她,一時又想不起來。等到她抬腿邁過門檻時,他脫口叫道:“格桑,你是格桑。”

她一楞,轉頭認真地看看他,又笑著搖了搖頭。

頓珠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眼前的事情似乎是自己經歷過的,也像是做過同樣內容的夢。這情景在記憶里某個深暗的角落潛伏了很久,幾乎就要在那里自生自滅了,卻突然被偶然的事情觸動,從腦海深處慢慢顯現了出來——就像積在桌子中間的水,從里面劃出一條水線到桌邊,積水沿著水線徐徐流了出來。這場景,這氣氛,這人群,甚至濕潤而寒冷的空氣中彌漫的青稞酒和牛奶混雜的香氣,他都覺得是那么的親切和熟悉。

打小頓珠就會很突兀地叫出一些第一次相見的人的姓名,他自己覺得是遇上了舊相識,可別人卻常常摸不著頭腦,一來二去間,鬧出不少笑話。隨著時間的推移,頓珠發現了一個規律——那些被自己第一次見面就叫出名字的人,會在以后的生活中扮演對自己很重要的角色。這對于他和他身邊的人們來說,一直是個不能破解的謎。

頓珠的直覺沒錯,那位姑娘確實叫格桑,婚禮上,她的美麗蓋過了包括新娘在內的所有姑娘。表哥扎西居然在婚宴上悄悄對頓珠說:“那姑娘太叫人眼饞了,真希望我的新娘是她。”

當晚,按照婚禮的程序,嫁娶雙方的人各站一邊開始了鍋莊舞會。頓珠知道這是接近格桑的最好的機會,就悄悄站進送親一方的歌舞陣,擠到格桑身邊牽住了她的手。

格桑一見是他,有些忍俊不禁:“你站錯地方了吧?”

頓珠早有準備,回答道:“沒站錯,我不喜歡那邊的人?!币娝€在笑,似乎沒對自己產生反感,就大膽地補了一句:“我喜歡你?!?/p>

格桑好象并不感意外,她只是略微慌張地環顧一下四周,低聲嗔怪:“少拿甜言蜜語騙人,這樣的話你都說得出口,也不怕別人聽見了笑話咱們?!?/p>

這一個“咱們”聽得頓珠心花怒放。他知道愛情來了,在別人的婚禮上,自己的愛情開始了。

“放開你的手!”冷不防一個英俊黑瘦的小伙子冒了出來,右手按住腰刀柄,充滿挑釁意味的眼睛直瞪著頓珠。

“別這樣,阿嘎登?!鳖D珠沒把他當回事。

黑小伙大吃一驚:“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格桑告訴我的,她說你老煩她,但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阿嘎登沉默了片刻,看了看格桑,見她不說話,黯然走開了。

格桑無比驚異地望著頓珠:“我給你說過這些么?”

頓珠把嘴湊到她耳邊說:“我隨口編排的,這種事大多會是這樣?!?/p>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誰告訴你的?”

“我猜的。你美得像一朵雨后的山花,應該有一個花的名字,所以我就叫你格桑了。誰知道就那么湊巧。”

格桑將信將疑地打量著頓珠,還要問什么,卻被頓珠牽進了鍋莊舞池。人聲鼎沸間,他們的交談暫時中斷了。這一夜,他們跳得十分盡興,心底的愛意和手心里的汗水都相融在一起,讓他倆難舍難分。頓珠產生了一個幻覺,覺得這個婚禮是為他們而舉行的。

在無數雙羨慕欣賞的眼光中,一雙帶著火氣的眼睛片刻不離地追隨著他倆。它的主人就是黑小伙阿嘎登。

自那以后,人們就經??匆婎D珠和格桑出雙入對了。大家都說兩家的父母好福氣,他們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在延續著太多古風舊習的藏寨,一個未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緣得到如此眾口一詞的好評,是出乎頓珠和格桑的意料的,甚至也是出乎人們自己的意料的。在人們看不見的野外,這一對情投意合的年輕人,常常赤身裸體滾在一起,用身體溫暖著愛情,用愛情滋潤著身體。

