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不是情節,是情結,中國人的情結。情結里,到處都是情節。各種情節交織成的年度壓軸賀歲大戲,即是春節。
春運是重要的情節之一,橋段悲情,一把鼻涕一把淚。
上世紀九十年代,剛上大學的我還不知春運這一說,第一學期寒假回老家,在學校訂好火車票后,就和系里的老鄉提前做好了計劃:買上幾罐啤酒,準備些熟食,火車上,吃喝一路,何不快哉。
沒錯,這個計劃隨著上了火車,就無情破滅了。
我至今都對那輛火車難以忘懷,綠皮,硬座,速度緩慢,逢站就停,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每耕一會兒地,就要停下來喘一會兒氣。每一節車廂里,都塞滿了各色人等,除了少數人可以坐著,其余的人都站在走道上、廁所里、車廂和車廂之間的連接處。有個別看似經驗豐富的老手,上了車,哧溜一下就鉆到硬座椅下,泥鰍一樣躺了進去,立刻就無聲無息了。那個動作當時沒有詞可以形容,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了一個相對貼切的詞來比喻:不明覺厲。

我們就站在廁所門口,幾乎一動不動,連腳也不敢抬,生怕抬起一只腳,就再也沒有地方可以落下,啤酒自然沒有喝,熟食在包里擠成了餅。
幸好只是四個小時,魔鬼的歷程很快就結束了,而這輛車上的大部分人,是要坐上一天一夜奔赴遙遠的哈爾濱的。
難怪有人說,春運是人類每年一度的一次季節性大遷徙。當然,這里的人類特指生活在中國的人類。
當然,中國古代也有春運。每逢佳節倍思親,春節是佳節中的佳節,有“親”在召喚,天涯海角都得往家跑。不過古代人少,多是農民,少有農民工,老百姓遵循著孔子的教導“父母在,不遠游”,活動范圍小,百度地圖放到最大,也就在一巴掌大小晃悠。不用遭春運的罪,牽著牛拾著糞就回家了。
在外務工的,無非商人和官員。這兩個群體,是春運大軍的主要組成人員。
一般的小商小販還好,走街串巷賣個針頭線腦,不會跑太遠,買賣也不會太大,甭說過年,天天都可以回家。大商人則不同,尤其是做國際貿易,“北買黨項馬,西擒吐蕃鸚。炎洲布火浣,蜀地錦織成。”過年的時候,不一定身在何處,只能四海為家,時間長了,老家都不承認有過這么一個人,正所謂“年年逐利西復東,姓名不在縣籍中”,光有錢并不能光宗耀祖,反而被剝奪了回家祭祖的權利。各地沒有招商引資任務,都明著歧視商人。雖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過去的商人,買賣成了,卻被認為不仁義,連故鄉都沒了,下輩子只有異鄉。
除了商人,官員過年也難得回來。很多朝代都要求異地做官,作為防止腐敗的一種方式,所以要回家得等放假。各個朝代的假日辦有不同的規定,從唐朝開始,年假從初一放到初七,當時冬至也放七天,和現在一樣,一年兩個長假。宋朝過年也放七天,元明清的時候縮成三天了,官員幸福指數明顯降低。
雖說是放假了,官員也不是想回家就能回家的。很多朝代都提倡公職人員要自覺勤于職守,五加二、白加黑,甚至雨加晴,工作日加上假日——連軸轉。
就算休息,也不要忘了工作。
漢朝時,有人就利用假期在職進修學習,平常太忙,春節充電;還有人體驗稼穡生活,下地勞動,不能忘本,鍛煉身體順便吸氧;還有人專業搞科研,比方說東漢的蔡倫、張衡,據說張衡認為除夕是一年中最寶貴、最重要的一夜,特別適合觀察天象,因此,他一生中的除夕都是在觀察天象中度過的。
和張衡比起來,我們真的很慚愧,人家用鋼珠和蟾蜍發明了地動儀,咱們也用鋼珠和蟾蜍——玩祖瑪。
當然,利用假期學習或者工作只是一種倡導,并不強求。但有時除了倡導之外,還會有硬性規定。比如宋朝,王安石當宰相,深化改革,樹新風,過年期間不讓大家亂逛,組織糾察人員去酒樓和青樓,專逮官員,禁止大吃大喝,也不能互相宴請,不管是公款消費還是個人掏腰包,一概不允許。王安石本人過年期間還親自坐車上街轉悠,看到哪個官員在街上玩,就下去找他談心,這心談得讓人心碎。
