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土為樓

一

閩南深山到處有土樓，在烈日下，或者暴雨中，一座座圓形的土樓像大山撐起的一把把傘。這一座座奇跡，是尋常的山間泥土經人力的捶打變成的。

那么，在夏日暴雨過后的一個炎熱天氣里，展現在我們一行人眼前的這座四方形的土樓，那又該如何比喻呢？

潺潺西去的長樂溪水如果回溯八十余年，到民國時期的一九三零年，再沿著一條小山溝回到長樂鄉建三村下汗組，就可以目睹這里的一場感人的出殯儀式：一個八旬老人過世，全村老少為其送葬，更有與其比鄰的鄉村甚至外省的外客300多人，不顧路途遙遠抬著全豬前來拜祭，場面之浩大令老人的后裔感到無上榮光！

聽當地人說，這位逝去的老人叫朱庭秋，謚號“直哉”，這是后人對他誠信耿直一生的最簡潔、最高的評價。人們對他的感念，不僅由于他蓋了一座四角土樓，更由于縈繞在土樓上面的慈善光輝！

位于閩南崇山峻嶺之中的長樂鄉建三村，青山綿延，溪水流淌，生態風光，美不勝收。緊靠著公路的下汗自然村，周邊群山環抱，一條山泉水從村后的大山流下來，沿著小水溝一直流到村口時，被一排竹林擋住徑直的流向，轉向西流。村內茂林修竹，鳥鳴幽幽，蒼松翠柏，綠色掩映，當地朱氏先祖建造的四角土樓，就矗立在這一派令人迷醉的田園風光之中，村子西邊的山腳下。

四角樓為二層土木結構，長、寬均20米，長年煙熏火燎，外觀黑黢黢的。一條小水溝繞過樓前，溝沿用石頭襯砌，長滿雜草。正對著四角樓大門處的水溝邊，有一眼古老的水井。

四角樓有它的名字，叫福善樓，兩邊對聯是：福緣自是行仁廣，善果由來積德深。左右兩扇大門上寫有“龍飛鳳舞”，只是這些字在上世紀的文化大革命中毀損嚴重。右側外墻有一處漏雨痕跡，其它都保存完好。

當地朱氏鄉親介紹說，祖上之所以把樓蓋成四方的，一是當時場地限制，為了蓋樓，挖掉半座山，還改變了小山溝的流向，二是四四方方寓示后人要方方正正做人。

四角樓內散放著廢棄的木制谷倉、石磨、石臼，天井用片石鋪就。上廳、下廳廊間左右各兩間房間，一架木梯連接上下兩層樓，樓上廊道可以通行。樓上樓下相應對稱布置廊間和房間，共8個廊間、16間房間。

四角樓坐西向東，清晨初升的太陽可以穿過正大門頂上的迎客窗，再穿過二層走廊的木柵窗，照進土樓的正廳中央——這是這座土樓為人所嘖嘖稱奇之處！

方方正正的福善樓，因其四方的形狀，而被人更多地稱為“四角樓”，“福善”二字反而少有人知道。

二

走訪過眾多的土樓，能夠留在記憶中的，或是氣勢高大雄壯的，或是造型奇特古怪的。四角樓才二層，不算高大，形狀也不算奇特，但是，100多年來，深山中的朱氏鄉親，一直口口相傳著隱藏在四角樓的神奇的故事，憑此，四角樓強勢闖進了我的記憶深處。

翻閱朱氏族譜，樓主人朱庭秋生于道光庚戌年（1850），朱氏第十七世，家中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朱庭秋本是九峰澄溪人，自幼被下汗朱氏先祖抱養。長大后，朱庭秋學做挑夫，挑著本地的白土洋（白色土布）到九峰，在九峰染成綠布后，再挑往廣東嘉應（今梅州）一帶售賣，然后用賣布的錢在當地買紅麯（釀酒的酵母），挑回漳州平和等地出售，以此謀生，常年奔波在路上，十分辛苦。廣東嘉應、興寧有出名的地理（風水）先生，能夠幫人看風水、算命、擇日，長樂、九峰等地鄉親經常會委托朱庭秋，把生辰八字送到興寧給算命先生，再把算命結果帶回，由此廣結人緣。

