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視角下的自殺解釋

為了從科學的層面解開自殺的秘密，以自然科學為工具的學者們已經深入到分子層面。他們發現，人類的腦脊髓液中一種簡稱為5-HIAA的化學物質可以控制自殺沖動，這種物質的含量越低，自殺致死率越高。

但他們同時發現，人體內許多復雜的生理機能都會對自殺傾向產生影響，松果體、腦下垂體、性腺等內分泌系統都可能影響一個人的心理狀態，腦干中去甲腎上腺素水平偏低，血清總膽固醇偏低也都可能導致自殺行為。

這些研究可以證明，自殺與某些生理現象相關，或者說，它是一種可以遺傳的宿命。自殺者親屬的自殺率比普通人高10～15倍，而且抑郁癥自殺行為有明顯的遺傳效應，海明威的家族就屬于典型案例。

但自然科學的研究成果同時表明，自殺和抑郁癥的致病基因并不完全重疊，自殺行為并不全由生物遺傳因素左右，而是生物遺傳和社會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離開涂爾干，你不知道還能批評或支持誰

利用社會科學的方法來研究自殺的方式始于19世紀末的法國人涂爾干，他的主要思想都體現在1897年出版的《自殺論》一書中。

在他以前，西方思想界對自殺的思考主要集中在兩個問題上：第一，個人是否有權自殺；第二，自殺是個人自由意愿還是受到社會影響。

啟蒙運動之后，隨著各國紛紛廢除“自殺違法”的條款，第一個問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第二個問題的討論漸趨熱烈，答案也逐漸偏向了社會影響一邊。

伏爾泰在《哲學詞典》一書中就試圖通過案例研究推導出這個結論：“城市的自殺率高于農村，這即意味著影響自殺的因素在個人之外；有些人自殺的目的是為了報復其他人，只有把自殺視為‘社會行動’或者視為外在于個人的某些因素所影響下的行動時，才能比較確切地解釋這些現象。”

涂爾干在《自殺論》開篇就明確排除了天象、氣候、人種、精神病患病率、模仿等因素對自殺率的影響，他認為只有用社會事實來解釋自殺率才是唯一可信的。他還提出了自殺的四種不同類型：利他型、利己型、失范型和宿命論型。影響了整個20世紀自殺問題研究的“涂爾干主義”就這樣建立起來了。

全球自殺社會學頂尖研究者、瑞典人馬凱納曾經搜集了一段時間內世界各國發表的77篇關于自殺的論文，發現其中引用最多的是涂爾干的觀點，達到33篇，而引用弗洛伊德觀點的僅有三篇。他因此感嘆說：“離開了涂爾干，在社會學領域對自殺率的研究很難找到理論基礎或批評目標。”

在西方以外，日本的“自殺學”研究最深入。《自殺論》出版八年后，日本學者小栗風葉就出版了《自殺與自殺小說》，成為日本自殺研究的開山之作。

據不完全統計，在20世紀前50年里，日本出版了28部研究自殺的專著，從文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多方面進行了研究和解讀。社會學研究最看重的是數據，二戰之后，日本先后出現三次“自殺潮”，以這些數據為基礎，日本的自殺研究快速發展，上世紀80年代之后共出版了600多部研究論著。

自殺高峰時段：早10點15分，晚19點30分

為了撰寫《自殺論》，涂爾干查閱了歐洲各國2.6萬份自殺者的個人資料，并從中總結出了許多規律。他的研究方法也影響了之后的許多學者，他們希望在龐大的資料庫中挖掘出關于自殺的規律。

從季節上說，西方國家的自殺高發期是春季。涂爾干發現，歐洲國家從1月到5月自殺人數逐月增加，之后便逐月減少。

東方國家的自殺高峰期與西方不同，日本的自殺高發季節為春夏之交，2011年，日本自殺死亡人數為男性2萬人，女性9600人，5月和6月自殺人數都超過3000，其他月份很平均，都是2000人左右。