半年以后,在格桑父母的催促下,他們的婚事水到渠成地提到了雙方家庭的議事日程上。頓珠的父親去世早,一切都由母親做主。為使他們的結合不至于壞了不知道是哪位老祖宗立下的規矩,雙方父母特意請頓珠的舅舅充當名義上的媒人,也算合了“明媒正娶”這一說。之后又到寺廟打卦擇定了為他們舉行婚禮的良辰吉日,并按照卦示捐資給寺廟做了一些據說很必要的佛事。

之后,他們就依照新近流行的規矩,坐上長途汽車去都市旅行,而家人則在寨子里籌備婚禮,單等他們旅行回來如期舉行婚禮。頓珠本不愿到都市旅行,他覺得不必為結婚而把兩個人搞得很累,但雙方家人都說既然別人都去了,咱們也不能不去,免得被人小瞧。拗不過家人,他們千里迢迢來到了陌生的都市。

頓珠對都市沒有多少熱情,他唯一給自己買的東西,就是一串刻著六字真言的工藝佛珠,整天拿在手上把玩。

一天晚上,格桑把頭貼在頓珠胸前,緊緊地抱著他說:“你老是玩這串佛珠,好象它比你的女人還重要似的。這幾天,我做了一些奇怪的夢,心里總不塌實。我擔心有一天會失去你。”

頓珠問她做的什么夢,她卻搖頭不答。頓珠愛憐地撫著她光潔的肩頭,安慰她說:“別犯傻,我的好姑娘,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p>

從都市回到故鄉,漫山遍野的蕎麥花在陽光下反射出細密而眩目的光芒,迎面的清風中飄著熟悉的秋收氣息。頓珠感到說不出的暢快,就像走夜路的人終于盼來了天明。

剛進寨子,他們就被路遇的鄉親們異樣的眼光和舉動搞懵了。有人遠遠地看見他們過來,慌忙讓到路邊摘下帽子彎著腰相迎。這是對待活佛的禮儀,驚得頓珠不知所措,而格桑更是六神無主,連路也走不穩了。頓珠只好攙著她,滿腹疑惑地朝家里趕。他看見兩只小蝴蝶從路邊開滿了金色蒲公英的草甸上飛起來,以一樣的姿勢飛進了蕎子花海,好象彼此都是對方的影子。似乎和蝴蝶有著不解之緣,頓珠總在大事將至時遇上它們,蝴蝶的舞姿連著他的許多往事。

家里已經變了樣——陳舊的碗櫥被擦得油光锃亮,柱頭和碗櫥屜環上都系上了潔白的哈達,就連灶臺邊往日老貓打瞌睡的地方,也鋪上了華麗的藏毯。

“您終于回來了。”兩位花白短發的老僧人躬身迎上來,端上一碗酥油茶,茶碗銀蓋上雕著雙龍戲珠的圖案。

“您還記得我嗎?”其中一位老僧必恭必敬地問。

“能珠曲披?!鳖D珠不假思索地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說出口的,只覺得腦海中靈光一現。那老僧人卻激動得渾身發顫,跪伏在他腳邊:“杰四奇者啦(藏語:對高僧大德的尊稱),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啊!”

他的聲音被另一個哭聲掩蓋了——格桑倒在頓珠母親的懷里放聲大哭。頓珠走過去想說什么,卻被那位老僧人攔住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您已經是轉世活佛了,要忘掉女人?!?/p>

頓珠神色木然:“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茫然四顧,喃喃自語道:“我不是活佛,我不是活佛。”說著就走到格桑身邊,把她拉進懷里說:“別哭,我不會離開你?!备裆0涯樎裨谒麘阎?,用力抱住他,仍然抑制不住地抽泣。

屋里一片死寂,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住他們。

哭夠以后,格桑從頓珠懷抱中掙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竟屈腿跪了下來,口里念叨著:“愿佛祖饒恕我,饒恕我這無知而可憐的女人。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頓珠猝不及防,無力地癱坐在牛皮藏墊上,腦子里一片混沌。愛情結束了么?曾經無數次憧憬的美好未來,就這樣在一個瞬間結束了么?那兩位老僧趕緊幫他脫了鞋。這時,他聞到一股濃烈的檀香味。自此以后,每當聞到檀香,他就會想起這個特殊的日子。有時候,氣味也會幫人記憶一些東西。

