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愛管閑事,也常為小區內部的問題和物業交涉。兩年前,因交涉無果,他競選小區的“業主委員”并當選。他在微博上說“沒有好的小區,就不可能有真正健康的生活。對我和我的家庭來說,小區比國家還重要。”
因為這段經歷,他對基層權力理解得更透徹,也更為悲涼。“物業和業主委員會都是江湖,一言難盡。”他說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把它們寫下來,因為還身在其中也許只能就此塵封。
Q:和盲人交往時,他們如何在你面前放下防備?據說你和現實中的王大夫“在一起玩的時候太開心了”。
A:要感謝老天爺,給了我一個好性格。很少有人會去防備我。我和盲人朋友之間幾乎沒有忌諱,這個讓我很爽。
Q:怎么形容“好性格”呢?隨和、爽朗、容易打開心扉?
A: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性格。不過過去這么多年里,有太多人愿意向我打開心扉。我都覺得自己成“垃圾堆”了。
Q:這跟我們慣常想象的深居簡出的作家形象還不一樣。你有很多機會和各種人深談?
A:是啊,經常會有人深更半夜打電話給我。很累的。還有我的很多盲人朋友會把他們的私生活告訴我。
Q:功利一點說,能跟不同的人交流,對寫作多少是有利的。
A:不,不。我從來不會把和朋友聊天的內容放到小說里,這怎么可能呢?不過這確實能幫助你建構另一種邏輯關系,給你另外去想象的空間。
Q:你說在寫《推拿》之前,你從來沒有寫過愛情。
A:從小說的發展來講,《推拿》不寫愛情是不對的。盲人的生活半徑小,愛情對他們來說就非常巨大。對他們而言,所謂的社會化的進程,就是愛和婚姻了。因為已經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抓住了,一切都看不見了。
Q:很多人都對《推拿》里,小馬的“時間世界”那一章印象深刻。
A:這個不復雜,如果是你寫,也一定不會缺少這一章當一個人的孤獨到了一定地步,除了時間,你還能和什么在一起?時間會找你的。對盲人來說,空間是不可能拿到手上把玩的,唯一可以玩的,一定是時間。
Q:當你發現和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也會越發地傷感?
A:是。但是小說家不能沉浸在自己的某種情緒里頭,或者止于某個想象的開端,剩下來他必須將它完成。
寫《推拿》,并不僅僅只是針對盲人這個群體。通過寫作,我們得以拓寬被我們自己遮蔽了的人生。如果你想生活得好,必須努力爭取,隔出來一塊屬于自己的空間,畫地為牢。但我們又無時無刻不在突破我們的疆域,希望打破藩籬。
換句話說,我們都生活在局限里。每個人都是殘疾人,都是殘缺不全的。
Q:《推拿》里寫到了對美的感覺。“美”在你心目中的含義是什么?“美”對于盲人這個群體的意義又是什么?
A:如果《推拿》里頭把沙復明對有關都紅的“美”的追問都拿掉,這本書會打折扣,它也許就是一本通俗的言情小說。“美”的問題從來就不是一個“漂亮不漂亮”的問題,它是哲學性的。電視劇和話劇在這個地方的處理都缺少深度。
在現實中,盲人對另一半的長相之在意到了令我吃驚的地步。他們特別希望融入主流社會,但自己沒有一個審美的尺度,因而更愿意用健全人的尺度來安置自己的生活。悲劇正在于此。主流社會公認的那個“漂亮”,更重要。使用一種自己并不知道,但是健全人的公共尺度,這更讓他覺得有安全感。
Q:寫完這本書以后,你私下再去做推拿時,自己是怎樣一種感覺?
