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蘭卡進城記

“進城，我要進城！”這句話毛蘭卡每天都要在心底念叨上幾十遍，進城的夢想占據了他一天中大半的思索時間，常常令他睡不安穩食之無味，與家人圍坐在鍋莊旁時，這句話都要不經意間從毛蘭卡的嘴里蹦出，讓家人們感到莫名其妙。不過，這種現象出現得頻繁后，家人也就見怪不驚了。

據毛蘭卡介紹，他的祖上是從草原深處搬遷到這里來的，剛來到這里時，他家的房屋就修建在縣城里，由于祖上勤勞持家，不久之后就成為當地首屈一指的富裕人家。然而后來戰火連連，為了躲避散兵流勇的襲擾，他們才不得已搬遷到離縣城幾十里的這個地方。毛蘭卡的父親是一名老實巴交的農民，每天早出晚歸去勞動，但家境感覺還是非常慘淡，在災年，常常是顧了上頓無下頓，他的父親就寄希望于自己的孩子身上，希望他們能改變這種食不果腹的生活窘態。毛蘭卡降生的時候，父親便給他取名叫蘭卡，寓意天空，希望他能有天空一樣的胸襟，能容納下四方財富。因為他們家姓毛，所以冠以毛蘭卡的大名。小時候，父親就喜歡給他講祖上在縣城里的殷實家境，希望他能承繼祖業，今后到縣城里在祖上的房基處購買房屋，光宗耀祖，以告慰在天國中的親人們。為此，進城的想法在毛蘭卡的心中根深蒂固，然而到耄耋之年時還沒能如愿，因此急壞了老人，那滿頭銀絲正是內心掙扎彷徨多年的見證。其實毛蘭卡到縣城里也去過兩次，給他留下最多記憶的是城市里的一些新鮮事務，回到鄉村里他有了許多不一樣的說詞，也成為鄉里鄰人們茶余飯后閑談的話題。

