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海商

每年風起的時候，大明朝的海商或者他們的雇員開始搭乘貿易船出洋，數以萬計的人從月港出發，加入龐大的海外貿易隊伍。

這支年復一年穿梭在太平洋的龐大的商人隊伍，包括這么幾種人：紳商、舶主、散商。他們要么把財富和榮耀帶回家，要么把自己留在海里。

紳商，他們可能不是職業商人，他們一般不出海，但有錢。他們可以把船或者貨物交給商人出海貿易，自己坐在家慢慢享受愜意的午間茶，等別人來和他分享利潤。有時候，他們也把錢交給那些隨船的人，依航程長短說好報酬，然后，他們會訂下一個契約：如果航程順利，他們將按合同獲得利益；如果貿易失敗，債務人只好將家里的東西拿來抵押，如果東西不夠，則要賠上他們的妻小；萬一這條船途中失事，無人生還，那么紳商只能向這些船的殘片哀悼……

舶主，他們要么以豪族為依靠，要么本身就是豪紳宦族。他們依靠財富，借助地方官員力量，交好駐軍首領或港務官，一般商人要依靠他們出海。出發時，每人要交給引費數十金，返航時，銷引費又數十金，買賣提成，一般是十課一，回航驗貨納餉，還有常例，也出自一般商人。

有時候，不甘受人擺布的散商聚集在一條船上，他們干脆推舉其中的一個豪強作自己的首領。人們像螞蟻一樣集結成團，由蟻王帶領著不知疲倦地四處遷徙。他們的船裝滿各式各樣的東西：紗羅、綢絹、茶葉、瓷器、干果、梳子、氈襪、針線、紙張……海那邊的人喜歡什么，他們就裝上什么。

一艘這樣的商船一般可以吸附數以百計的散商，而大舶主動輒擁有商船數十艘，有如近代商業會社。

這種由不同社會階層組成的新的經濟聯合體，在進行資本重組的同時，也確定了早期資本主義性質的雇傭關系，最終以強大的集團合力抗擊來自社會與自然的種種風險。

那個時候，達·伽馬剛剛進入東方水域，他的整個艦隊成員加起來是160人，最大艦載120噸。

月港出現了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社會非常特殊的一種現象，一個叫何喬遠的閩南人在《閩書》里這樣記錄：“吳甲治海舟，商乙以市外番……甲造舟而未嘗番市，乙番市而舟非此制。”一個叫陳锳的，在編寫《海澄縣志》時以非常簡潔的語句概括了這種現象：“富者以財，貧者以軀，輸中華之產，馳異域之邦。”

在何喬遠和陳锳挑著16世紀的寒夜西窗孤油燈，捻筆書寫到雞鳴霜止的時候，一種后來被稱為資本主義萌芽的經濟模式誕生了。

商業合同作為商業信用的象征在月港已經普遍使用。這種文書不局限于海外投資，有時也直接用于商業交易。比如，一個來自蘇州府長洲縣的年輕人，就是那個巡撫朱紈的老鄉，假定他叫文若虛，在海外意外獲取了一種眠床大小的龜殼，因為稀奇，在福建地方被一個叫馮寶哈的波斯人看中，如果馮寶哈愿意出若干兩銀子的價格，那么，他們可以先訂一個合同，在證人的幫助下公平交易。盡管大家都是四方萍聚之賓，但是，并不特別當心什么商業欺詐。這樣的情節被留在類似《二刻拍案驚奇》這樣的小說里，那些印在紙裝書上的字，濕潤如玉，卻抵不住一股16世紀的市井氣息。

另外，一種看起來算是商業貸款的模式。在沒有銀行、錢莊的16世紀的漳州十分流行，人們叫它“子母錢”。操作這種金融業務的人，我們在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中有所領教，就是因高風險的海外投資產生的高利貸者。

在16世紀中期的基督教社會，高利貸才剛剛被認為是可以適度接受的商業行為，來自法國或者英倫三島的學者們正在謹慎地討論：土地假設沒有錢的投入以及人的勤奮，是不會平白結出果實的；錢也是如此，即使是借的日后終須歸還，但是，在此期間，人的勤奮會生出更多。漳州海商似乎不需要經歷這種痛苦的道德拷問過程，因為人們或許早就明白，他們的借貸投入會比貿易產出多得多。