樹大分枝。后來兄弟仨分家，因朱庭秋排行老大，父親叮囑他要自力更生，所以沒有分到祖上的一丁點田產和山地，只有老屋一間。朱庭秋聽從了，就在老屋重新造一個灶頭，準備自立開伙。做灶頭在當地民間風俗中是個大事，朱庭秋專門到興寧的風水先生那兒找了個良辰吉日，當時福塘的親房朱秀才也委托他找個建新房的日子，結果風水先生給了他們倆同一個日子。朱庭秋因為是老客戶、老朋友，只要十二兩銀，朱秀才的則要一百二十兩。朱庭秋不放心，把自己的日課拿給九峰的先生復核，結果，九峰的先生說這是一個“絕煙日、三煞時”，不可用。絕煙指的是爐灶不生火，三煞說的是煞氣重。一聽之下，朱庭秋急忙把這個日課交給自己的大兒子，讓他星夜兼程趕到興寧去問個詳細，那個老先生說：“你擔心這個絕煙日，三煞時對不對？不用怕，我是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才專門給你挑的20年才遇上一次的好日子，能趕上，這是你家的福氣，而且這個“三煞”煞外不煞內，看似大壞，實為大利，請放心！”

按照現代人的觀點，算命、卜卦都是封建迷信，缺乏科學依據，但是，所謂“信則靈”，在偏僻鄉村，即使現在也還普遍存在這個現象，更不要說百八十年前的農村。

朱庭秋開工做灶頭，天亮時剛把新灶壘好，他老婆也剛好把井水挑滿水缸之際，朱庭秋的二弟因為分家等瑣事未了，氣沖沖跑進來與朱庭秋理論，一句不和，二話不說，拿起磚頭就敲破水缸，整個灶間一下子泡在水中。朱庭秋的老婆看見這個情景，也不吵鬧，只是大聲叫到：“做大水了，發大財了！”作為一個農村婦女，何來這樣的好心性呢？原來，她也是抱養的童養媳，姓曾，本家在九峰上街尾三十六坎坎頭，自小與朱庭秋相處，目睹了丈夫的艱辛，早已經是心氣相通，是個賢內助，才不與二叔的沖動舉止計較。

灶間泡水了，一時無法生火做飯，說來也巧，就在他夫妻倆處理積水、等待水干時，同村一個村民前來找朱庭秋，說是下厝的一個老人過世，今天出殯，叫大家人一起去幫忙。按照農村人的習慣，剛做灶頭這樣的大事，一般是不接觸喪事的，怕觸霉頭，但是，當時的下汗村總共才七戶人家，所有紅白喜事都要共同參與才能完成，吃飯當然也是在事主那邊吃，這樣朱庭秋一家就不必生火做飯了。這時朱庭秋想起了風水先生“絕煙日”、“煞外不煞內”的交代，心中不禁暗暗稱奇！自此以后，朱庭秋不管家搬到哪里，每逢大年三十、初一這兩天，都要叫家人到這個老屋，用老灶頭生火做飯吃。