一進山城

那時候還沒有解放，有一次父親帶毛蘭卡進城用山貨去換取一些錢用以購買農具，當時毛蘭卡只有十歲的樣子，只能勉強背一點東西。從家鄉往縣城去的路曲曲折折，都是一些鄉間小徑，路途中的艱辛是常人難以忍受的，更要命的是還要經過幾座懸崖峭壁，下臨萬丈深淵，在峭壁上插上幾根木頭，在上面鋪上樹枝、泥土，當地人俗稱其為“偏橋”，其實是古棧道的一種，人走在上面要隨時注意腳下的朽木，還要注意背上的物品觸及崖壁，一段短短幾十米的道路，要走上幾十分鐘。當河岸上的勁風吹過，人只能蹲在上面躲避，待風小一點后再過去，因此行人們每次經過這幾座偏橋時都膽戰心驚，在這些偏橋上也曾經發生過多起人畜掉落懸崖的事故。當來到小縣城對岸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在河岸邊站著許多待渡的人，在河谷里，洶涌澎湃的河流在這里終于放慢了速度，水流沒有那么湍急，在寬闊的河面上，一艘羊皮船正穿行其間，每次只能擺渡幾個人，而且速度極慢，待天黑的時候，毛蘭卡和父親才坐上圓形的羊皮船。對于初次坐船的毛蘭卡來說，還是感覺異常緊張，當船來到河中央時，忽然打起了轉，毛蘭卡緊緊抓住父親的手，然而在艄公嫻熟的動作中還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這條河流。從河谷還要往上爬行一段山路，夜幕降臨時他們才走進小縣城里，由于天黑，而且整個街道到處是騾馬，只好下榻于一間破舊的大車店里。毛蘭卡的父親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睡覺的地方，抖開滿是灰塵的破舊牦牛毯子，和衣而臥。夜里，小小的房間內，腳臭味、酒味、煙味充斥在一起，散發出刺鼻的氣味。鼾聲此起彼伏，小蘭卡一夜未眠，想到了遙遠的家鄉，后悔與父親來到這令人生厭的地方。清晨，天光還沒有大亮，在迷迷糊糊之中，小蘭卡被吆喝聲叫醒，他連忙穿上衣服，與父親一起走到街上。昨夜因為天黑，對縣城沒有一點印象，今天終于看到了縣城的樣子。兩旁的房屋密密層層地疊在一起，全部是瓦片蓋頂，樓層以兩層居多，門前照例飄著各類旗子，是當鋪、飯店、煙館的招牌，每個店的門前站著穿長衫的人物大聲吆喝以招徠顧客。父親因為遇見了一位老鄉，站在那里擺談，毛蘭卡信步往前走去，在所有的店鋪中，煙館的生意最為火爆。在一座裝飾一新的煙館前，毛蘭卡停下腳步，從長條形的窗子里往里張望。煙館里，在一張長長的床鋪上，半躺著煙民，他們吞云吐霧，眼睛微微瞇著，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而那些等待吸食鴉片的人，有的耷拉著腦袋，有的也斜著眼焦急等待老板給他端來煙具。看著這一群煙民，毛蘭卡的臉上透露出茫然。此時父親找到小蘭卡，拉著他的手走進一間小飯店內，要了四個包子，兩碗稀飯，這是蘭卡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吃到這么美味的東西。兩個包子下肚之后，他還砸吧著嘴，一幅意猶未盡的樣子。在飯桌上，父親為他講解了鴉片煙的危害，希望他長大以后別去吸食這種東西。吃過早飯，父親把山貨背到一個專門以購買山貨為營生的店里，一番討價還價，換取了幾枚嘎嘣響的銅子，走出藥店，拉著小蘭卡的手在滿是人流的街道上閑逛。中午時分又回到大車店里，父親解開牛皮口袋，取出幾個饅頭，問店老板要了一點開水，盤膝坐在床鋪前解決了午飯。雖然小蘭卡很想到食店里去吃，然而他只能順從父親的安排。下午時分，父親帶著小蘭卡走到衙門前看看縣衙的雄偉，縣衙坐落在一個小山包上，地勢非常險要，大門口放置著一對石獅子，張牙舞爪甚是威武。一根木頭矗立在縣衙前，上面飄飛著一面旗幟，正中間的位置上繡著一個被夸張了的太陽，那四射的光芒仿佛是一道道金光格外耀眼。從大門往上是長長的石階，石階的盡頭站著兩名荷槍實彈的軍人，目不斜視站在那里，筆直的身軀就像是泥塑似的。小蘭卡的心底對他們充滿了崇敬，不過這崇敬沒有在小蘭卡心中停留太久，就在這時候，一名老人頭頂舉著一張狀紙艱難地向縣衙的石階走去，當走到門衛處時，老人舉著狀紙跟門衛交涉，遭到拒絕后，老人說的一句話惹惱了門衛，只見那門衛飛起一腳，將老人仰面踢倒，順著石階滾落下來，跌的頭破血流。周圍聚攏了許多人，他們只能用眼神報以同情，卻沒有一個人敢跑過去制止這種行為。父親當時血氣方剛，山里人淳樸的思想使他自然的跑過去拉住當兵的人好言相勸，那當兵的當然沒有將山里人放在眼里，抬起右手狠狠抽了父親幾個耳光，父親默默擦去嘴角的鮮血，繼續俯下身子扶起躺倒在地下的人。此時人群開始躁動起來，紛紛為老人和父親打抱不平，那當兵的見狀，丟下幾句狠話溜之大吉。小蘭卡看著父親紅腫的臉，流下了傷心的淚水。第二天早晨，父親買好了農具，本來還要去看看縣城里原來的房基，然而小蘭卡已經被昨天打人的一幕所驚嚇，堅決要求回去。中午時分，他們背著農具，走到河岸邊等待擺渡，踏上了回家的路。回到家鄉，小蘭卡每每提及逛縣城的經歷，眼里閃動著淚花，為父親和那位老人感到不平，因為這陰影，蘭卡幾十年來一直沒有進過縣城，直到成為須發皆白的老人后，他才鼓起勇氣又一次走進縣城里。

二進山城

在歲月的長河里，毛蘭卡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過上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在村寨中，毛蘭卡是大家公認最老實的人，直到須發花白沒有跟鄰里人紅過一次臉。他也時常告誡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們一定要遵守國家的法度，搞好鄰里關系。在合作社時代，因為勤勞肯干，被領導相中，先后當過小組長、保管員、司務長等官職，最后任生產隊長，在一個從來沒有與官沾上邊的家族中也算得上是光耀門庭。為了報答上級領導的知遇之恩，他努力工作，在他的管理下，整個生產隊的生產秩序井井有條，多次得到上級部門嘉獎。為官幾十年，他兩袖清風，從來沒有發生過以權謀私的事情。合作社解散后，他的官運也戛然而止，不過家中管家一職卻被他牢牢抓在自己手心里，大小事務全部都要經過他的首肯才能執行。為此家中的大兒子毛森格鼓動母親一起跟他做過幾次針鋒相對的斗爭，然而在性格堅如磐石的父親面前，母親首先倒戈，他只好偃旗息鼓。從此之后，毛蘭卡的家長位置更加堅固，那掛在褲兜上的鑰匙也由最初的幾把變成沉甸甸的一串。

