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競爭：中國與西方的新“越戰”

遠遠望見上百名越南青年打破了工廠的鐵門，楊鴻志—臺塑集團越南工廠的總經理，用最快速度找到手機上存儲的越南軍方電話號碼。依然可以撥通，這讓他知道世界末日并未到來。幾乎與此同時，遠在臺灣的臺塑集團高層也正通過越洋電話與越南軍方緊急交涉。

第二天，邊防軍進駐了這個投資超過100億美元的廠區。

軍隊是越南經濟中不可忽視的力量，它不但是守護者，也是參與者。許多重要的經濟資源就掌握在軍隊手中，比方說Viettel—越南最大的移動通信運營商—全名就是：越南軍用電子電信公司。

兩年前，越南國家主席張晉創為100位“軍隊經商典范”頒發了勛章。從理發店到石油公司，“軍商”的觸角無處不在。曾在越南戰爭期間打造了著名的“胡志明小道”后勤線的第559軍，現在幾乎成了一家建設公司，專門承接各種修路、造橋的工程。在越南人身上，可以并行不悖地同時擁有士兵和員工兩種身份，每個戰士都夢想著能被派到外資工廠里工作，那樣就可以賺到美元了。

事實上，越南2007年就宣布要禁止軍隊、公安和黨的機關經商辦企業，但此后，情況沒有任何改變。初來乍到的精明商人們會第一時間領悟到，要想站住腳，必須讓自己的公司盡快與這些機構扯上關系。

今年2月8日，兩萬多人光顧了越南第一家麥當勞。與肯德基、星巴克等快餐品牌相比，麥當勞遲到了整整17年，要不是越南裔美國人阮寶黃的大力協助，越南人可能還要再多等上幾年。

英國廣播公司在報道最后附上了阮寶黃的簡歷：前南越副部長的兒子，先后就讀于哈佛大學和西北大學，曾在美國著名投資公司的越南分公司擔任負責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條，他是現任越南總理阮晉勇的女婿。

這就是越南，自1986年開始“革新開放”后，經濟增速在全球僅次于中國，資本家不再是“階級敵人”。但當你帶著投資、產品和雄心勃勃的商業計劃書來到這里，又會發現仿佛從城市一下子闖入了原始森林，完全找不到方向。

在越南經商不可不知的“潛規則”

商業生態很多時候源于人的生態。如果說在寒冷地區，生活需要更多的條件，在炎熱的越南，生存門檻則低得多。表現在商業上，越南人對時尚的衣著并不在意，外國服裝品牌往往要賠本，但他們卻愿意花大價錢把摩托車和手機打扮得炫酷無比。

外國商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家，最先學會的往往是日常生活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如“你好”。但是在越南，他們能聽懂的第一句話很可能是“CU TU TU（慢慢來）”，在東南亞各國，這句話有多種不同版本，比如泰國的“載蔭蔭”，意思是“心冷一點”；印尼的“三代阿賈”，意思是“慢點好”；馬來語的“波蘭波蘭”，意思是“不慌不慌”。

“CU TU TU”在商務會談中的出現頻率之高超乎想象。它仿佛成了越南人的人生哲學。

當你提前半小時出發去咖啡館見客戶時，對方會說他已經“在路上”。約好的時間已過，你已經喝下一壺滴漏咖啡，他還是“在路上”。到你忍無可忍的時候，對方才會不慌不忙地出現在你面前，毫無歉意地問：“你喜歡這里嗎”？

高薪聘請的咨詢公司或律師會告訴你，潛規則只能解決是非問題和少走彎路，“時間的問題沒有任何辦法能解決”。

正規商務談判中，守時不再是問題，但上司和老婆卻成了問題。越南人會提出，所有條件都要層層上報或者跟老婆商量一下才能做決定，這絕對不是借口，但無論同意還是不同意，你永遠無法得到一個具體日期。

面對越南的海關和政府部門，你會無比懷念中國政府機構的效率。即便與工作人員有點私交，他們也會告訴你，這是“越南國情”，高薪聘請的咨詢公司或律師會告訴你，潛規則只能解決是非問題和少走彎路，“時間的問題沒有任何辦法能解決”。

但在胡志明市街頭，當摩托車從距離你胳膊20厘米的地方飛速掠過時，你又會覺得越南人不是天生的慢性子。

新希望集團是第一批進入越南的中資企業。公司的幾位主管曾試圖從農業角度分析越南人的商業習慣：水稻一年三季，物產豐富，不怎么努力也不用擔心溫飽；天氣炎熱，加快速度只會讓你流更多的汗。東南亞幾國大多如此：人們工作時動作遲緩，但把摩托車騎得飛快，做事情似乎一刻不停，卻見不到多少產出。