給朱庭秋帶來好運的老灶頭如今已經冷落，因為朱氏后人都已經搬出四角樓，甚至有的搬遷到外地，到城市里去了。

老灶頭，紅色的灶壁依舊向人們展示紅紅火火的過去。

三

分家之后，朱庭秋繼續自己的挑夫行當，風里來雨里去，苦心撐持，五子二女先后出世，生活所迫，朱庭秋更加勤懇。

有一次，朱庭秋帶著大兒子到了興寧縣的老掌柜那兒進貨。老掌柜的生意做得很大，三家店面沿街相連。那天，從各地來的商戶特別多，老掌柜忙的是團團轉，結果有一個商戶在結算銀兩時，把一整筒白銀擱置在朱氏父子面前的紅麯缸沿上，老掌柜一時忙碌，忘了收取歸柜，當時朱氏父子就在邊上坐等掌柜招呼，要是他倆順手把銀子拿走，老掌柜也不會發覺。但是朱庭秋沒有這樣做，而是一直代管著那筒白銀，一直到商戶散盡，朱氏父子才上前跟老朋友打招呼，同時告訴他忘記收取的那一筒白銀。結果老掌柜非常感動，交談中了解到朱庭秋為此等待了半天時間，已經耽誤了回家的路程，就說：“朱老兄弟呀，你這個福建平和的福佬人值得人信任，你年紀也大了，整天在路上跑太辛苦，以后你只要雇別人來進貨，憑你的紙條來就可以，一季度或者一年再結算一次都可以，貨賣好了再來結算也行！”

就這樣，朱庭秋因為誠信老實，得到了廣東興寧商行老大的信任，可以無本經營，還得到了福建漳州等地的紅麯經營代理權，生意由此越做越大。生意興盛時，朱庭秋的聲譽和影響力蓋過時為縣城的九峰人，九峰每三年結一次彩樓，只有朱庭秋到場后才能開始舉行慶祝活動。

到老年，朱庭秋積累了相當的財富，加上孩子相繼長大成人，亟需改善擁擠的居住條件。經風水先生的指導，他相中了村子西邊山腳下一處風水寶地，要蓋一座樓，為此，動用人力挖掉半座山。土樓奠基前，他花了360兩白銀向興寧的風水先生要了一個吉日良辰，可是，風水先生給了他一個難題：選中的日子有月有日卻沒有明確的時辰，時辰用一個錦囊包著，說是要放五星石（奠基石）時才能打開。

錦囊妙計只在戲文里聽說過，沒想到自己也會碰上！朱庭秋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風水先生定下的日子到了，搬地基等前期工作都好了，就等著放五星石了，朱庭秋拆開錦囊，只見上面寫著“頭戴斗，腳踏狗，鬼子運財，文曲星到”，意思是必須看到這樣的情景才能安放五星石。按照農村的習慣，安放五星石是蓋房子的最關鍵時刻，與主人今后的家居興旺與否息息相關。朱庭秋看呆了眼：“頭戴斗，腳踏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鬼子運財”只是聽說而已，哪能在現實中看到呢？他們村是個偏僻的小山村，哪有“文曲星”（古代秀才以上的讀書人）會來呢？

從上午到下午，從下午到黃昏，朱庭秋一籌莫展，著急不安。工人們在工地邊抽煙喝茶，就等著主人發話。到天黑了，朱庭秋交代點燃十二把松香火把，在新房子工地上繼續等待，一籌莫展。時間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過去，眼看著快要交子時了，奇跡出現了！

黑夜中，一行人向他的工地走來，為首的是朱庭秋的親房、鄰村福塘南山的朱秀才，他帶著幾個下人挑著谷子出現在火光中，因為天下起了小雨，朱秀才把收田租用的谷斗倒扣在頭上，剛見到朱庭秋時沒注意腳下，一腳踩到暗影中的一條家狗。朱庭秋與朱秀才一打完招呼，頭腦中閃電般閃過“頭戴斗，腳踏狗，鬼子運財，文曲星到”的錦囊妙語：剛才朱秀才不正是“頭戴斗，腳踏狗”？他的幾個下人挑著谷子在半夜時分出現不正像是“鬼子運財”？朱秀才本身不就是“文曲星”么？！一想到這里，朱庭秋心中一陣驚喜，趕忙叫工人安放五星石。

世間怎么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但是，它就是這么巧，還偏偏讓朱庭秋遇上了。

原來朱庭秋新樓動工那天，朱秀才剛好到長樂鄉的陂頭角、林下、蘆坑一帶收取“秀才糧”（田租），原打算夜宿一山之隔的蘆坑村，但是苦于蚊蟲叮咬難以入睡，于是半夜叫醒下人，改到鄰近的下汗親房朱庭秋那兒過夜，途中恰逢天下小雨，朱秀才沒帶雨具，就用谷斗遮雨，于是就有了朱庭秋見到的那個令人驚喜的一幕！朱秀才當時一聽說朱庭秋要蓋新樓，也很高興，大聲說：“好好好，親房蓋新房，松香火真亮，肯定會興旺！”