改革開放以后，村寨中的年輕人都放下手中的農活，到縣城里找活干。春節時，這些青年人回到村寨中，穿著花里胡哨的衣服，褲子腳是一尺二左右形如喇叭的喇叭褲，腳上蹬著俗稱“甩尖子”的尖角皮鞋，頭發也變成了雞窩狀，還美其名曰自來卷。女孩們脫掉長衫，穿著時髦的衣服在村寨中悠悠蕩蕩地飄來飄去，灑下一路香氣。毛蘭卡看著這群青年人，自言自語地說這世界是不是瘋了，然而家里的孩子也跟著裝扮自己，他很生氣，不過這次他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他也知道孩子們要有自己的空間，青年人有他們的世界，自己不能什么事都去管。有一天，鄰里的一位老大爺到他家串門，坐在堂屋內，兩位老人一邊喝著酥油茶一邊談古論今，當談到縣城的變化時，這位老大爺講得頭頭是道，對于久沒有去縣城的毛蘭卡來說，只有聽的份兒，這對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毛蘭卡來說，著實是一個打擊，他為此悶悶不樂了好幾天。有一天，他對老伴說：“阿吡，我想去縣城里逛逛，看看城市的變化，聽說縣城里大橋已經建成，我要好好去看看，這幾天家中的大小事務就由你來安排了。”說完，毛蘭卡解下腰間的鑰匙，鄭重交到老伴手里。第二天早晨，毛蘭卡穿上新衣服，背上打尖向縣城里進發，路途中，原來的老路已棄之不用了，一條寬闊的馬路沿著河岸蜿蜒盤旋，毛蘭卡雖然年近七旬，然而身子骨還挺硬朗，甩開雙手邁開大步向縣城里走去。

當走到半途時，一輛拖拉機冒著黑煙拉著一車貨物正突突突響著從遠方駛來，老人連忙停下腳步，站到路坎上，用一雙驚奇的眼睛盯著拖拉機。心里想，這機器有點像農村里原來的架車，只是它能拉這么多東西，走得挺快的，而且還不需要人來拉。轉眼間，拖拉機開到了面前，駕駛員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將車挺穩，笑著說：“老叔，到縣城里去吧？路還遠，跟我走吧？”老人倔強地搖著頭，其實，這時候，他覺得雙腳已開始酸麻了，畢竟歲月不饒人。小伙子跑到老人面前，也不管老人同意與否，拿起他的行李就放在拖拉機上，老人只好爬上拖拉機的車廂里。拖拉機快速向縣城開去，老人緊緊抓住車的擋板，圓睜雙眼，看著兩旁向后飛速退卻的山石。在路途中，一共停了兩次，小伙子拿著水桶往拖拉機的機頭里灌水，老人覺得奇怪，小伙子笑著對老人解釋，車子溫度太高，要給它降溫。他眼前忽然閃現出村寨中的豬群，在烈日的照射下，它們全部都跑到溝谷邊的水塘里，降溫解暑的情景，想到這里，老人不由自主地裂開嘴笑了起來。中午時分，帶著一路風塵老人來到縣城，原來要走上兩天的路程竟然只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因為拖拉機只能到縣城對面，年青人停下拖拉機，將他扶下。毛蘭卡整理了一下長衫，向年輕人表示感謝后，往縣城方向走去。原來擺渡的河面上多了一座石拱橋，將兩岸緊緊相連，那雄偉的氣勢讓老人發呆，如今真的是天塹變通途啊，毛蘭卡感慨萬千。走上大橋，那寬闊的橋面上車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毛蘭卡用腳使勁在橋面上跳了一下，嘿，這家伙，還真穩當，一點搖晃的感覺都沒有。因為毛蘭卡站在了車道上，擋住了汽車行進的路線，過往的司機們按響喇叭，霎時間喇叭聲響成一片，毛蘭卡被突如其來的喇叭聲所驚嚇，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就在這時候，一位手臂上套著紅袖套的老人跑來，將毛蘭卡拉到人行橫道上，給他耐心講解橋梁上的交通規則。走進街道，原來污水橫流，到處都是騾馬的街道已經蕩然無存，那低矮的瓦房已被水泥結構的小洋樓所替代，街道上到處都是店鋪，那些隨風飄飛的店招已不復存在，換來的是一張張制作精美的店牌，毛蘭卡雖然不識字，但是從店牌上的圖案他也大概能猜出里面經營的是什么。毛蘭卡在街上轉悠了半天，尋找小時候吃過包子的那間店鋪的愿望卻已落空，他只好隨便走進一家小食店，要了幾個包子和一碗稀飯，雖然味道還是不錯，不過卻已經沒有了昔日的香甜。老人付了錢后信步在街上轉悠，這時候，毛蘭卡嫁到城里的妹妹找到了他，看到哥哥那亂蓬蓬的頭發，她抓住老人的手強行拉到理發店里理發，老人也順從的跟著妹妹走進去，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凈凈。夜幕降臨，街道上的路燈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喧囂了一天的城市也漸漸岑寂下來，就連那些夜行的人們也放慢了匆匆的腳步，說話時都壓低了聲音。夜已很深，毛蘭卡喝了二兩白酒后脫衣上床睡覺，那上下起伏的彈簧床，一躺上去就感覺騰云駕霧似的，此時他懷念起家中的木板床來，最后干脆睡在地面上。

