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手藝人

大研鎮的周圍是大地和村莊，昔日，從田野上可以一直走進大研鎮。現在大地已經后退了許多，但還沒有后退到令人絕望、再也想不起來的地步。從大研鎮出去兩公里，是黃山鄉。如果順著鄉村公路進去，你不會對這村莊留下什么美好的印象，但是如果你繼續深入，甚至住下來，才會發現這是真正的、美麗的、雞鳴狗吠的鄉村，與大研鎮完全是兩個世界：到處是土路、石榴樹和李子樹；月季花盛開的小道，通往一家家的大門；黃燦燦的包谷架、冒著青煙的屋頂、樨子花、梨樹、一只蛤蟆慢悠悠地橫穿煤渣小路。下陣雨時，牛并不躲雨，只是濕淋淋地站著……麗江的雨，下一陣，停一陣。藍天，仿佛烏云押解著的囚犯，一露臉，世界馬上陽光燦爛；但雨只要一下，風一聲吆喝，天馬上就跟陰掉了。下雨，又干掉，又熱起來，又濕掉，再干掉，夏天，云南都是這樣。

我在黃山鄉住了下來。我住的是一位退休廠長的家，他家的產業是他老伴管理的。過去一般納西族的習慣是，女方要大男方兩三歲，當家。這廠長年輕時出去讀書，鬧學潮，鬧革命、當區委書記、搞運動、離休……回來時已經不會干農活，只能做做家務，抱抱孫子。這老伴則一生守著土地，侍奉老人，經過革命，把一切守住了，那土地就在她家的房前屋后，一個蘋果墜地，在屋里都聽得見。她真是一個絕頂勤勞又精明智慧的婦女，掌握著種植莊稼和烹調美味佳肴的秘方，臉膛紅得像蘋果。她摸黑起床下地，摸黑回家，總是彎著腰的感覺，仿佛大地是她背著的一個包袱。她家四代同堂，全家八口人，四人在城里工作，三人在地里干活；有七畝地，三個人忙不過來，農忙的時候要請工，一個工一天要給十五到二十元左右。她家住宅的面積有八分地、四棟房子，墻是土黃色的稻草和泥土合成的磚，每一塊都有巴掌那么厚。一個場、一個水井、一個長滿水草的水池；一個花園，有：抓癢樹、吊蘭、文竹、朱蘭、馬蹄蓮、玫瑰、菊花、南瓜葉、喇叭花、櫻桃樹、棕櫚樹、扁豆、石榴樹、桃樹、劍麻、黃果樹、梅子、葫蘆、鐵刺樹、桂花樹、芫荽、番茄、四季豆、燈籠花、刺柏、蜘蛛、蝴蝶、螞蟻、雞；還有一個大籠子，里面養著幾只野雞，廠長買來的，“作為觀賞動物”。他家的飯桌就在旁邊，吃飯時和這些在一起。后院還有家畜們睡覺的地方，后門直接通往田野和蘋果園，溪水在后門外載著落葉枯枝奔流而過。在麗江，大多數的鄉村都是如此，這不是為了旅游，而是傳統，是大地造的福。

鐮刀還沒有徹底消失

鐮刀還沒有從大地上徹底消失，所以還有打鐮刀的。

這村莊有兩個鐵匠鋪，一個打犁頭，另一個打鐮刀。廠長說：“那個鐵匠打的鐮刀最好使，別人的鐮刀賣三塊一把，他的要賣六塊，別人的用得三年他的要用四年，割草時輕輕一拉，草就倒下去了”。我就找到了這個鐵匠鋪，在鄉村公路旁邊，灰暗的小屋，紅色的光芒在其間閃爍。走近，立即有一個鐵匠的身影在里面晃動，他在拉風箱，鐵砧上放著一把榔頭。就像狄更斯的小說里描寫的鐵匠鋪一樣，那鋪面，那老鐵匠，那氣氛，那墻上掛著的各種農具被火光投射出來的影子，那焦炭、鐵銹以及鐵匠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汗臭味……直接就可以拍電影，這需要時間，靠布景師和化妝師是做不出來的。鐵匠身高一米八五，長得厚、寬、黑，并且天生有著鐵匠的那種鐵一樣的表情，一般叫做“堅毅”。他叫和民富，七十五歲，他的手藝是跟父親學的。他父親在世時被村人叫做小爐匠，一生都在家里打鐵，一直打到死，打斧頭、菜刀、鐮刀、箍桶……