格桑被人送回家了。頓珠在兩位老僧和親友們的簇擁下懵懵懂懂進了經堂。他不相信自己會是活佛轉世,這中間一定有誤會。但他知道今天的情形是不容他多作解釋的,一切只能等到事情有所平靜以后再說。他說他長途回家,有些累了,要一個人靜一靜。人們唯唯諾諾地出去了,只有母親留了下來。

他對母親苦笑了一下,問她自己不在的時候寨子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母親的神態也不象以前了,說話間沒有了母子之間的那種親密與隨意。她告訴頓珠,那兩位老僧人是宗塔草原上已故的德高望重的八世登巴扎西活佛的生前侍從,依照登巴扎西活佛的遺示前來尋找活佛的轉世靈童。登巴扎西活佛的遺囑預言他的轉世靈童也就是第九世活佛將出生在宗塔草原以南的一個依山傍水的藏寨,靈童家的院門朝東,門前有一株古柏,樹下有一個泉眼。還預言靈童的屬相是雞,他的父母都屬猴。這兩位老僧爬山涉水歷盡艱辛,終于如愿以償地在這里找到了所有條件都吻合的頓珠,自是興奮異常。他們認定頓珠就是登巴扎西活佛的轉世,已經在家里等了他七八天了。

“我們家門前沒有柏樹呀!”頓珠不解地對母親說。

“有,你父親在你小時候把它砍掉了,地下還留著樹根呢??沉藰湟院?,樹下的泉水也干涸了。奇怪的是,那眼干了十幾年的泉眼,在兩位老僧人到來的前一天,竟又冒出了水。”母親說著就拿衣襟擦拭眼角。

“可是我都二十五了,怎么可能是靈童?”

“登巴扎西活佛正是二十五年前圓寂的。”

頓珠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半晌,他幾乎是哀求著對母親說:“阿媽,您還不了解我?我怎么可能是活佛?這一切不是巧合就是他們編造出來的,您勸勸他們,讓他們到別處去找靈童?!?/p>

“孩子,別使性子,這可是咱家祖上積德修來的福。你現在身份不一樣,說話做事都不能像以前那樣孩子氣了。我早就覺得你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你還記得么?你常常可以叫出第一次見面的人的姓名,這就是征兆。生你的頭一晚,我夢見了祥云罩頭哩?!蹦赣H沉浸在幸福的回憶里,臉上泛起激動的紅暈。

頓珠問她:“那您說說看,我做活佛,格桑怎么辦,難道讓她做活佛的妻子?”

母親怔了怔,嘆口氣說:“你是格魯巴教派的活佛,不能結婚,格桑和你的緣分已盡,她應該為你高興才是?!?/p>

連著幾天,頓珠幾乎失去了自由,整日被關在經堂里出不得門,人們越是恭謹而周到地服侍他,他越是覺得苦不堪言。他想出去找格桑,可是一天到晚候在院門外虔誠而興奮的鄉親,卻又是他無法跨越的一道障礙。那兩位老僧偶爾才來見他一次,也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么。頓珠一有機會見到他們就申明自己不是他們要找的靈童,他們竟一口一個“啊”地應承下來,并不多說什么。他的話像石子拋入深潭,毫無回應。

無奈之下,他只好靜下心來,等待更好的時機。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是多么的愛格桑,自己對她的愛情,已經是那種深入骨髓的了,失去她,就意味著失去一切。

終于,他等到了最好的機會。

那兩位老僧人要為他舉行確認靈童身份的一個簡單的儀式——認物儀式。這種儀式是在絕對保密的情況下,拿一件前世活佛生前的愛物,混放在幾件別的與活佛無關的東西中,讓備選靈童挑選,只有準確無誤地指認出來,才可以正式確認為轉世活佛。

當母親告訴他要舉行這個儀式時,頓珠長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有了了結一切的機會。這種儀式頓珠以前只是聽說過,從沒有親眼見識,沒想今天竟要由自己來充當主角。