至今，在越南街頭，還常能見到因“橙劑”導致的軀體畸形和一些人身上可怕的戰爭傷痕。并未遠去的慘痛回憶讓越南人覺得，拼命賺錢不如坐下來喝杯咖啡，享受當下。中國居民消費占GDP比例常年在50%以下徘徊，而越南卻從不需要用政策促進消費—居民消費比例常年超過70%。

同樣因為戰爭，越南人毫不掩飾對外國商人的不信任。與越南合作伙伴簽訂協議往往只是深入了解、建立信任的開始，而非結果。這塊土地信奉“剩者為王”，送上門的機會總被當成陷阱，本地商人們愿意付出數年的時間等待和觀望，就為了試探一個初來乍到外國企業是否愿意堅守下去。

最重要的出口商品不是稻米、咖啡和運動鞋，而是石油

缺乏耐心的便黯然離開，無緣從“越南奇跡”中分一杯羹。

越南的經濟就像熱帶的天氣一樣難以捉摸，財富浪潮如暴雨傾瀉，也會轉眼消散。越南股市曾在一年內上漲五倍，也曾在20天內下跌六成；房價數次暴漲暴跌；通貨膨脹最高時曾達25%；美國《大西洋月刊》頭一年還把越南捧為“亞洲的奇跡”，來年就稱其為“最悲慘的國家”。更為神奇的是，這些巨變并沒有真正影響越南人對工作和生活的態度—即便物價上漲最快的時候，陰涼處也常常躺著幾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咖啡店里，穿著西裝的業務員們排成排望著窗外發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在《越南不難》一書中，作者邢露把越南的商業生態比作熱帶雨林：富饒又形態豐富，但對外來者來說，也因其復雜而難以理解。

越南用了不到20年的時間，從糧食不能自給變成了全球第二大稻米出口國；從一個幾乎不種咖啡的國家，變成了僅次于巴西的第二大咖啡出口國；同時，也從一個貧油國變成了原油輸出大國。石油大多來自海上，甚至來自與中國有爭議的海域。

1986年，越南在南沙海域打出第一口出油井；進入新世紀，南海油氣開發取代稻米成為越南第一大經濟支柱。據新華社報道，2012年，石油出口收入占越南GDP的30%。

越南還試圖成為下一個“世界工廠”。早在2000年左右，全球最大的運動鞋代工企業臺灣寶元就陸續將中國大陸的制造工廠轉移到越南，看中的便是越南廉價的勞動力和退稅制度。現在，越南已取代中國成為Nike運動鞋的最大原產地。

據《越南投資評論》報道，截至今年2月，在越南投資最多的三個國家是日本、新加坡和韓國。據中國商務部統計，截至2013年3月，中資在越南外國投資中只能排在第13位。

在國企、軍企、外企之外，本土的中小企業數量占越南商業機構總數的97%，它們貢獻了近一半的GDP。

有些民企的發展歷程可謂傳奇。如西貢造紙，一家生產面巾紙為主的公司，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才從廢品回收起家，如今的廣告宣傳已經鋪天蓋地。還有從市場賣熟食做起，慢慢經營酒店，后來成為星級酒店的成功案例。而這一切，都是在比中國改革開放更短的時間里完成的。

聊天時就能順便組織一場罷工

老孫是越南寶元的大陸員工，像他這樣的人有個別致的頭銜—“陸干”。在寶元這個六萬多人的制鞋工廠里，“陸干”們依靠著組織的存在過著安逸的生活。在這次打砸事件爆發前，他們唯一的苦惱就是招不到愿意來廠里工作的年輕人。

“用工荒”在這個總人口近一億，平均年齡只有25歲的人口大國里聽起來像一句玩笑。更何況越南勞動法規定，年滿15歲就可以參加工作，每年單是新增勞動力就有150萬。但這個字面上看起來人口紅利爆棚的國家，確實會出現招工難的問題。

因為與收入比起來，越南擁有全球最高的相對房價。

胡志明市巔峰期集中了越南70%以上的工業產值，城市本身和周邊地區的人口不能滿足如此大的勞動力需求。但最低也要四五萬元人民幣一平方米的房價和日漸高企的生活成本讓許多外地年輕人望而卻步。越南每年有50萬大學生畢業，大部分可以在家門口找到工作，愿意背井離鄉留在大都市的只是少數，和中國截然不同。