這個鐵匠鋪的歷史不長，是他退休后才開起來的。鐵匠在十四歲開始在村里跟父親學習打鐵，也跟過別的師傅。打了八年鐵后，他被國營的農業機械廠招去當了工人，繼續打鐵，帶徒弟。后來他調到中甸，為地方建立工廠、培養技術人才，先后帶的徒弟有百八十人，有時一次帶的徒弟就有二十八個。后來七林旺丹（一個藏族英雄）請他去德欽白手起家、帶徒弟、教技術，那里沒有鐵，也沒有鹽巴，要用馬幫馱進去，他的工作是打防滑釘（一角錢一個）、馬掌和包裹犁頭。那里用的是木犁，在犁頭上裹一層鐵，好用。他帶的四個徒弟，一個在叛亂中死了（叛亂的人見人就殺），一個被嚇死了，兩個后來吃不了苦跑掉了。他留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整整六年，“夜里聽著雪一塊塊砸下來，叭噠！噠叭！”在一次工傷事故中，他被沖床沖斷了一個手指，得了風濕，當過掃除文盲的積極分子。他去過昆明三次，最后一次是1965年去的，學習參觀。他申請過入黨，因為認識不夠，沒有批準。1980年退休，鐵匠回到老家開了這個打鐵鋪。鋪子后面就是他的莊院，大鐵門，全新的水泥房子。其實他退休后每個月可以拿七百元的退休金，完全可以不再打鐵，但“一天不打鐮刀，就感覺身上不舒服”，“不習慣沒有職業”，“打鐵苦，但苦不死人”。他一天可以打六把鐮刀，別人的鐮刀用的是鐵皮，他用的是鋼板，麗江壩都知道，不好用可以退貨。農忙時打得多，冬天打得少。打好的鐮刀用三輪車拉著去賣，大研鎮、普濟寺都去。玩一樣，回來把要修的鐮刀帶回來，下次又帶出去。

和師傅每天六點鐘就起床打鐮刀，一把鐮刀要經過三道工序，先鍛打成型，然后銼齒，齒要用很細的銼子銼，要銼得很均勻。“什么都好做，就是這一把鐮刀不好打。淬火最關鍵，火花是黃色、白色的都要瞧清楚，火花像掃把一樣就不好，火花黃色才好，如果是紅色的、一坨坨的韌性就沒有，黃色的、短得像菊花一樣的就好。”“別的鐵匠趕時間，我不趕，老老實實地打，打一把是一把。”和師傅決定打到八十五歲就不打了，他還可以打十年。后來我發現，老鐵匠鋪已經被列為鄉政府的鄉村旅游景點之一。但鐵匠沒有繼承人，他的后代不喜歡當鐵匠。

不是手藝人失去了手藝，而是手藝似乎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但白沙的老銅匠和積寬卻比較幸運，因為他兒子和善均已經鐵了心要繼承他父親的事業，雖然這事業今不如昔。兩年前，我去白沙，看那里著名的壁畫，偶然發現了和積寬的銅器鋪，整個白沙，只有這一家還在打銅，這古老的行業已經到了末日。我一直想買一把古式的銅鎖，在大研鎮看過幾把，覺得不對。在和師傅的鋪子里，我接過他打的銅鎖，一掂，沉甸甸的，打得很老實，這把鎖打開了我對和師傅的好感，雖然他的鎖賣得比一般的都貴，但是值。他的打銅鋪開在一個小巷子里，一般旅游者是不會知道的。那鋪子只有五六平方米，中間砌著一個爐子，當時他正在用紅銅打鍋，他的妻子幫他拉著風箱，背上還背著孫子。他的生意很蕭條，門上的掛鎖、鍋、銅盆、鍋鏟，都是古代傳下來的什物，難賣，越來越難賣。他打了一輩子的銅，老了，他還活著，還要吃飯，他的手藝卻要比他先死掉，這是和師傅搞不懂的事，也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事。不是手藝人失去了手藝，而是手藝爐火純青的手藝人發現他的手藝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再也不能謀生了，無用了。這無法解脫的困境，令和師傅擔憂著未來，他老了，但還不算太老，青年時代，未來還多，他不擔心未來；老了，未來日減日地少，他卻擔心起來，他的工作在死亡中。

