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的某天,麗江,古城,五一街。

其實這是最稀松平常的一天而已,和往常沒什么兩樣。
那天在五一街閑逛,挨個酒吧店鋪say hello。終于見到大冰的小屋有空位了,推門下臺階,把那只叫鋼镚的狗挪開,坐下去。
開始中間一個自稱師父的人,盤腿坐著,旁若無人地給一幫小姑娘講著自己走滇藏的故事,年輕的女孩子們聽得出神入化。
一個背著冬不拉的漢子風(fēng)火火地進來,同行進來的還有一男一女,小屋里氣氛一下開始生動起來,不再是那個所謂的師父一個人在講重復(fù)的故事。
后來的倆人坐在我們對面。背冬不拉的漢子就是羌人老三,小屋的第十八任義工掌柜。老三介紹說,新來的這位是他老師。于是老師和師父開始對話。
昏暗的燈光中,師父一直繃緊了弦,說話開始避重就輕,老師卻是坦坦蕩蕩,溫文爾雅,師父從五臺山說到大昭寺,從塔爾寺說到藍毗尼,從繪畫談到音樂,從修行談到辟谷,當(dāng)我們暗自竊喜來了個人能結(jié)束師父一個人演講的這種局面時,老三說,老師,你先看下我的書稿吧,掏出倆雞蛋我把今天的午餐吃了,才能開始我今晚的演出啊。
對面的男人抱著電腦,屏幕的藍光打到他的臉上,我遲疑地叫一聲“大釋?是大釋吧?”
“是啊,那么巧。我今天剛回麗江。”大釋說。
大釋木開

第一次見大釋是在楊二車娜姆的花房,那年他、唐駿在花房飄蕩的經(jīng)幡下和娜姆喝咖啡,我?guī)兔o續(xù)杯的時候,他欲言又止想說什么,最后實在繃不住了問:迷子姑娘,請問你的信仰是什么?
信仰?宗教信仰么?因為斷斷續(xù)續(xù)聽他們講到“辟谷”“藍毗尼”“靜修”。我說我沒有信仰。
他和唐駿更是睜大了眼,連問,那你為何戴著十字架,還戴著佛珠?
突然被人這么一問,我也茫然。頸上的十字架跟了我七年,意義非常,腕上的星月菩提也是舊友送的,千叮嚀萬囑咐如若戴我身上,麻煩不要取下來,除非它被丟。
但是,這對我而言,也只是一些信物,或者首飾罷了。
他說,對。這些我是在菩提樹下坐了倆月才悟出來的,怎么就被你一下就破了呢?
大釋是最早來麗江的那一撥人,當(dāng)年他還被稱為“木少”,那時候的酒吧街還不是這樣的燈紅酒綠,也沒有一米陽光櫻花屋千里走單騎,有的只是小橋流水,黑舊布滿歲月年輪的窗欞,一朵鮮花也能撐起一種驚艷,水是清的,空氣是更自由的,偶爾的咖啡香氣便能香遍整條街,而他則是有最香最淳的咖啡店的老板。他在麗江生活過十三年,十三年從古城搬到束河,從束河搬到新城,又從新城搬到北京宋莊。
他從云南到西藏,從西藏到加德滿都,從加德滿都到藍毗尼,從藍毗尼到印度。在菩提樹下一身白色亞麻衣打坐的時候,居然有善男信女們往他前面放滿了供果和金錢。
他的故事我早有耳聞。打北京過來麗江,當(dāng)年的他是個兩百多斤的大胖子,后來辟谷養(yǎng)生,堅持到現(xiàn)在,道骨仙風(fēng)的。某一年回到北京時,在宋莊看房子想小住一陣,結(jié)果房東老太太看到他說,咱們家是108號,咱們村就是羅漢村。他覺得特別有緣,因為那時候的他剛從東南亞游學(xué)回來,滿心的虔誠和清凈,于是就因為那句話暫時留在了宋莊。
行走在路上,會看到一些一直在路上漂泊不知所歸而各種逃避的人。他們不知何處是責(zé)任,不知今夕是何年,甚至不管親人思念。

城市群居里,也是有一些行走在城市邊緣的人。他們拒絕任何集體活動、任何群居生活,而后憤世嫉俗地埋怨著周遭的世界。
當(dāng)他們以純潔的生命去擁抱生活時,生活卻給了你一記重重的耳光;
當(dāng)他們以百分百的熱情去奉獻青春時,青春卻潑了你一盆臟臭洗腳水;
當(dāng)他們以康莊大道交換夢想時,夢想?yún)s不留情地反咬你一口牙縫里還帶著肉。
大釋最讓人欽佩的不是他多么“有境界”,也不是給三毛們做了榜樣,背井離鄉(xiāng)尋找烏托邦,而是他在最低谷的時候懂得了放棄,在最失意的時候開始了平淡,在最恰當(dāng)?shù)臅r候選擇了回歸。
一路上,他不緊不慢地走,又不卑不亢地回。命運給了什么,他就坦然接受什么。生命旅途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大美,他說。