儀式是在經堂里三尊者菩薩的塑像前舉行的。燈光下的紫木藏桌上,鋪著一塊紅布,上面醒目地放了三件東西。一件是串黑木佛珠,不知被人揣模過多少遍,油黑色的珠子熠熠閃光;第二件是鑲銀的鹿角鼻煙壺,一看就知道來歷不凡;第三件最奇怪,是一個細亮的銀手鐲——女人的飾品。頓珠明白了那兩位老僧人的良苦用心,他們擔心他挑錯,放了這三樣差異很大的東西——鼻煙壺雖好,但透著凡夫俗子愛顯擺的俗氣,顯然活佛不會用它;而銀手鐲是女人之物,更不可能是他的愛物;毫無疑問,那串佛珠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頓珠今天要做的,就是故意錯選,好讓自己從這場在他看來是鬧劇的事情中脫身。他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畢竟錯是最容易做到的。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周圍一片死寂。這時,他心里突然隱隱冒出一絲對兩位老僧人的歉意,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他拿起那個銀手鐲時,聽見很多人在嘆氣,母親甚至輕聲驚叫了一聲。

他把手鐲遞給叫做能珠曲披的老僧,沒想老僧人竟雙手合十,沙著聲音對他說:“感謝佛祖,您選對了?!?/p>

頓珠的頭腦中“哄”地一聲,頓覺渾身無力。他母親喜不自禁,高聲念起了佛。經堂里的菩薩塑像在躍動的酥油燈光下忽暗忽明,一只飛蛾似乎還未鼓足撲火的勇氣,在燈焰前徘徊飛舞。

頓珠望著窗外的月光,深切地思念起格桑——親愛的人,此刻,你在想什么?你相信緣分么,相信緣分要由命運來決定么?

第二天清晨,窗外剛有一兩聲鳥叫,能珠曲披就輕聲叫醒了頓珠。頓珠揉著眼睛坐起來,一看老僧人的衣著,像是要遠行的樣子。

他想老僧人一定是要帶自己離開寨子,去那個不知道有多遠的屬于登巴扎西活佛的寺廟,正盤算如何推脫的時候,老僧人卻說:“我是來向您辭行的”。

頓珠沒有反應過來:“你是說你們自己走么?”

老僧人點點頭。

頓珠心里一喜——一定是昨天的認物儀式自己沒能過關,這真是老天有眼啊!他按捺住內心的高興,裝出疑惑的樣子問:“是我沒選對東西吧?”

能珠曲披在他枕邊坐了下來,伸出一雙粗糙卻溫熱的手輕輕撫摩著他的手背說:“沒有,沒有選錯。其實昨天擺在桌上的東西都是活佛的遺物。”

頓珠大吃一驚:“怎么會這樣?”

于是他就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原來,八世登巴扎西活佛也是在二十五歲時被指認為轉世靈童的,那時他也已經有了自己心愛的姑娘,為了她,他不愿遁入空門,不管父母和親友怎么勸,他都一意孤行,一心要娶回心上人過普通人的生活。當時,這事被傳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無比憤慨地把矛頭指向了那個“勾引”了活佛的姑娘。直到后來,那位姑娘托人帶了這個銀手鐲給他,而后又投水自盡,才斷了他的塵念。出家以后,他一門心思鉆研佛學,成為了一代宗師。但是他一生郁郁寡歡,連跟了他幾十年的貼身伺從都從沒見他笑過。在他圓寂之后,能珠曲批在遺物中發現了這個銀手鐲,把它保存了下來。

“你們為什么在要指認的遺物中放上這個銀鐲?”頓珠問道。

“我們擺它是有用意的。那三樣東西都是八世活佛的,佛珠代表佛緣,鼻煙壺介于佛緣和塵緣之間,而手鐲則代表塵緣。你選了銀鐲,這說明你塵緣難斷,我們不能再勉強你,免得八世活佛的悲劇又在你身上重演?!崩仙说难廴t了,他逮住頓珠的手說:“杰四奇者啦,能珠曲披就此告別,再也不能照顧您了,您要好自為之??!”聽了他傷感的話語,頓珠突然對這位年邁的老僧人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依賴感和親切感。他對老僧人說了一聲“保重”,聲音卻是哽咽著的,仿佛這是一次生離死別。他自己也為此感到吃驚。但同時他又覺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頓珠呆呆地看著老僧人強忍淚水倒退到經堂門口,神色凄涼地轉身離開。這時,陽光從木窗里照進經堂,把縱橫交織的窗欞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母親長年磕頭的已被擦摩得锃亮的樺木地板上,無數塵粒在光柱中慢騰騰地翻滾。

母親走進經堂,俯身和頓珠說話,陽光正好照在她滿頭銀發上。她問頓珠:“孩子,你不跟他們走么?”