日本的自殺高發季節為春夏之交。中國的自殺高峰期是夏季，春節前后則是自殺率最低的時候。

而中國的自殺高峰期是夏季，春節前后則是自殺率最低的時候。學者何兆雄調查發現，6、7、8三個月的自殺人數占總數的41.7%，自殺率最低的月份是2月。專門研究青少年自殺現象的學者高偉發現，7月中下旬為青少年自殺高峰期，其中7月23日是自殺率最高的一天。

東西方不但自殺高峰季節不同，高峰時間也不一樣。西方國家自殺多發生在夜間，而高偉對878名青少年自殺者進行調查后發現，上午的自殺高峰期在10點15分，下午和晚上的自殺高峰期是19點30分。

日本人的自殺高峰時段與中國類似。但中日之間的自殺現象還有明顯的不同，那就是自殺的方式。在日本，排名第一的自殺方式是自縊，比例接近50%，而中國人自殺以服毒為主。

在西方，使用槍械自殺最為常見。上世紀70年代，美國自殺青少年中，男性使用槍械的占50%以上，女性占40%左右；到上世紀90年代統計時，男女使用槍械自殺的比例已經升高到65%。

每天吸煙超過20支的人自殺的概率是不吸煙者的兩倍，而且這種相關性與種族和是否飲酒沒有任何聯系。

飲酒、吸煙、霧霾會提高自殺率

在“自殺世界地圖”上，波羅的海沿岸國家、北歐國家以及日本和韓國自殺率排名靠前，這些國家的共同特點是：天氣偏冷，日照少，男性酒精依賴患者多。

芬蘭有一半自殺者的血液中檢查出了高濃度的酒精含量；日本滋賀縣大學醫學院曾經為了研究天氣與自殺的關系而調查了971宗自殺事件，發現多數當事人自殺前數日的天氣均是陰雨天氣，最少會有3至7日沒有太陽，但奇怪的是，自殺當天的天氣卻不會對自殺者造成任何影響。

這些高自殺率國家中，北歐和東歐的自殺成功率更高，因為這些地方的自殺者更多地選擇飲彈自盡—槍械是最致命、最快速的自殺方式。不論美國還是東歐、北歐，男性使用槍械自殺的比例都高于女性。

但不論男女，購買槍支都會增加自殺的幾率。學者加侖·溫特繆特在美國加州進行的一項研究顯示，購買槍支的人中，有24.5%的人是為了使用它來自殺。而另一項在美國進行的研究發現，購買槍支的女性中有75.4%的年齡在21歲到44歲之間，而其中51.9%都在一年內自殺。

與酒精一樣，吸煙也與自殺行為有著正相關。美國學者米勒在30萬美國男性陸軍士兵中進行了長達十年的跟蹤調查，發現每天吸煙超過20支的人自殺的概率是不吸煙者的兩倍，而且這種相關性與種族和是否飲酒沒有任何聯系。

此后，米勒又在五萬名美國中老年白人男性身上進行了同樣的研究，結果相同：吸煙越多，自殺的可能性就越高。

另外，一些突發事件會讓一個地區的自殺率陡然上升，最典型的就是“地震后自殺現象”。臺灣學者發現，1999年“9·21”大地震六個月后，受災地區災民的自殺率提升了1.46倍。2008年汶川地震半年以后，災區同樣出現了自殺高峰。

自殺不是終結

▏對親屬的影響▕

根據美國自殺預防協會的保守估計，平均每位自殺死亡者會對6～10位有親密關系的人產生影響，造成的心理創傷可能延續十年之久，這一人群同時也有很高的自殺風險。

中國每年有超過150萬人因為親友自殺而陷入悲傷情緒和嚴重的應激反應當中。大連醫科大學的劉虹調查了254例中國農村地區自殺案例，她發現，自殺者的父母、子女、丈夫、妻子、手足可能因關系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悲傷體驗。