1622年，一艘倒霉的中國商船被英國殖民者俘獲時，船長發現，這條船擠滿了借債貿易的商人。

一種可以預見的結果是：當帶著“子母錢”的那些來自漳州龍溪的商人、詔安的船主、平和的工匠、漳浦的水手、南靖的農夫與來自安特衛普的銀行家、約克郡的破落貴族、阿姆斯特丹的絲商、墨西哥的殖民地官員、薩格勒布的傳教士、羅馬教廷的使者不約而同地出現在亞洲海域，世界小了，富人多了，生活變了。

這時期的貿易活動帶著早期的資本主義氣質，在不長的時間內，沖動、緊張的月港商船把一個個港口，甚至停泊點，變成中國商人的市場。豪商可以耐心地等待下一個季風來臨，在此之前，他們有時間把握時機，以便在回程中賺取十倍的利潤。而那些向豪商貸來“子母錢”的債務人，因為必須按時還債，他們必須趕在季風轉換之前做完生意，以減少過冬的耗費以及國內利息的成倍遞增。

1615年冬天的萬丹，迎來一個令人沮喪的貿易季節。荷蘭人和英國人手中都缺乏現金，急于回家的散商們開始將手中的絲綢廉價拋售。最初，以低于市場三分之一的價格，最后，甚至是上年價的一半，瓷器更是便宜。這種債務壓力下的商品傾銷，是否曾經在萬丹引起經濟波動，不得而知。不過，國內白銀的價差，還是使散商們得以從中獲得不菲的利潤。

當時，一個叫楊·彼得遜·昆的巴達維亞總督發現了一種特殊現象，來自中國的散商往往是靠在國內借貸來萬丹或北大年進行貿易，如此旺盛而不計后果的貿易欲望使這個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總督憂心忡忡地考慮，如果要壟斷對華貿易的話，就必須用暴力手段制止這些人前往馬尼拉。

因為中國商人在地區經濟巨大的影響力，正在迅速滲透到那里西方人的殖民地，攻擊或者與他們合作，是西方人爭奪地區貿易主導權的戰略性舉措。

1623年6月20日，楊·彼得遜·昆在向自己的上司荷蘭東印度公司17人委員會報告時，對于漳州海商美妙的財富遐想而言，噩夢正降臨。

楊·彼得遜·昆說：“按照我的看法，既然閣下送十萬里亞爾或者更多給中國的皇帝或者總督作為禮物，也不會得到什么東西。這不是因為他們祖宗的規則，而主要是我們為了堵住馬尼拉貿易給他們造成的損失不夠大，馬尼拉貿易是中國皇帝的主要貿易，中國人說，貿易損失的危險，不會使他們放棄馬尼拉貿易。如果我們要阻止他們去馬尼拉貿易，必須把我們捕獲的人全部監禁或殺掉，以使這些商人對丟失生命財產的恐懼勝于對獲取利潤的欲望。”

盡管這個荷蘭總督對中國人和中國糾結的海洋政策的理解似乎有些霧里看花，但是，他已經意識到：月港富有的商人階層有著巨大而不竭的經濟動力。在海外貿易中不斷增值的財富使這些人擁有繼續擴大海外投資的能力和欲望，只要在前方的商人視死如歸，那些在幕后操盤的富商就不會停止驅動這種熾熱的財富冒險。

無論如何，月港商船還是以不可阻攔之勢在東亞水域揚帆邁進，交趾（今越南境內）、占城（今越南境內）、暹羅（今泰國）、柬埔寨、大泥（今泰國南部）、吉蘭丹（今馬來半島境內）、丁機宜（今馬來半島境內）、彭亨（今馬來半島境內）、柔佛（今馬來半島境內）、馬六甲（今馬來半島境內）、舊港（今蘇門答臘境內）、阿齊（今蘇門答臘境內）、吉思地悶（今帝汶島）、大港（今菲律賓境內）、彭家施蘭（今菲律賓境內）、呂宋（今菲律賓境內）、三顏寶（今菲律賓境內）、棉蘭老（今菲律賓境內）、蘇綠（今菲律賓境內）、民都洛（今菲律賓境內）、美洛居（今馬魯古群島）、渤泥（今加里曼丹島北部）、文萊（今加里曼丹島北部）……他們用瓷器和茶葉，充滿那些他們所到達的口岸。

然后，他們用自己充滿那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