他搖搖頭。沒想母親卻笑了:“也好,其實我也不想你離開我?!?/p>

他聽得眼睛發潮。母親不再說什么了,唱歌似地誦著經文,麻利地往菩薩塑像前的凈水盞里添水。頓珠又看見了往日里那個平凡而忙碌的母親。他心里滾過一絲愧疚,為沒有能讓虔誠信佛的母親成為一個人人敬仰的活佛的母親而愧疚。

他想起一個問題,問母親:“您知道我的那個寺廟在什么地方么?”母親指指經堂說:“現在看來,只能是在這里了?!彼麄兿嘁暥?。自頓珠從都市回來,他們就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母親告訴頓珠,兩位老僧人是哭著離開的。頓珠一聽,趕緊穿上衣服爬到了碉樓頂。寨子后面的大山已被秋神畫了幾筆,透出隱約的斑斕色彩,半山腰上,兩個模糊的紅影在慢慢蠕動,像兩片在風中搖曳的楓葉。他目送著他們,直到他們從視野中消失。淚水漸漸蒙住了他的雙眼。

頓珠覺得他們的走如同他們的來一樣突兀。他們仿佛不是來自現實世界,而是來一段遠古的歷史,在參與了自己的故事以后,又穿越時空走向了另一個故事。依山傍水的寨子、門朝東開的碉樓、古柏、泉水……但愿他們能在歸途中找到另一個符合條件的靈童。當然,頓珠不希望那個靈童和自己一樣選中銀鐲。

午后,頓珠滿懷喜悅地去找格桑,急于告訴她他們的緣分是注定要延續下去的,他不要做活佛,只要做他的男人。他想格桑一定會樂得發瘋。

他在磨房溪邊找到了正在洗衣的格桑,出乎意料的是,她身邊多了一個黑瘦英俊的小伙子,正是那位對格桑一往情深的阿嘎登。頓珠知道自己的故事要多一些內容了。

看到頓珠,他們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頓珠走向格桑,格桑驚怯地向后退讓,始終和他保持著距離。他發現幾天不見,格桑仿佛又變回了在表哥婚禮上第一次見面時的清純模樣,是那樣的光彩照人。原來看女人是要保持距離的。頓珠抓住了她被溪水泡得冰涼的手,她卻用力往回抽,濕漉漉的手很容易地從他手中滑脫了。這個曾經愛撫過自己身體的每一寸地方的溫柔的手,就這么輕易地從手心滑走了。這一刻,頓珠無所適從。

一直沉默的阿嘎登一步跨到他們中間,張開雙臂攔住頓珠:“您不能這樣。”

“怎么著?”

“我不許你碰她。”

小溪水嘩啦啦地流著,像是在嘲笑誰。頓珠怎么沒想到他滿心期待的和心上人的重逢,竟會是這樣一個局面。

“為什么?”他問格桑。

“您是活佛,我不能再造孽?!备裆Uf。看來這句話是她溫習了很久的,聽不出一點傷感的成分。

“我不是,那兩個人已經走了!”頓珠大聲對她說,驚得蘆葦叢中一只戰戰兢兢偷窺了許久的水鳥嗖地射向天空。

“你是,你是!那些不認識的人,你都能說出名字。你和我是不一樣的人,剛認識你時我就聽別人議論過,可是我沒有相信,我多傻呀!我求你了,你放過我吧……”格桑哭著坐到了地上。

這算什么,求自己放過她?頓珠仰天大笑,笑得站在一旁的阿嘎登不知所措。阿嘎登扶起了格桑,格桑順勢把臉埋在他的肩頭抽泣。對頓珠來說,這是多么熟悉的動作啊,有多少次,她也曾這樣把臉伏在自己的肩頭,輕輕地咬自己的肩,吻自己的頸……

頓珠心里燃起一股火,一把拉過阿嘎登問:“你想打架么?”

阿嘎登搖搖頭,“你是活佛,我不會和你打架?!?/p>

“那咱們摔跤?”頓珠挑釁道。

阿嘎登還是搖頭。

“你睡過她么?”頓珠用手指指格桑。

阿嘎登的臉脹得通紅,咬著牙對頓珠說:“我警告你,再這么說,我可不管你是誰了?!?/p>

頓珠一臉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說:“我知道你沒有,你也別想,她是我的,誰也奪不走?!闭f完轉身就走,不想阿嘎登把他拉住了,問他:“你不是想打架么?”