四角樓蓋好后，已是國民政府年代，時任平和縣縣長朱念祖的親筆題寫門聯，就是上面說過的那副對聯。至于四角樓落成后，朱庭秋的子孫人丁興旺，人才輩出，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四

下汗村后山有一條山路通往福塘村，路面都鋪著青石板，石板經過歲月的打磨，變得烏黑油亮。

走在這樣的山路上，踏著青石板一坎一坎往上，沒幾步就走進了歲月的滄桑，走進一個積福行善者的內心。

朱庭秋一輩子在路上跑，對行路難深有體會，尤其是下雨天挑著沉重的貨物行走在泥濘陡峭的山路上時。因此，當他做紅麯生意有了積蓄之后，不像當時許多的生意人那樣娶個三妻四妾，而是開始做慈善事業，為周邊的鄉村鋪設石板路。四角樓蓋好以后，他更是熱心于建設石板路，路程涉及福建和廣東兩個省份，而且每一條路都造一個涼亭供趕路人歇息。據朱氏后人介紹，朱庭秋所鋪的石板路有八條，以下汗為中心向周邊輻射，總長大約三十公里。

正是由于朱庭秋熱心慈善和公益事業，在許多山路陡峭的路段鋪設石板路，為老百姓

和趕路人提供方便，做了大量的好事，所以在他的人生晚期（國民政府時期），才會被授予“官章史臣”（今政協官職）之職，他的四角樓才會有了當時的縣長朱念祖的親筆題詞。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的崢嶸歲月里，老一輩革命家朱德、朱積壘、張鼎丞、王直、熊兆仁等都走過這些石板路。這些石板路有部分至今還在，有的則因為解放后修大路挖掉了。1982年鄰近崎嶺烏子頭群眾修公路，要拆掉涼亭，還專程到下汗村來征詢朱庭秋后代子孫的意見，以示尊重。

除了鋪設石板路之外，朱庭秋還熱心本鄉的私塾教育，在緊靠四角樓旁邊建造一座小的四角樓作為學堂，專門從福塘聘請私塾先生，免費為建三、下汗、蘆坑等周邊村子的孩子提供讀書的機會，一些家庭特別窮的孩子還可以免費在學堂吃、住。

朱庭秋所在的下汗村，村子入口不大，常年大風吹刮進來，對農作物造成不小的毀壞，因此，朱庭秋讓五個兒子在村口每人栽種一簇的麻竹。五簇麻竹連成一排，高大茂密，既可以阻擋風向、削弱風力，又可提升村口水位，對全村的風水是一個非常有利的改變。村口水溝一直連到鄰村建南村，原來水溝沒有用石頭襯砌溝沿，泥土經常崩坍阻塞，農田用水很不方便，朱庭秋就出錢叫人在村口建一道石陂，溝渠邊上襯砌石頭，長達一公里。

朱庭秋的慈心善舉，不一而足，不勝枚舉。

五

泥土本會消散，人的生命也會消散，因為生命與泥土，本是一樣的尋常。

但是，人會脫胎換骨，憑借著誠信和努力，在人生百年之后，可以憑借一生打拼的成就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平凡的泥土也可以脫胎換骨，憑借它與一個非凡的人之間的一次完美邂逅：非凡的人改變了普通泥土平凡的命運，讓一堆零零散散的泥土，也許在一場風雨中就可能被吞噬得無影無蹤的泥土簇擁在一起、崛起成為土樓，再聚合人的精氣神，升華為歷史老人！

巍然屹立在閩南深山的煙嵐中的福善樓，它不是簡單的泥土與木頭的架構！

福善樓的故事，沉淀在每一個走過路過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