錢鐘書先生善用比喻。在《圍城》里,他說:天下只有兩種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在后面吃。照例第一種人應(yīng)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人應(yīng)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不過事實上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
大釋無疑是第二種人。順其自然,葆有希望。
今天他也一貫謙遜地坐在那里,說,今天剛到麗江,誰也沒有告訴,結(jié)果就這么巧遇到了好幾撥人,都是舊友。看著朋友們彈著琴,喝著茶,曬著太陽,真為你們開心,在今天的麗江還怎么能過著這樣的生活。
猶如十幾年前,我也是被別人這么問:我怎么能過著這樣的生活。
老三接過來話頭說:無論麗江怎么變,我還是我,生活在麗江,可能我永遠都不會進入喧鬧的酒吧一條街,我貼著麗江的古城邊,我看著來往的麗江人,我還是十年前的我,即使沒人聽我唱歌,我也可以在自家院子里喂狗放牛拔腿毛。
羌人老三
老三·般若,古羌后裔、吟游詩人、民謠搖滾文化的發(fā)起人之一,常年在貧困學(xué)校、監(jiān)獄演出,在各地城市街頭吟唱。從帕米爾高原到雅魯藏布江,從呼倫貝爾草原到阿斯塔納,現(xiàn)在五一街“大冰的小屋”任第十八任義工掌柜,喜歡劍、歌聲和文字。
“可惜從我記事起,牧場的大量開墾牛羊就很少了,不過我仍然清晰地記得在山坡上放牧的情景,點著篝火烤土豆的情景,圍著篝火打著薩滿鼓唱歌祭祀的情景,祭司們搖著頭上的辮子,在神像面前不眠不休地歌唱七天七夜的情景,全村老人孩子按著輩分跪在地上跪香到凌晨到深夜的情景。不過這些情景都像一場夢,不知不覺消失了。”
老三打小總是幻想離開牧場離開村莊去遠方,向往流浪者自由歌唱,某一日真的就開始流浪了。11歲那年離家開始流浪,從村莊到了鎮(zhèn)子,從鎮(zhèn)子到了城市,從城市到了遠方,等某一天突然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巨大的悲傷涌上他的心頭:那些山上兒時陪伴他的樹,被砍光了;那些山下兒時陪伴他的伙伴們都走光了。村莊空了,山坡黃了,藍天下沒有牛羊,只有墳?zāi)乖谏狡律厦婀铝懔愕厥睾颉?/p>
喝點什么呢?
我們不喝,只喜歡白開水,朋友們叫我們?nèi)ニ麄兊幕鹛粱蛘呔瓢桑覀冏闹傉f,你們喝酒不好。所以,老板娘們都不喜歡。
“父親留下的土地長滿荒草,蔚藍的天空沒有牛羊,我的二二唱給誰聽,琴聲憂傷無人懂。”和著時而低沉?xí)r而高昂的呼麥,伴著冬不拉的伴奏,略顯幽暗的燈光里,老三·般若閉上眼睛低沉地唱起了故鄉(xiāng)和在路上的故事。
一曲結(jié)束,開始那個自稱師父的人,起身告辭。帶著幾個小姑娘一起去對面的火塘吃燒烤。
然后又陸續(xù)進來幾個拿著大冰的新書慕名而來的年輕人。輕輕地進來自己找位置,小屋雖然狹小,但是一點都不局促,人們隨意靠在墻角,依在書架,甚至上面的平臺上,梯子上都坐滿了人,大家都是安靜的,似乎在感受空氣的流淌。
我有個夢想,老三說,我想恢復(fù)我們的放牧草場,養(yǎng)我的羊們。
是嘛?我們異口同聲地問,而且心中充滿了憧憬和崇敬。
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有七只了呢。老三認真地告訴我們。
我們一直想養(yǎng)豬,一公三母,然后等有錢了養(yǎng)兩公六母。大釋說。
聽著他們簡單的對話,和友人對視。
好,歡迎我們來自南京的服裝商人,給我們彈唱一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好!唱得真好。
雖然真的一句都沒聽懂。
后記:
這真的是個稀松平常的晚上。遇見的人們也是隨意地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上網(wǎng),拍照,聽歌。你唱你的,我玩我的。不喜歡誑語,不喜歡吹噓,燈光在流淌,冬不拉、手鼓、風(fēng)鈴和著游吟詩人的低吟。南京的服裝商人羞赧地笑著,手指靈活地撥動著琴弦,說自己不喜歡這個稱號。
在一個有山、有水、有閑花野草、有陽光、有星空、有藍天白云的古城,停下來,過著有夢、有愛、有甜美時光的日子。在某個古城的某家小院,讀書寫字,澆花種菜,與來往的閑人侃,與自己的夢想對視,親歷生命怒放的生活,在自己院子里喂狗放牛拔腿毛。在這樣嘈雜的世界里。
你可以么?我親愛的你。

再以今天大釋微信朋友圈的一段文字做結(jié)尾吧。
“二零一四年一月二十日: 第二七,徑行第十二天,斷食第二天。
夜晚的云和天空是透明的,月亮和星星也特別明亮,美得毫無瑕疵。睡眠寧靜,早晨三時二十分醒床,胃火燒灼,每當(dāng)克制,專注于呼吸,身體恢復(fù)如常般的安寧。上午步行二十里,天空下起豆粒般的冰雹。
村莊里,一位納西族老人在雨雪里使盡全身的力氣劈著堅硬的木材。此時正是雪山腳下村子里最冷的季節(jié),幽長延綿的小道罕有人跡,石頭砌成的老墻長滿了青苔,即使在這樣寒冷季節(jié),也無法阻攔泥土中,一朵黃色的小花開放得如此艷麗。
湖岸邊,一只山鷹落在陰涼冷漠的光禿禿的枝椏上,欲望探尋著整個湖面。雪山下湖水如鏡子一般蔚藍清澈,寧靜的心能在一切平凡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美,盡管這些美不可思議,如曇花一現(xiàn)般短暫。但是還是如夢如幻般被吸引著。
下午,手工清洗白色長袖棉布衣一件,步行小巷千米,不知倦意。閱讀習(xí)字兩小時,傍晚十時禪定少許,推開陋室的木門,天空依然飄雪。
全日步行二十里,飲水300ml,食物顆粒未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