頓珠點點頭,冷不丁一腳把他踹到沒膝的溪水里去了。趁著格桑驚叫著去拉他的時候,頓珠走了。他決定去找表哥,和他一起去格桑家,看看她父母的態度。

格桑家在另一個寨子里,不算太遠。和格桑好了這么久,頓珠還是第一次進她家的門。

格桑父親喝住院子里兇悍的藏獒,殷勤地把他們讓到經堂里。經堂里有一個專為活佛和高僧設的坐床,格桑父親請頓珠上坐,頓珠不耐煩地回絕了。

頓珠發現他和格桑的一張照片被人剪掉了格桑,只留下孤獨的他裝在鏡框中和另幾個活佛的照片放在一起,看起來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頓珠的心情壞透了。他叫過格桑父親問:“您怎么把女婿的照片也供起來了?取下來吧,讓人笑話?!?/p>

老頭兒先是有些尷尬,接著便努力擠出一臉笑容回話:“您開玩笑了,您是我們的活佛,我們只是希望您能賜福給我們,怎么能取下來呢?”

頓珠無奈地嘆口氣道:“長話短說,我和格桑的喜事幾時辦?”

“您又說笑了,借我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讓您做我的女婿,那可是折壽的事呀?!崩项^兒輕言細語地說。

頓珠終于忍不住發火了,摘下鏡框摔在地上,沖著老頭吼:“告訴你,我娶定格桑了,誰要從中作梗,我就和他沒完?!?/p>

這時,格桑母親不知從哪里跌跌撞撞地鉆了出來,撲通一下給頓珠跪下,哭喊道:“杰四奇者啦,求求您了,您替格桑想想吧,她要是跟了您,可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啊。再說了,讓活佛做女婿,您叫我們怎么活呀……”

表哥趕緊扶起老人,把頓珠拽出了格桑家,勸他說:“好兄弟,你要冷靜。像你這樣頭一回登門就嚇得老丈母給你下跪,以后還怎么相處?”

頓珠苦笑著問他:“她會成為我的丈母娘么?”

“你現在最重要就是沉住氣。凡事都要看造化,命里有的它就有,命里沒有……總之,我是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其實格桑父母的苦衷,你也應該體諒?!彼t疑了一下,“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活佛?”

頓珠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默默地一個人走在前面。

回家路上,他們看見地面上有異樣的影子晃過,抬頭一看,原來是一群大雁。大雁排成人字形,不愿驚擾誰似的,悄無聲息地從像抹在天上一樣的淡淡的云層下滑過。

表哥觸景生情,放聲吼起了山歌:

美麗的大雁喲你是異鄉的鳥兒

飛過了云天啊你唱著異鄉的歌謠

萬能的菩薩喲請賜我一雙翅膀

我要跟隨大雁啊去看它落腳于何方

傷感的曲調感染了頓珠,他也張口唱道:

江水漲喲任你漲

木橋斷啊由你斷

只要阿妹在對岸

我繞過源頭也過江

唱著唱著,他不禁悲從心起——原以為活佛難做,沒想要做個普通人也是怎么難。活佛可以不當,可人總不能不做呀!

大雁飛走了,天空空曠得令人不安,那些淡淡的白云凝固在天幕上,漠然地注視著人間。

頓珠沒想到自己的愛情會經歷這么一個收復失地的戰爭。女人是一種認真而固執的動物,輕易不作出決定,但一旦決定了什么,便是千猶豫萬躊躇的結果,要改變它就太難了。

母親苦口婆心地勸了頓珠好幾次,說寨子里的鄉親都在議論他,有些難聽的話聽得她都無地自容。后來見頓珠聽不進去,索性一句也不提了。

頓珠不會聽勸。他很清楚這個時候無論聽了誰的勸,其結果只有一個——失去格桑。也不知寨子里的人們哪來這么旺盛的精力,如此熱衷于關注和評論別人的事。頓珠不理解,他們為什么不把精力多放一點在吃飯、睡覺、偷情等對他們來說更有意義的事情上面?