那是夏天的中午，和師傅的打銅鋪無人光臨，雖然幾個尚未完工的紅銅鍋看上去確實漂亮、結實，發出的光芒使作坊里有一種希臘的味道。后來我的朋友李曙明寫了一篇文章，介紹了這個老銅匠。兩年后，就是現在，我再次去白沙，發現和師傅的鋪子已經從偏僻的小巷搬到了鄉政府的旁邊，堂皇的大店，滿室生輝的是各式各樣的銅器。李曙明發表在《山茶》上的文章被一個鏡框框著，掛在店門上。和師傅以為是我寫的，拉住我，很是感激的樣子，說是那文章發表后，許多人拿著雜志來找，鄉上也重視了，現在的鋪面是每年六千塊錢租下的。我又見到了和師傅的兒子和善均，他正在從前的老鋪子里專心工作，做著一個孔雀形狀的壺，顯然是他父親從未做過的東西。他還記得我，給我一張名片，上面的頭銜是民間工藝師。他告訴我，現在生意好多了，他決心把這一行繼承下去，創造了許多新的東西，都是他父親做不來的，他父親還是打鍋。他自己設計制作的一把酒壺賣了七百元，他正在制作要賣到千元的壺。甚至已經有人要求到他家來當學徒，但他還沒有收。告別的時候，我看看那與十幾個賣旅游紀念品的攤子挨在一處的店堂總覺得有點不對，忽然想起來，銅匠已經不在里面，如今坐在里面的是民間工藝師。

挖得好就是琴，挖不好就是木頭

做樂器的和均不在，天亮起來，喝杯茶就放牛去了。在麗江，依然繼承了納西族傳統樂器制作手藝的人剩下來不過兩三個，如亮蛋上的虱子，在隨便一個村子里問，做樂器的和老師住在哪里，都知道。“斯古篤，要和均做的才行，一般的不行”。和老師是納西族，一個退休的小學教師。他在學校里教語文、算術，教的是漢語，卻用納西語教，教書教了三十二年，是模范教師。他叔叔是喇嘛，和他一家住在一起。“我家是三種文化的結合，我是納西族，又教漢語，我叔叔又是個喇嘛。”和均說。

他家的房子非常老，已經住了十一代人，門窗早已鉛華褪盡，木頭窮白返本之后，又被時間做成了古樸的灰黑色。場院里有兩棵紅色的石榴樹，其中一棵下面臥著狗，晾糧食的架子上蹲著幾只雞，旁邊停著一頭黑地白花的大牛。和老師的兒子開著一個小酒坊，用糧食造酒，一百斤糧食造五十五斤酒。他的生意被外鄉人破壞了，那些人來了以后，專賣勾兌的白酒，價格比他的低很多，他毫無辦法。他把已故爺爺的照片拿給我看，在一群人中間，一看就知道這人是鄉村的長老、靈魂。爺爺是木匠，同時也是一個杰出的樂師，演奏、組織音樂活動、做樂器都是一流的。照片中的老人持著一把樣子非常古老的斯古篤，邊已經被手磨得花花糊糊。我說想看看這個東西，和老師的兒子很遺憾地告訴我，這把斯古篤被日本的古橋資料館出了一千五百塊錢買走了。日本人真是敢開價，可惜！和老師進來了，戴著草帽，身上沾著些干草。和老師六十一歲，退休后，繼承他父親的手藝，專門做樂器，他會做斯古篤，也會做琵琶、二胡。斯古篤就是胡撥，也叫鐵核桃，是演奏納西古樂的主要樂器之一。

照片中的老人持著一把樣子非常古老的斯古篤。我說想看看這個東西，他很遺憾地告訴我，被日本的古橋資料館出了一千五百塊錢買走了。

據和老師說，這樂器是當年忽必烈的人帶來的，麗江木氏土司配合忽必烈攻打南詔，忽必烈送給木氏三把胡撥和一支樂隊，納西族的白沙細樂就是那時傳進來的。和老師做一個斯古篤要十多天，有人訂才做，一年只做五、六把。一把琵琶賣五百元左右，一把斯古篤要賣到一千五。做這種樂器要用烏木和蟒皮，烏木從前附近山里就有，后來就要到遠處去買了；蟒皮是從西雙版納買來的。他父親做的斯古篤用的是蒙羊皮，羊皮的缺點是天晴時音色就好，天陰就軟掉，和均自己改進成蒙蟒皮。烏木要重的才好，最關鍵的是挖那個出音的洞，老和管它叫木瓢，挖深了不行，挖淺了也不行。“一破不值半文錢”，挖得好就是琴，挖不好就是木頭。挖的時候有“噗、噗、噗”的聲音，某一下“噗！”就到了，一錘定音。樣樣都可以教給你，只有這個洞，教不來，只能自己去感覺。

樂器是仿照不成的，有些木匠可以仿照樣子，但不知音，是聾人造的樂器。和均的父親生前是白華鄉古樂會的會長，古樂在解放后就不公開彈了，只是放牛的時候悄悄唱唱，到1979年才重新恢復，成立古樂會。山茶花開時去玉峰寺彈幾天，黑龍潭梅花開時又去彈幾天，大部分時間是自己娛樂。現在古樂會有二十多人，最大的八十歲，最小的十四歲，每個星期日活動一次。和均所有的樂器都會使，就是不會吹笛子，他在鄉里教著十八個人，當然是免費的。他兒子已經會演奏樂器，但還不會做，準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