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時候,我最擔心的事情,莫過于貓頭鷹落在自家院門前那棵大柳樹上了。因為在我的家鄉(xiāng),有一個相當迷信的說法,那就是貓頭鷹落在了哪家房前屋后的樹上,較長時間的停留,并且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哪家就會走霉運,哪家不久就會死人。所以在我小小的心靈里,就籠罩了一片驅之不去的陰霾,我對這種預示兇兆的怪鳥又恨又怕。
不知是春日夏日還是秋日,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總之是日頭將落而未落的黃昏時分,這時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吃晚飯。一只貓頭鷹神不知鬼不覺的飛進了莊子,它先是落在一棵大樹上,好象是在歇息,也好象是在運氣,誰知道呢?反正過不一會兒,它就不再那么安寧了,它轉動著黃綠相間如同玻璃球子般渾圓的眼珠,然后就發(fā)出了聲聲洪亮高亢凄凄哀哀的怪叫。貓頭鷹叫聲的頻率和聲波是如此的強大,幾乎整個莊里的人都聽到了它讓人毛骨聳然、頭皮發(fā)麻的詭秘的叫聲。這個時候,正在吃飯的母親會長嘆一聲,說貓頭鷹進莊了,不知哪家哪戶又要死人了……聽著母親和父親的嘮叨,我入口的飯菜就不那么香了,我感到后背一陣陣的發(fā)涼。于是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貓頭鷹那恐怖而猙獰的怪模怪樣來。這真是天底下少見的怪鳥,說它是老鷹吧,卻長著貓一樣的腦袋、耳朵、嘴巴和鼻子;說它是貓吧,卻長著一對寬大有力的會飛的翅膀,它仿佛就是貓和老鷹雜交出來的怪胎,就像傳說中吃人害人的妖魔鬼怪……
那一夜就真的做了惡夢。我夢見貓頭鷹穿過暗淡的黃昏,落在我家院門前的那棵大柳樹上,它的樣子怪異而滑稽,就像一個神秘的令人厭惡的巫師,它激動不安的抖動著那寬大有力的翅膀,繼而發(fā)出了一串咒語般長時間的凄歷而悲涼的怪叫……當我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時,我嚇得冷汗淋漓眼皮亂抖。我驚懼的眼睛下意識的穿透房間里的黑暗,當我感覺到我所有的親人還在甜美的夢鄉(xiāng)里時,我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貓頭鷹就像一個拂之不去的魔影。它給予我年少的心靈的畏懼是如此的強大,是如此的震憾。
果然不出半個月,莊里的王奶奶就升天了。父母給王奶奶送葬回來的那天傍晚,把王奶奶的死講得有聲有色。原來貓頭鷹進莊的那天黃昏,當飼養(yǎng)員的王爺爺不在家里,多年臥病在炕上的王奶奶,聽到貓頭鷹在家門前棗樹上凄厲的怪叫聲,她就想掙扎著爬起來,驅趕這可怕的怪物。可是王奶奶的身體太沉了,她動彈不得沒法下炕,只能任由貓頭鷹在棗樹上酣暢淋漓的叫喚了整整一個晚上。母親下結論說,王奶奶的魂兒就是被貓頭鷹給叫走的!為了保護一家大小的性命,母親甚至建議父親把院門前的那兩棵大柳樹砍倒了,這樣貓頭鷹即使飛進了莊子,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們家附近了……母親的妄議遭到了父親、我和妹妹的一致反對,原因是大柳樹是我們一家人夏天納涼的好去處,樹下有兩個圓滾滾的石墩,在樹陰下一邊乘涼一邊玩耍,可謂其樂融融回味無窮。
在我的記憶里,除了冬天以外,莊里每一個人的死,似乎都和貓頭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有一年秋天,在縣城住宿讀高中的我回家,聽到母親說莊里的二丫前幾日在漁塘里洗澡不幸溺水而死。二丫的死讓我感到惋惜,因為她花骨朵似的,死的時候還不到十歲。母親說二丫死的前些日子,一只碩大的貓頭鷹就落在他們家屋后的一棵老榆樹上,凄凄厲厲的叫喚了好長時間……
貓頭鷹就像一個神秘的可怕的魔咒,在我沒有上大學之前,我一直懼怕和憎恨這種怪鳥。其實我并沒有近距離的看到它的身影,有很多次貓頭鷹飛進了莊子,在某一棵大樹上還立足未穩(wěn),它就被憤怒的大人驅趕瘟神似的,一鼓作氣地攆出了世代生息的村莊。
當我來到城市步入大學的殿堂,我才對家鄉(xiāng)這一迷信的習俗產(chǎn)生了懷疑和動搖。其實在我真實的少年記憶里,我還是蠻喜歡這種古靈精怪的鳥兒的,如果這種喜歡吃老鼠的鳥,沒有被人們披上兇兆或邪惡的外衣,我相信我會像愛其它鳥兒一樣熱愛貓頭鷹的。
我希望在鄉(xiāng)風純樸的鄉(xiāng)村,人們再不能把貓頭鷹視為一種邪惡的化身和巫師的象征了,人們應該向貓頭鷹表示親善友好才是。但是令人遺憾,離家多年的我,聽說家鄉(xiāng)的貓頭鷹幾乎被人們斬盡殺絕了,鄉(xiāng)村那明凈而湛藍的天空中,已經(jīng)很少有貓頭鷹那翩翩飛翔的神秘身影了……這不能不讓我心頭為之一震,一絲惆悵或失落的黑雨,灑落在我并不美好的記憶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