來自二線城市的學生如果到河內或胡志明市上大學，畢業后很難找到一份可以讓他們在這些城市買到房子的好工作。

而對于那些大城市本地出生的驕子們來說，好工作是各種金融部門、外企、檢測機構的體面工作，沒人愿意做業務員或銷售，更不要說去工廠工作了。

在國企、軍企、外企之外，本土的中小企業數量占越南商業機構總數的97%，它們貢獻了近一半的GDP。而這一切都是在比中國改革開放更短的時間里完成的。

越南人對工作的態度也和中國人截然不同。看慣了國內青年為了買車、供房而玩命加班，老孫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跟越南員工解釋清楚，為什么加班對雙方都有好處。如果想用“胡蘿卜加大棒”的方式慢慢加壓，很有可能會在某個假期之前接到厚厚的一摞辭呈。每年春節前，都有無數年輕員工表情輕松地遞交辭呈，說他們已經攢夠了度假的錢，需要出去調養一下身心。

隔三差五的罷工更是個大問題。

越南法律規定，罷工需要工會半數通過才可以進行，但實際上，大多數罷工都是工廠里的員工聊天時順便組織起來的。只有在罷工時，越南人才會展現出民族團結的一面，確實有鐵腕的工廠把所有參與罷工的人全部開除，但大部分工廠都會選擇妥協。

西方與中國的“越南戰場”

盡管有這么多灰色地帶，依然有許多外國公司在越南投資建廠，但其中來自中國的并不多：西方企業愿意用兩三千美元的月薪網羅人才，同樣被視為外資企業的中國工廠，兩三千元人民幣的月薪就顯得太沒吸引力。

同樣沒有吸引力的，還有中國商品。

越南人毫不掩飾對本國產品的自豪感，許多日用品包裝上都印著“世界第一”、“世界最好”的宣傳字樣，而中國貨，是廉價和質量差的代名詞。

中國摩托車就正在遭遇這樣的尷尬。

在越南，摩托車不僅僅是傳統意義上的交通工具，更是社會地位與身份的象征，騎日本摩托車就和開奔馳汽車一樣體面。甚至本田的商標“Honda”在越南語中就是摩托車的意思，街上常常能看到價值三四萬元人民幣的高級摩托車。

來自中國的力帆曾滿懷憧憬地進軍越南。最初，因為價格便宜，質量也不錯，很受歡迎。為了迅速擴大市場占有率，力帆開發了很多當地經銷商，但這些越南合作伙伴卻認為，這么便宜的價格完全沒必要使用高質量配件，就把一些他們認為比較好的原裝配件換成廉價貨，再把原裝配件高價出售。

雖然在越南，這個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偷換零件的人從越南經銷商換成了中國經銷商，但結果都一樣。越南人對日本產品仿佛宗教般膜拜，而中國產品統統被貼上“劣質”標簽。

IT富豪是偶像，但也有人不愿意當

幾年下來，受越南人歡迎的中國產品，只存在于互聯網的虛擬世界當中。

2004年11月，成立僅兩個月的VNG公司代理了來自中國的《劍俠情緣網絡版》。這款游戲很快風行全越南，VNG公司的四位創始人因此躋身越南富豪榜前100名，成為年輕人的偶像，一如當年因代理韓國網游《傳奇》而一夜暴富的中國人陳天橋。

在越南，《三國演義》和《西游記》等古典名著擁有大量讀者，金庸和古龍的作品受歡迎程度不亞于任何華語地區，中國網絡游戲在越南不會遇到任何“文化沖擊”。2005年到2010年，中國網絡游戲曾經占據越南八成以上的市場份額。

即便進入手機游戲時代，中國風武俠類游戲依然是主流。

2011年夏天，河內曾爆發多次反華游行，一篇名為《愛國日記》的網貼在越南的互聯網上廣為流傳，作者表達了對國家“內憂外患”的心聲，號召抵制中國貨，特別是網絡游戲，“越南青年應該玩本國的游戲”。

但在之后的幾年里，只有一款越南游戲獲得了意料之外的成功。就在越南第一家麥當勞開業當天，一款越南游戲沖進了蘋果與安卓的應用下載排行榜前十名，它就是Flappy Bird。

開發者阮哈東畢業于越南河內科技大學，曾先后開發過30多款游戲，一直籍籍無名。Flappy Bird最初也一樣，一夜成名前，它已經在App Store上線一年有余。

猝然而至的成功給阮哈東帶來了不菲的回報，一時間，Flappy Bird每天的廣告收入高達5萬美元。隨著游戲走紅，阮哈東本人也開始受到關注。他收到了幾家游戲公司的邀請，郵箱里堆滿了來自廣告公司和投資者的合作郵件，甚至有投資者直接開出收購條件。

但別忘了，這是在越南。阮哈東拒絕了投資人的好意，甚至從App Store里刪除了游戲。在他看來，名聲與財富并沒有讓他過得更舒服，單單是外界過度的關注已經讓他無法接受。“它摧毀了我簡單的生活，所以我現在恨它，”他在社交媒體這樣評價自己的游戲。

如果你無法理解他的發言，就沒法理解越南人的價值觀，更無法理解越南與中國截然不同的商業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