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隆東智是小說和散文二體兼長的作家,他對于族群文化的執著堅守和癡情表達令人感動。相對而言,散文可能更多地表達了他真實的文化心聲與理想的文化圖景。
散文是真實性較強的文體,一般來講,個人化色彩比較明顯,但是,作為人口較少民族的優秀作家,寫作時強烈的民族身份意識使得達隆東智的散文充滿了“為族群代言”的文化公共意味,關于族群歷史的詩學表達因此成為他散文的一個主要內容。另外一個方面,由于長期扎實的田野作業(這也導致了作家對田野資料的偏愛),達隆東智搜集了大量的民間傳說、故事,接觸到了無數的民間史詩、敘事詩、歌謠。因此,在達隆東智的散文中,這些口承材料成為歷史資料的主體。這樣的歷史書寫有著明顯的傳奇色彩,那些來自民間的故事與歷史奇妙地膠著在一起,達隆東智的散文因此具有了歷史與傳奇的混合品質。到底是作家對族群歷史的個人構建還是傳說對作家個人文化觀的神秘引導?散文中似乎都有一些言說,但都不是很清晰,于是,一個屬于達隆東智個人的歷史和傳奇,就這樣隱秘而感性地被建構起來了。
達隆東智散文中的老人意象很多,他們是年邁慈祥的草原牧人,不分性別地知識淵博、感情真摯、能唱會講,帶著深深的故園之戀,講故事的老人講述著族群的歷史,他們由此而成為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族群史的全知者:“這座奇怪的山峰上還有很多驚險古怪的故事,這個部落里只有波羅老人知道。而‘我’—— 一個多思善感的草原后生則在故事的情節與意境中頻頻落淚,‘我’因此成為族群文化的堅定傳承者,帶著近乎殉道的悲情與執著。‘我’之落淚含意豐富、情愫雜多,是感動、是自豪、是尋根、是緬懷?面對族群文化在現代性語境中的巨大變遷,作家的‘我’之思的確是百味俱在的。”(《巴彥察汗腹地》)
執著的文化尋根是達隆東智寫作的紅線,作家對族群遷徙史、文化發展史情有獨鐘,那些遷徙和發展中的杰出英雄、動人事跡激起了作家強烈的文化自豪感,“堯熬爾子孫”的深重情結讓作家激情四射,在散文中,它們有時化成了美麗的夏日草原美景,有時化成了剛毅果斷的父親、兒子、兄弟的形象,有時又化成了那些通人性、懂人情的馬的形象、熊的形象、大雁的形象、鷹的形象,如他的散文《哈布爾營地》、《瑙熬愣草原的記憶》、《美麗的阿勒坦那木爾》、《烈性的哈日凱勒》、《一只褐色公熊的自白》等。繽紛的形象畫廊其實都是作家聽過故事之后將故事和現實雜糅在一起的“我”之思考。這種充滿尋根意味的對族群文化的個人化建構不僅充滿激情,而且充滿真情,于是,那些傳說在作家的筆下變得真實質樸又光芒萬丈:“那夜明珠飛入黑河,閃著彩虹般的光,將河心劈成兩半,一半是哈日木仁,一半是乃曼額爾德尼(八寶河)。那夜明珠一直沿黑河傳過千山萬壑飛向布達拉宮。”(《遙遠的巴斯敦》)
對歷史的深度認同激發著作家對草原文化的現實皈依,于是,他常常在散文中做著這樣的直白表達:“草原牧人依賴于大自然,而崇尚和敬畏大自然的一草一木,與天籟的寸草一木融為一體,對強者和掠奪的抗擊與蔑視,對弱者的憐憫與無私幫助,都賦予了他們獨立不羈的品格,像風一樣自由自在地奔放著,像天使像詩人抒發著自己的心靈美好,是他們骨子里的秉性。草原牧人的善良和純潔,以及對朋友的忠貞不渝,不僅僅表現在做人的方面,而且體現著高貴的良知和人心所在。”(《故鄉庫庫杜格牧場》)也許這樣的句子還不夠精煉,但那種飽滿的文化尋根之情著實令人感動。
神秘的傳奇情結是達隆東智重要的寫作心理。裕固族生活的廣袤雄奇的地方為作家提供了浪漫想象的地理基礎。在長期的田野作業中,作家奔忙在落雪的牧場、開花的草場,那些經過了嚴寒酷暑仍然有著勃勃生機的山川河流、草木牛羊在作家的眼里便變得那樣神奇壯美,帶有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敬仰與熱愛共同鑄就了“萬物有靈”的潛在寫作心理:“據說,相距幾十里的與巴顏察汗對峙的察汗達坂長著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樹,足有二十丈高。樹梢常映照在察汗淖爾的湖水中。有一位名叫蓋勒的老人,從騰格里達坂來后把那棵大樹砍了七天七夜,砍下的樹足足有十七八馱子。不久,察汗淖爾在茂盛的綠草叢林中干涸,隨之湖中的金蛙也消失了。”(《遷徙故鄉》)事情的真偽已不必追究,重要的是作家對傳奇性質的看重,也許,在作家看來,族群和家鄉已經成為一個神秘的文化存在,它有著常人難以破解的文化符號——強健的生命能量。但是,這美好的一切,在現代化進程中都將如那些曾經茂盛如今消失的樹木一樣,面臨著諸多的挑戰,于是,來自文化自覺的憂郁和感傷又格外催生著對神秘傳說的認同與緬懷。
另外,達隆東智散文中的景物描寫和謠曲描寫也是值得注意的,那些牧場的美景和動人的古歌帶有詩歌意境一般的力量在散文中自然流淌,激起我們對游牧文化的無限想象。
前幾天讀到藏族作家阿來為青海的作家龍仁青寫的一篇評論《寫龍仁青,也是寫我自己》,阿來談到了自己的“駁雜血緣”和大文化視野,冷靜而略帶憂傷,的確,少數民族作家的身份問題令人深思,也是寫作者常常面臨的難題。但是,身份問題真的那么重要嗎?說到底,地方性特征與普世性價值才是少數民族作家應該抵達的文化高地。好的散文應該有“鼓天下之動”的美學力量,讓我們真誠祝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