A:很奇怪,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我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有時候我覺得我做了一件好事,有時候正好相反,我說不好。
Q:你剛剛去了南大《推拿》公益朗誦會的活動。在活動中,你表達出“一定要把殘障人士當弱者看”的觀點。這個還蠻出人意料的。
A:這是我一直的觀點。人類的平等是一種抽象的、人文意義上的事情,具體到社會生活,尤其是社會的福利保障體系,我們必須把弱者當作弱者,否則我們將永遠也得不到公正。
Q:從最開始迷戀先鋒文學、看不起田野調查,到后來覺得“作家過分依賴想象是可恥的”。為什么有這么大的轉變?

A:你也許不知道,我的那句話(“作家過分依賴想象是可恥的”)招罵了,某家報紙用了一個整版和我算賬。我想我是經得起批評的,但我還是覺得批評我的人把問題看得簡單了。寫作需要想象力,這個全世界都知道的常識,還需要你來教導我嗎?我的意思很簡單,寫《推拿》之前,我對自己的寫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希望自己的寫作可以更加近距離地面對中國的現實。當然,我時刻歡迎批評。
Q:批評家和讀者們記住你最多的還是“那個寫女性寫得最好的男作家”。你好像開過玩笑,說自己雌雄同體,所以你對前面這個標簽并不反感?
A:我沒有說自己雌雄同體,我只是說好作家最好能雌雄同體。如果我自己說我已經雌雄同體了,那就是不知羞恥的自夸。
Q:據說你曾經很欣賞馬原。當他說“小說已死”的時候,你是什么反應?
A:馬原我一直喜歡,但是這一次他錯了,不要說小說沒有死,他自己的小說還寫得一頭的勁呢。
Q:你說,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大多恍惚。有一次太太說:“一天到晚不知道你在哪里。”能否描述一下這種狀態?
A:寫作是可以放大自己的,要不然,全世界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人喜歡干這個呢?我們在談論藝術創造的時候習慣于道德化,非得把藝術創造提升到一個高尚的境界里去,其實不需要這樣。說到底藝術家首先滿足的還是自己,這個和性很像,性必須滿足自己,如果性不在意滿足自己,一門心思都在服務他人,這就很可疑,弄不好就成了賣淫。
Q:你也做過記者。在中國,很多調查記者都有“鐵肩擔道義”,甚至是“底層代言人”的那種自我認知。你那時有這樣的傾向嗎?那段經歷,對你寫作、觀察社會,影響大嗎?
A:我做過社會生活部的記者,不是調查記者。調查記者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崗位,以我當年的能力和表現,我是沒有資格做調查記者的。但是,我的確做過類似的事情,稿子卻沒能發出來。我不認為一個人只有做了記者才能觀察社會,一個人只要希望自己生活得更好,他就會觀察社會、關心社會。
Q:你也參與小區業主的維權。維權時你的作家身份當時有幫忙嗎,還是會幫倒忙?
A:我也是自私的,許多時候都不愿意出面,但是,生活會教育我,有時候不出面就是不行。我覺得在維權時談論作家身份是不健康的,維權和身份無關,我們都是生命個體,都要對生命個體負責。
Q:你說自己是一個渴望發言的人,而且知道用什么樣的發言形式更適合你。那么微博呢?
人類的平等具體到社會生活,我們必須把弱者當作弱者,否則我們將永遠也得不到公正。
A:微博不合適我。我受不了一邊寫一邊數字數的可怕局面。微博比較適合表態,而不適合表達。對我來說,表達是重要的,表態則一點也不重要。表達是需要完整的邏輯關系的,可是,微博哪里可以容忍邏輯關系?我不反對別人用微博發出自己的聲音,甚至認為它可以提高全民的素質。我只是覺得我不合適。
Q:你關注“普世價值”,你心目中的普世價值是怎樣的?
A:我們是人,就一定有適合全人類的價值和價值觀,即使我不寫作,是一個西瓜販子,我也會用最簡單的價值觀去面對每一個人。一個西瓜,我賣給中國人的時候是怎么賣的,賣給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我都會那么賣,無論價錢,還是交易的態度與方式。公平買賣,禮貌待人,誠實守信,童叟無欺,這就是我的普世價值,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