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改變結婚的計劃,因為牽扯到兩個家庭,他沒有勇氣把那么多人變成敵人;而且他不確定自己究竟更喜歡誰。
機會
水番先生今年32歲。世界末日那年,他29歲,也是在那一年,他與顧小姐不期而遇。
他們是在網上初識的。網聊一段時間,覺得投緣,去了空間互踩,看到照片,彼此都覺得還蠻喜歡對方的長相。他就對她說,有機會去你的城市看你。她滿口答應。可什么才算“有機會”呢?
直到十月份,他因為—個項目,需要在Y城逗留三個月。Y城離她的城市只有不到1小時的車程。她對他說,我去看你吧。
他和同事住在公司的招待所,位居市郊。他提前開車到車站,買好第二天的回程票,然后靠在出站口的欄桿上等她,心里夾雜著興奮和惶恐的感覺。車到站,人群從出站口涌出,他們順利認出對方。她短發,穿粉色風衣,與照片上的形象一模一樣。
按照預定的計劃,吃過午飯,他們游覽了Y城名聲在外的兩個景點。人不多,很多時候只是他們兩個人孤單地漫步。
在水番先生的記憶里,那一天顧小姐的笑容在秋日明媚的陽光下,美得讓人心疼。
穿過一座狹窄石橋的時候,他伸手去扶她,然后兩只手就沒再松開。那天他們還說了一些話,感覺投緣。至于聊天的內容,水番先生現在記不得了。
奔波
29歲那年,水番先生是有女朋友的。這一點,顧小姐知道。
他和女朋友是大學同學,相處已逾七年,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戀愛階段經歷過吵吵鬧鬧、分分合合,為了在一起,他們都做出了犧牲。女友放棄了穩定又體面的工作,跑到他的城市。家境并不富裕的水番先生貸款買了新房,自此淪為房奴,并且按照未來岳父的要求進行了裝修。他們的婚期在明年十月份。按照女方的風俗,他這個毛腳女婿要在今年春節上門提親。
周六,水番先生乘車去顧小姐的城市看她。他們買了菜,晚上在租住地燒飯。她說自己的手藝還不錯,他說想見識見識。果然不錯,可樂雞翅的味道尤其贊。廚房的空間狹小,兩個人擠在里面會感覺局促。他就倚在門口,像男主人欣賞老婆為自己準備晚飯的身影一樣。她穿著碎花圍裙,有些害羞,好幾次對他說:去房間看電視吧,飯做好了再叫你。
房間簡陋,卻因為她的精心布置處處顯露溫馨。現在想來,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存在才擁有溫暖人心的力量。
第二天,他們去看來自遙遠年代的古城。坐在地鐵上,顧小姐忽然說想看他女朋友的照片。他掏出手機,在相冊里翻出一張,遞給她。
看完古城,他們沿湖散步。她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故事很長,以至于他聽著聽著竟忘記了前面的情節。
好時光稍縱即逝,從見面的那刻起,離別的傷感就徘徊在心間。為了嘗一嘗愛情的甜頭,他們在不同的城市間奔波,背負著道德的譴責,愛得辛苦。
聘禮
距離春節還有半個月,水番先生的父母就張羅著購買各種聘禮。未來的岳父大人開出長長的清單,詳細羅列了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姓名以及與之配套的禮品數量。一盒盒包裝精致、內容空洞的禮品裝滿了后備箱。去女友家走的是一條爛熟于胸的高速路,卻鬼使神差地錯過了出口,結果在陌生路線上繞來繞去,耽誤近一個小時。
女友在門口迎接他們,臉上是幸福而羞赧的表情。今天是屬于她的日子。
想起那天,顧小姐在地鐵上看到水番先生女友的照片,說:我覺得她比我漂亮。水番先生沒有接話茬。活到了29歲,他漸漸明白人和人比較是天底下最沒意思的事情。誰更漂亮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他們是如此不一樣的兩個人。
只是在世界末日這一年,顧小姐更讓他牽腸掛肚。他是這么想的:因為和顧小姐初識,兩人的關系尚在愛情保鮮期之內,肌膚相親時的悸動和興奮勁還未消退。他和未婚妻也有過這樣的階段。
他如此理性地分析著自己的感情,好讓它始終處在可控的范圍內。他不想改變結婚的計劃,因為牽扯到兩個家庭,他沒有勇氣把那么多人變成敵人,而且他不確定自己究竟更喜歡誰。他知道,不管和誰在一起,相處久了,都是自己左手牽自己右手的麻木。
平凡
過完春節,水番先生去看顧小姐。
在一片碩大而空曠的水域面前,他們坐成了兩尊石雕,長久地沉默不語。他們都是典型的天蝎座性格,喜歡安靜,對人頭攢動的密集狀有輕微的恐懼,約會的地點都選在人少的地方。他把她的手揣進上衣口袋,緊緊握住。彼此不說話,但能清晰感受到對方手心的溫度。肩膀依靠在一起,好像在傾聽彼此的心聲。他多么希望這一刻可以是永恒。
