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旅館在開羅算是四星級了,旅館工作人員臉上浮著微笑,類似早期北京友誼商店服務員的那種微笑,文雅,高貴,自豪。外國客人進出旅館時,街頭幾個埃及少年駐足觀望,目光誠樸,新奇,略帶幾分羞澀,幾分羨慕。當年在另一塊古老的大陸上,許多中國孩子可能也這樣瞅過外賓。
歲月悠悠,中國孩子長大成人,其中有一些加入了旅行團,萬里翱翔,飛到金字塔一帶。在國內普普通通的一伙人,落地后馬上成了外賓。可是,外賓們顧不得撫今追昔,感慨萬端,外賓們主要是挑剔:“什么呀,這就四星?要啥沒啥,在北京頂多一星,一星還叫星嗎?”
晨起結伴散步,出了大門,繼續挑剔:哎我說,這些樓真差勁,只蓋半截就住人了,磚縫也不勾一勾。窮對付,窮對付,全世界的窮人都能對付。嘿你看,這車怎么一個比一個破?連我們報廢的小面包車都不如。大卡車亂拐彎,警察咋不管一管?哪個是警察,就叼煙卷那哥們兒?松松垮垮,領子都不扣,整個兒一個老百姓。昨天在機場,海關的人也抽煙,一邊抽,一邊蓋章,大廳里烏煙瘴氣,像個烤羊肉串的棚子。哎呀,這驢怎么隨便拉屎?
且走且談,夾敘夾議,聽上去像是在批評,在抱怨,但抱怨并不導致憤怒,相反卻使人有某種幸福感、愉悅感、一覽眾山小的高大感。都說國人比較壓抑,是啊,西方列強肥得流油,現代化花樣日新月異,國人拼命學也學不完,能沒壓力嗎?好不容易去了趟歐美,可人家像沒事人似的,并不拿你當外賓,你能沒點想法嗎?在洋人的飛機上,因為大聲喧嘩,因為不說“勞駕”就隨便扒拉人,遭到白人乘客的抗議和嘲諷,英文又不靈光,想回一句硬話都回不出來,你心里能平衡嗎?現在好了,面對更加老舊的河山,壓抑已久的優越感猶如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光芒四射,射到哪里都挺痛快的。
回旅館的路上,游客中一個黝黑的小個子男人出了點情況。在棕櫚樹下,幾個白人小孩快步上前,截住他問路,令他大吃一驚。據分析,他似乎被莫名其妙地看成了本地人。同伴樂不可支,小個子有點訕,自我解嘲說:“把下放干部當老農,說明咱接近群眾。”
吃自助早餐時,人們仍然居高臨下地挑剔著。餐廳談不上豪華,但飯菜還算豐盛,當然按國人的口味,尚有許多方面值得探討。“那個茄子怎么弄的?油乎乎的,淡了吧唧的,什么調料也不加。我們給他引進點雞精吧。”
鄰桌有一位黑人婦女,中年,鬢發斑白,皮膚干燥,三番五次去添飯,添菜,添飲料,漸漸引起中國人的注意。從她胸前的名簽得知,該女士來自非洲一個小國,大概在這里參加一個會議。大家覺得她人雖瘦弱,卻很能吃,盤里的面包片堆得很高,比水杯還高,桌上散放著三四個熟雞蛋。
“我們那里,管這種人叫‘干巴撐’。”有人輕聲議論。
女士不知中國人在一旁注視,她安靜地吃著,喝著。忽然,以極快的速度將那一摞面包片和雞蛋收起,悄悄放進桌下一個塑料兜里,然后起身,提著兜子從容離去。
眾人掩口而笑,笑她貪吃,餐桌上沒吃夠,還要帶回房間吃。什么好東西,值得這樣重視?
說說笑笑離開餐廳,穿過長廊,出門,準備去博物館參觀。他們的巴士旁邊,還有一輛去機場的巴士,一群非洲人正在排隊登車。剛才那位中年婦女也在其中,一只手拎著帆布旅行袋,另一只手拎著那個裝了面包的塑料兜,看樣子像是回國,回她們那個不太知名的小國。
眾人停止了說笑。
幾分鐘后,非洲人的車開走了,中國人的車也開走了。
【原載2014年6月19日《北京日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