他有時看著母親臉上擠得像縱橫交錯的山徑似的皺紋想:應該早點把格桑娶過來,為母親分擔點家務,也陪她說說話解解悶,甚至可以給她生一個胖孫兒,讓她老人家安享天倫之樂。

他為自己追回格桑找到了新的借口,至少在母親看來,這個借口更有說服力。

那些日子,尋找和說服格桑成了頓珠全部的事業。他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何況格桑還是一塊為他打開以后又重新閉合的金石。

這一次,他在寨口的老柳樹下堵住了格桑和阿嘎登。阿嘎登圓瞪雙眼質問他:“干什么?”

“沒你的事,滾一邊去!”頓珠沒好氣。

格桑拉住阿嘎登,異常平靜地走上前來,問頓珠:“你還不肯死心么?”

自他們相好以來,頓珠就沒見她這么冷靜過。是阿嘎登改變了她?這么一想,他心里滿不是滋味。

“什么叫死心?我人還沒死呢!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別再欺騙自己了。”

“我不想讓人戳著脊梁骨罵一輩子?!?/p>

“別人怎么說是別人的事,自己的事得自己決定。你也太自私了,你不想想,這些日子我是怎么死乞白賴地追你求你的,別人又在怎么議論?如果這樣還不能叫你回心轉意,別說做活佛,我連做人都難了。”

“你本來就是活佛?!?/p>

“我還像活佛么?有我這樣只知道追女人想女人的活佛么?”

她不說話了,靜靜地站在頓珠面前。一陣風吹過,樹上簌簌落下來幾片黃葉。頓珠發現自己流淚了。最近他變得格外的多愁善感,什么事一想到痛處就控制不住感情。

“格桑,你就依了他吧?!卑⒏碌菑呐赃呎f。

頓珠沒想到阿嘎登會幫自己說話,幾乎不敢相信他就是被自己踹到水里的那個人。他看見阿嘎登眼中也閃著淚光。一個女人竟讓兩個男人流淚,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當第二陣風又吹落了幾片黃葉時,格桑撲進頓珠懷中,用拳頭捶著他的肩膀哭得山響。頓珠如釋重負——終于又把自己心愛的女人摟在了懷里。有了這樣的經歷,他想這一輩子他們是不會走散的了。

阿嘎登走過來對頓珠說:“我們之間什么事也沒有?!?/p>

頓珠笑著擂了他一拳:“對不起,那天我太沖動,你還我一腳吧!”

阿嘎登沒有踹他,卻轉身踹了柳樹一腳,更多的黃葉落在了他們的身上和腳下。

阿嘎登走了,結束了他曇花一現的愛情,把心上人送進別人的懷里,帶著難言的苦楚走了。

頓珠牽著格桑的手,走向他們過去常約會的河邊。失而復得的心情,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幸福。

然而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簡單,格桑的家人和親友們死力反對他們的結合,她母親甚至用死來威脅他們。寨子里的鄉親也用敵意和輕蔑的眼光打量他們,頓珠第一次領略他們的這種眼光,只覺得脊梁骨一陣陣發涼。

對于這種后果,頓珠缺少預見。他不明白為什么兩個人的事會演變成大家的事,難道就因為自己曾經被認為是轉世活佛么?他更加堅信自己沒有去做活佛是對的——自己連這樣的小事都擱不平,怎么能做大智慧大慈悲的活佛?

“你不知道我有多難,人人都像看麻風似的看我。他們說我勾引活佛,不會有好下場?!备裆2恢挂淮卧陬D珠耳邊哭訴,“特別是我母親,她幾乎就快要瘋了,見人就說她沒有我這個女兒?!?/p>

對此他們無計可施。在人們的非議中,格桑搬到頓珠家了。沒有人為她送親,也沒有人和頓珠一起迎接,就像一個回娘家的媳婦回到夫家一樣,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平淡淡。頓珠相信時間會改變一切,包括格桑母親,總有一天她會想通的,天下不會有不要女兒的母親。

