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追隨一個師父,或學飛刀,或學吞劍,或學電鋸身體,或學空中隱形之術,務求把軀殼變得匪夷所思,銅皮鐵骨,卻又同時柔軟若綿。
我第一次看見這個農村小孩,是在1989年春天,那時候,他跟媽媽剛從四川成都,輾轉到了廣州,專程到當?shù)氐碾s技團去,報名學藝。
由于長途跋涉,衛(wèi)生條件又差,小孩走出廣州火車站時,一只眼睛已經感染了細菌,紅腫起來,像個黃濁的面粉球,眼瞼也褶皺得快合不上了。雜技團的主任怕小孩拿捏不準,叫他改學魔術,小孩和母親不甘不愿地答應了。
防空洞內的母子
交過報名費后,母子倆才外出找旅店。兩人算來算去,好不辛苦,才找到一家最便宜的客棧。這廉價客棧的前身,是個防空洞,洞內既矮且狹,天花板橢圓形地低壓在頭頂上,幽暗而破落,洞的兩旁,排放著一列列的軍床,骯臟殘破的床墊與枕頭,每張軍床每日收費3元。
也就是在這幢防空洞客棧之內,正在籌備下一部電影的我,遇上了母子兩人。
小孩與母親擠睡在同一張床上,既省點錢,又可以互相保護,雖然孩子只有四尺來高,畢竟是個農村來的男丁,長得黝黑結實,手長腳長,而住在防空洞內的,很多都來自五湖四海,來路模糊,去向更不清楚—有白天在火車站旁當苦力的,有在天河一帶跑單幫的,也有在當時還未成形的紅燈區(qū)拉客的—每一個都神神秘秘,形形色色,但通通都瘦,瘦得如同一道影子,盡在那搖晃不安的珠江口一帶,撈一瓢污水喝。
反正每日,當夜色籠罩下來,貼睡在這防空洞四周墻壁下的人,被窩內都有個秘密,只有母子兩人坦蕩蕩的,毫無秘密可言,只有一個夢想,就是要當個雜技員,而這個夢想,如今也毀掉了一半。
暗室里的師徒
雖然沒有人說過,當魔術師的成就要比雜技員低,但一個才八九歲大的農村小孩,還是喜歡蹦蹦跳跳的,所以,每次看見別的童子叱喝著翻高躍低、樂在其中的時候,他只好委屈地跟其他十多個體質較差的孩子學魔術去。
這批因著種種原因而被迫改練魔術的小孩,各自追隨一個師父,或學飛刀,或學吞劍,或學電鋸身體,或學空中隱形之術,務求把軀殼變得匪夷所思,銅皮鐵骨,卻又同時柔軟若綿。
每天,他們單獨跟隨一個師父,關在破舊雜技團的一間小房子內,門窗都封上黑布,怕人偷師,也怕魔術走光。同學之間,也互相不知道對方在學些什么,玄機又在哪里,像那些特務集團,或者納粹組織一樣。
而師徒二人,就這樣在斗室之內,幽暗相對,日復日年復年地學那掩眼之法,熟能生巧,熟能生騙。
同年5月,我第二次見這個農村小孩時,他已經開始懂得頑皮地向我施襲,往我的外衣上噴一口水,待得蒸汽過去,外衣也忽地由藍色變成米白,我正啼笑皆非,他卻已捧著軍床上那骯臟的枕頭,自滿而稚氣地咭笑不休。
我為這毛頭小子的進步而開心,不過,我也同時看見,他受感染的眼睛已經嚴重惡化,發(fā)炎灌膿,赤紅的眼球,看人的時候,不像一只眼睛,更像一個傷口。
戴黑眼罩的魔術師
當我再次回到雜技團時,農村男孩已經失去了這只眼睛,我看見他本來已經褶皺的眼瞼,軟垂地掛在眼眶外,凹陷乏力,整張臉也顯得歪斜不勻。
那一天我很激動,緊緊地摟著他,小孩倒凄冷地平靜,雖然我相信,早熟的他已經知道,這只眼睛從此再看不見東西,甚至再不屬于他了。
臨別時,我無言地撫他的臉,他抬頭,我看見一個八九歲小童最虛無的面孔,以及三十年后,一個戴著海盜黑眼罩的魔術師,江湖賣藝,臉露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