第二天早晨，老人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忽然間，家中的小貓、小狗、小豬、小羊一下涌上他的心頭，他再也無心瀏覽街道上櫥窗里的商品，妹妹的一再挽留也沒能阻擋他回家的路，背上妹妹給他準備的禮物向回家的路走去。

三進山城

當老人九十高齡的時候人精神依然是那么矍鑠，此時的村寨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是農網改造之后，家家戶戶告別了煤油燈的歷史，接著一條通村公路連接了主干道，一直修進村寨中，因為有了電，人們再也不用在昏暗的油燈下圍坐，夜幕降臨，每家每戶的窗口都透出耀眼的光芒，因為有了路，家家戶戶買了摩托車，有幾戶人家還購買了小轎車。多年以前，老人正式卸任管家一職，過著兒孫繞膝的幸福生活。然而祖上要求在縣城里買房的遺訓卻遲遲沒有能實現，這使老人的心頭充滿了無限的惆悵，雖然家中的存款數目在呈幾何數增長，可是即使在縣城里購買了房屋，也沒有人去居住，是一個浪費。不過事情有了轉機，大孫子丹增大學畢業后在縣城里謀到了一個職業，這是整個山寨莊稼人夢寐以求的鐵飯碗啊，毛蘭卡家出了一名國家工作人員的消息不脛而走，在小山村里掀起一股浪潮，老人也著實得意了一番，張口閉口給別人講述大孫子的成長歷程，仿佛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勞似的。老人決定給大孫子在縣城原來祖上之地處購買一間商品房，以告慰先祖，為此老人帶上家中的所有存款，坐上大孫子開的小轎車從村寨中開出，向縣城里絕塵而去。

一會兒工夫，汽車就來到丹巴縣城。老人站在原來的橋頭，這座橋的承載量因為遠遠達不到汽車的過往量，在它的旁邊修建起了一座更加雄偉的大橋，那橋身上繪著彩虹，如一道巨型的彩虹橫跨兩岸，新橋的橋面比原來寬闊了許多，四輛大卡車都能并排行走，老人堅持走上人行道，邁開大步向前。路人們看到銀須飄飄、精神矍鑠、仙風道骨的老人，都情不自禁停下匆匆的腳步向老人投以羨慕尊敬的眼神。走在街道上，老人發現原來的小洋樓已經不能滿足于城市人口的增加，在狹長的街道兩旁，林立的高樓取代了低矮的房屋，那一座座高樓大廈就像是一件件精美的藝術品，樓頂上的尖角就是藏家房屋上形如牛角的復制品。老人對城市有了更深的理解，他覺得這些房屋是現代與傳統、美觀與實用相結合的產物，老人從最初恨城市的不公到討厭城市的嘈雜，逐漸轉變為喜歡城市的美麗。孫子拉著爺爺的手，走到一座公寓前：“爺爺，我們要購買的房屋就在這座高樓里。我們上去看看房子吧！”毛蘭卡站在高樓前，經過對周圍山勢的仔細辨別，發現這里竟然是老祖宗們發家創業的地方，他不禁雙手合十，感謝祖先們在冥冥之中的安排，他高興地拍著大孫子的肩膀說：“這里就是我們祖先從草原來之后的落腳之地，不用看房子了，把它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