通過深度訪談和情感量化分析，劉虹發現，自殺者的親屬要比因意外或疾病死亡的人的親屬經歷更為強烈的悲傷情緒，同時，自殺者親屬還體驗到更強的羞恥感和內疚感。

親屬的悲傷程度因他們和自殺者的親緣關系不同有著明顯的差異，自殺者的父母和配偶負面應激最為嚴重，而自殺者的兄弟負面情緒程度最低。

美國加州大學病理學家可萊曼曾通過研究發現，中國人的心理問題有軀體化的傾向，也就是說，中國人的“心病”常常會導致身體疾病。因此一個中國人自殺后，他的親友們不但會長期處在負面情緒當中，還可能因此而患上各類疾病。

華東師范大學心理咨詢中心的張麟分析說，災難過后人們的情緒通常分三個階段：先是震驚期；災后兩個月進入“蜜月期”，大量援助到來，社會普遍關注；之后幾個月，災區逐漸恢復生活秩序，但因為家園受到破壞，許多人失去親屬和財產，救援人員逐漸撤出，災民會產生一種被忽略、不再被重視的錯覺，這時就進入了自殺高峰期。

自殺傳播不靠負面情緒，靠文化

自殺像一場傳染病，會在人群中蔓延，災難后的自殺高峰只是一種極端的展現，更多時候，它在人與人之間傳播時，依靠的并不是表面上的負面情緒，而是根植于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文化。

從上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自縊本來已經成為日本人最主要的自殺方式，但1986年，日本當紅歌星岡田有希子跳樓自殺，隨后，日本各地出現了以青少年為主的跳樓自殺狂潮。

這種明顯受到明星影響的自殺風潮被日本社會學家命名為“岡田有希子綜合征”。

在日本生活了16年的愛爾蘭經濟學家雷內·杜伊格南曾自費拍攝了一部關于日本自殺文化的紀錄片，去年年底，這部紀錄片終于在日本NHK電視臺播放。杜伊格南這樣描述日本的“自殺美學”：“在日本電視劇、電影和漫畫中，自殺成為了一個娛樂要素。于是自殺便像病毒一樣蔓延，并留給大眾‘自殺是普通的選擇’的印象。”

他認為，因為日本的媒體從未遵守世界衛生組織（WHO）對自殺報道的指導方針—不要將自殺事件報道得感人至深，不要將自殺處理為解決問題的一種方式—才導致自殺率居高不下。

而自殺率比日本還高的韓國，雖然同處東亞地區，但導致高自殺率的文化根源卻與日本完全不同。

韓國人經常自嘲充滿“剛性文化”的民族性格是“鋁鍋根性”：像鋁鍋一樣，一點火馬上就熱起來，一關火就迅速冷掉，只存在黑白邏輯之分，沒有辯證的概念，非要拼個魚死網破。

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永不言敗”、“永不言退”就成了使用頻率最高，最受贊揚的大眾用語，而“退讓”、“妥協”、“放棄”成了保守、無能的代名詞。

在這樣的氛圍里，一旦目標無法實現，或者壓力突破了閾值，自殺就成了保全顏面的最后選擇。

▏對醫護人員的影響▕

有研究表明，重病患者自殺不但會給家屬帶來精神上的負面影響，還會給醫護人員帶來各種應激性的心理創傷。學者周麗萍2005年發表的調查報告稱，遇到患者自殺的情況后，85.7%的護士表示自己的工作狀態受到了影響；76.8%的人認為自己的生活狀態也受到了影響。不僅親身經歷事件的護士會產生壓力感、悲傷、震驚、不安、憤怒等負面情緒，整個科室甚至整個病區的護士群體都會籠罩在一股“恐懼、焦慮和緊張”的氣氛中，一些護士甚至產生職業疲倦感。

▏對目擊者的影響▕

即便沒有任何親緣關系也沒有任何利害關系，僅僅是目擊到自殺現場，都會對人的心理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2002年5月，某高校一男學生從高層教學樓自殺墜亡。事后，共有48名目擊自殺現場的學生接受了創傷后應激障礙的臨床診斷。所謂創傷后應激障礙，指的是一種延遲出現的精神障礙，在自殺事件五周后，仍有35名目擊者存在精神障礙的癥狀：有人有強烈的恐懼感，有人忍不住回憶事件經過，有人始終處于低落的情緒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