因此,古代官員不能回家過年的不在少數,給朝廷打工,連春節都不得不犧牲。有一年除夕,唐朝詩人高適客居在異鄉一個小旅館里,寒冷干燥的空氣中,高適輾轉難眠,寫詩感嘆道:“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故鄉今夜思千里,愁鬢明朝又一年。”
所以,能不能回家過年,還真不是錢和權能辦的事。
不過,錢和權倒可以解決一些客觀上的問題,比如交通。
為解決春運期間的交通問題,古代政府始終積極想辦法:一是盡量不在快過年的時候安排外出公務;二是修路。
要想富,先修路。此標語實為古訓。
古代的路主要是水路和陸路。水路最方便,但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通,有天時地利才能“輕舟已過萬重山”,否則,只能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而且,相對于挖運河那么浩蕩的國家工程,陸路交通的建設和改善更容易見效。車咱們從黃帝時代就有,所以路一直在修。秦始皇在統一六國后,就修建了四通八達的全國性公路網,給春運提供了更多便捷。
秦朝的路最著名的叫馳道,是當時的國道,六十多米寬,兩邊全是松樹綠化,三十米一棵,相當于現在的高速公路。一般認為馳道為皇帝專用,其實這是一種誤解,馳道雖是“天子道”,但其實是多功能的,中央部分才是速度較快的皇帝專用道,三丈寬,別的車和人可在一邊走,跟BRT公交車道一樣,皇帝走BRT,大家走兩邊。正所謂: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除了馳道,秦朝還有直道、軌路等。軌路有高鐵的意思。硬木為軌,下墊枕木,馬車行駛在上面,速度超快,還不用擔心停電。
過年期間,交通費比平常會略高。古今的運營商都知道:一年之計在于春運。所以,為防止運營商亂要價,政府會制定統一價格。比如《唐六典》記載,車載1000斤,走100里,運費是900文;每馱l00斤,走100里,運費是100文;走山坡道路,運費是120文。但即便走的全是山路,要價最高也不能超過150文;而走平坦道路時,費用再低也不能低于80文。唐開元年間,九品官一月工資為3817文,日收入約127文,春節回趟家,路費加上花銷,也就是一個月工資就能打住。
每當我春節回到老家那個小縣城,發現出租車的價格統一乘了二的時候,我真的有點懷念唐朝。

唐朝貞觀六年的春節,春運路上,還發生過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有一批死囚回家過年。
那一年趕上貞觀之治,天下太平,物豐民安,社會和諧,李世民心情也不錯,過年前就到監獄里面視察,這一年全國有近四百名死刑犯,都關在長安城外的大理寺監獄。李世民進入一個個牢房,挨個詢問死囚,讓他們談思想談認識。大家都說犯了死罪,死有余辜,不冤枉。認罪態度良好,認為對他們的量刑也很公平。李世民就跟這些死囚說,我跟你們立一個君子之約,現在是冬天,放你們回去過春節,和家人好好團聚團聚,來年秋收之后,你們干完農活,咱們再在這里集合。四百死囚呢,個個感激涕零,高高興興地回家了。第二年的秋后,這些死囚全都回來了,一個都沒有少。唐太宗高興之下,全部赦免了他們的死罪。
這樣的事歷史上就發生過一次,《資治通鑒》上有記載,由于歷史到了李世民那里,被他改過,所以真實程度值得懷疑。
其實,古代那些在外工作的人,春節回家團聚的機會并不比死刑犯多多少。正所謂“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在花前”。這首《人日思歸》的作者隋代詩人薛道衡,都到正月初七了,還沒能回家過年,除了寫詩,還能做些什么呢?
在春運這件事上,我最佩服的一個人,其實是一個太監——明代著名航海家、三保太監鄭和。鄭先生前后七次奉使“下西洋”,歷時二十八年。一生中有二十四個除夕是在海上或異國他鄉度過的。我甚至不敢想,在那二十四個眾人合家歡聚的除夕夜,鄭和眺望著茫茫大海,心里是什么滋味,要知道,故鄉,才是他遺失的根。
他會深情地唱一首《把根留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