的確,時間會改變一切,但不一定按人的意愿改變。

兩個月過去了,當頓珠和格桑剛有了那么一點要擺脫人言旋渦的感覺的時候,格桑母親卻跳了樓。都說壞消息是長了翅膀的,頓珠對這話有體驗。他覺得壞消息長了一對烏鴉的翅膀。

那天是個晴朗的冬日,當時他就在村口的老柳樹下,一個人無聊地坐著。有時候,無聊就是一種預感,或者說是一種等待。樹上停著兩只烏鴉,呱呱鬧得人心煩。他揀了塊石頭朝它們打去。當石頭落回地上時,心忽然砰砰跳得厲害,耳邊無端響起隱隱約約的佛樂。那樂聲是銅號和嗩吶的交鳴,夾雜著似有似無的法螺聲,像從天際而來,又像出自心底,像風一樣空靈,又像霧一樣飄渺。頓珠渾身冒出虛汗,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不對勁!他爬起來就朝家跑。

一推開院門,母親呆呆地站在院子正中,看見頓珠就哭天喊地:“格桑母親自殺了!佛祖呀,您寬恕我們吧,寬恕我這作孽的兒子吧……”

“格桑呢?”頓珠頭皮一麻,首先想到了格桑。

“她回去了……天啦……你還不快去追她!”母親如夢初醒。

頓珠顧不上多說,發瘋般甩門而出,徑自沖向了自己和格桑常去的河邊。八世登巴扎西活佛的故事很突然地浮現在他腦海中,他看見一個遙遠年代的女人的背影正和格桑的背影交錯重疊,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自己在認物儀式上選擇了銀手鐲,是否也選擇了一種命運?

他以最快的速度沖向河邊,路邊的刺藜劃破了臉也渾然不覺。

遠遠地,他就看見他們常坐的石包上放著一樣鮮紅的東西——是格桑的頭巾。他知道他來晚了,只感到天旋地轉耳鳴眼花。這是誰的錯,誰的?他撲到石包上拿起頭巾,頭巾里落出一樣東西,是頓珠在都市里買的那串佛珠。

“格桑,等我,我來了。”他機械地呢喃著,一步一步朝河里走去,“你為什么不等我?既然你要去追趕你的母親,那么,就讓我跟著你吧?!?/p>

表哥扎西帶著人趕到了,他們手忙腳亂地把頓珠拖回岸上,七八個男人嗚嗚哭成了一片。

格桑走了,隨河水去了不知道有多遠的遠方。本來她是對的,她曾極力要離開自己,是自己硬把她拉回了身邊,沒想恰是害了她。頓珠想不通,為什么自己一心要給她幸福,卻反而給了她死亡?他腦海中一會兒一片空白,一會兒又洇出一片紅來。

河面上漂過一塊塊浮冰,行色匆匆卻有條不紊,像是去赴一個不重要的約會。它們是去赴生死約么?頓珠真想自己也能變成一塊浮冰,既然心已經冷透,就不必在歲月的冬天里停下腳步。

頓珠告訴母親,他要去宗塔草原,去尋找能珠曲披和他的同伴。他說只要沿著寨子后面的山路走下去,總有一天會遇上他們,就算找不到他們,也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寺廟。

格桑走了快兩個月了,如今的頓珠看起來似乎很平靜,但內心的傷口卻依然滴著血。他知道這血注定會滴一輩子,直到他不再擁有生命。

對于他的決定,母親毫不驚異,只默默地為他打點行裝。

“孩子,外面不比家里,冷暖病痛可全靠自己了。”

“哎?!?/p>

頓珠無言地和母親告別。剛出院門,就看見阿嘎登站在門外。這很出乎預料,頓珠不知該說什么。倒是阿嘎登先開了口:“放心走吧,我會照看你母親?!?/p>

頓珠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強忍淚水點點頭。他知道有了阿嘎登這句話,自己可以放心母親了。

“兒子,記得回來看我——”

是母親!她站到了高高的碉樓頂,風吹得她的長裙和頭發飄飄揚揚,活像一只振翅欲飛卻又力不從心的老蝴蝶。

“您放心,我安頓好以后,會回來接您的。”頓珠的眼淚涌上了眼眶,雖然他現在還不能肯定自己何時會回來,但母親的請求,是不能拒絕的。

頓珠走上寨子后的盤山小路,四望群山,一場春雨已經把整個世界洗得清清爽爽,滿眼睛都是清新的綠。閉上眼睛,一輪明月從草原盡頭的地平線緩緩升起,一只蝴蝶的剪影在如水的月光中飄逸地舞蹈。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只蝴蝶,也許會飛向草原深處,也許會飛向都市街頭,他知道,無論自己選擇什么,都是蝴蝶的一種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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