顧小姐是茫茫人海中很平凡的一個女人,有過兩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在碩大的城市過著無根的生活。與所有職場人一樣,渴望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只是區區幾十平方米,與愛自己的人廝守在一起。懷揣著如此平凡的小夢想,在追尋的路上踽踽獨行。
他摟著她的肩膀,覺得自己不可能成為給她溫暖的那個人。
諾言
水番先生最后一次和女友說分手,是在世界末日前一年。那時候,女友逼婚,父母也鄭重其事地把結婚提上日程。他卻在心里打起退堂鼓。
女友在電話里步步緊逼,他不耐煩地說,要不分開算了。
因為這一句不負責任的氣話,他們大吵了一架,驚動雙方父母。女友的父親打電話給水番先生,雖然只是了解情況,勸他們和解,但語氣堅硬,字里行間依然流露出對他的許多不滿。他慌了神,說話都有些口吃。
吵架的第三天,女友來看他。趕到他的城市時已經七點多,車站里燈光昏暗,人影晃動。水番先生靠在墻角,與單調乏味的冰冷建筑物對峙。車站也許是最容易讓人產生漂泊感和不安情緒的地方。夜晚又是讓這些情緒發酵、膨脹的催化劑。
初冬的風里已經有了凜冽的寒意。女友從出站口出來,臉上是羞赧的笑容,以及隱約浮現的憔悴。出租車從這座城市的霓虹燈下穿梭而過,載他們到酒店。
晚上,他們沒有一句爭吵,也不提及“結婚”的字眼。他們依偎著坐在窗前,鳥瞰夜色包裹中的城市。女友伸手摸他滿是胡碴的下巴,哽咽著說,我真的好擔心把你弄丟了。水番先生沒說話,流下了眼淚。他覺得自己是個薄情寡義、自私自利的畜生,狠心辜負身邊這個深愛著他的女人。在愛的世界里,不應該有這么多眼淚。一個男人的成功,不就是讓自己的女人有幸福和安全感嗎?
他把女友抱在懷里。那一刻,他對自己許下諾言:要一直對這個女人好。
離開
世界末日的前一天,水番先生乘坐高鐵,從顧小姐的城市往回趕。車窗外是濃重的霧氣,世界正以每小時200多千米的速度向后傾倒。幾分鐘前,顧小姐還在他面前活蹦亂跳,現在拼命回想,卻無法在腦海里拼出一張完整、清晰的臉。他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他覺得害臊,使勁把臉別向窗口。
一個即將步入而立之年的男人,東奔西跑,晃晃蕩蕩,只是因為他貪戀感情,無度地奢求新鮮愛情。他在滿足自身需求的同時,無恥地揮霍著一個女人的青春,毀壞了另一個女人對愛的向往。他覺得自己沒有擔當和付出,不配擁有愛。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嫌棄自己。他希望那些被分析得頭頭是道的末日預言是真的。
水番先生和顧小姐約好,等到來年春暖花開時,再去看一看那座城市的湖光山色。
春天真的就來了,顧小姐換上裙裝,小心翼翼地踩著涼鞋出門,朝九晚五,在城市的光影變幻中穿梭。時光悄然流逝,水番先生一直沒說來,顧小姐也沒說什么,關于春天的約會,也許被遺忘,或者被藏匿。他們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把它提起。
春天正濃烈的時候,顧小姐離開了那座城市,因為她找到了男友。數次相親的結果,一個還算靠譜的男青年,顧小姐說,我想認真和他相處。
水番先生說,希望你們好好的。
懷念
水番先生和女友的婚禮如期舉行。談不上幸福,只是覺得累和煩。送走親朋好友,回到新房,兩人癱倒在床上,連覆蓋在臉上的濃妝都懶得卸。他開玩笑地對妻子說,真應該把第一次留到現在,起碼讓我還對洞房花燭夜有所期待。
躺在氣味不太好聞的新被子里,手腳沉甸甸的,大腦卻不愿意休眠。往事化成一幀一幀畫面,在眼前翩翩浮現。那個叫顧小姐的女子,笑盈盈地從混沌中走來,又消失無蹤。仿佛就在昨日,手心還殘留溫存。
如今,32歲的水番先生已經升級為爸爸。和絕大多數人一樣,陷入庸常的生活中,并且開始相信生命的本色就該如此。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時,他帶妻子和女兒去市郊踏青。遙望的群山染上了層次鮮明的綠色,天空是淡藍色的,暈染著白色的云。
妻子牽著蹣跚學步的女兒向草坪走去。他坐在木椅上,迎著太陽望向遠處,眼前的景色慢慢模糊起來,變成空蒙一片。
他在想,也許愛情是個偽命題,它不過是人們對男女初識時身心悸動的一種稱呼。他愛上的,也許只是那個被稱作“愛情”的感覺。男女之情終究是要歸于平淡的,迷戀愛情的人是不是一種不成熟呢?他不太確定。
有些人,真的只能相忘于江湖了。曾經逝去的好好珍藏,正在擁有的應該珍惜。愛情是人生的奢侈品,愛才是從未離開過我們的必需品。人生因為不圓滿才圓滿。所以,我們仰望淡藍天空的時候,才會輕聲說,那是一種傷感的顏色,比藍色的憂傷淡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