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眼睛還很難受很痛,流了不少淚,”在與張藝謀見面之前,莫言說去電影院看了《歸來》?!疤匾庋埩藘晌?0后的小伙子跟我一起看,”三人“不止一處哭了”,坐在他后面的一個年輕女生哭得都快昏厥過去,莫言本想勸她不要發出那么大的聲音,但想想,非要讓人家憋住也太殘忍。觀眾哄堂大笑。
這是一場發行方特意為電影《歸來》舉辦的對談,取名“回歸創作,大師歸來”。莫言應邀而來,稱贊和力挺是意料之中,但他話鋒突然一轉:“當然,評價電影也不能看是否哭了出來。從故事的角度看,《歸來》比較老套,甚至可以說是陳舊?!睆埶囍\登時有些尷尬,莫言又馬上圓場:“我不能夸他太多,他這個年紀驕傲起來很麻煩。”
當天,這樣的“過山車”張藝謀坐了好幾回。“張導有特殊才華,可以把商業片拍得很好,《英雄》也非常好看,我是一個在藝術接受上比較寬容的人?!钡?,莫言接著說:“在電影方面,什么爛片子都能感動得我一塌糊涂。”全場又大笑。
盡管小說家的幽默和尖銳隱藏在很多陳述背后,但對于《歸來》,對于老伙伴張藝謀,莫言最終的評語是:“能把這樣一個陳舊的故事演繹得絲絲入扣、合情合理,不是一般人能駕馭得了的??偠灾?,《歸來》是一部難得的、嚴肅的、直指人心的好電影?!?/p>
張導很感動:“作為一個導演,再辛苦也有一種幸福感吧?!?/p>
27年前,張藝謀第一次見到莫言。因為擔心《紅高粱家族》的版權被別人買走,為電影《老井》剛在農村體驗完生活的張藝謀直接殺到北京解放軍藝術學院,去找正在讀作家班的莫言。全身曬得黝黑,一身農民打扮,坐電車還把腳給夾破了,鮮血淋漓。進了軍藝,別人和他說莫言住在廁所旁的屋子里,只要喊一聲就行。張藝謀喊了一嗓子,莫言果然出來了。
這場版權授權談得很順利。農村長大的莫言見到張藝謀,還以為他是老家村里的生產隊長,頓時心生好感。張藝謀看莫言斯斯文文,倒像村頭的會計。在5月17日的對談現場,莫言笑了笑,“哪那么容易,我還是對張藝謀了解了一番,他擔當攝影的《黃土地》我很喜歡?!?/p>
電影《紅高粱》劇組的經費只有60萬,故事取材于莫言的小說,主演是鞏俐和姜文。三個大男人光著膀子合了一張影,鞏俐站在他們身邊笑顏如花。當時那群年輕人不會想到,他們日后將成為中國文藝界的頂級大腕。
在莫言家,姜文踢碎了一個暖壺,莫言說:“我討個口彩,這個電影要得獎?!惫黄淙?,《紅高粱》獲得了1988年的柏林電影節金熊獎,是中國獲得的第一個國際A類電影節最高獎。
《紅高粱》之后,莫言給張藝謀寫了劇本《白棉花》,按照鞏俐的形象寫了女主人公,被批“寫得太差”。這件事給了他很大的教訓:小說家不應一味討好導演、迎合影視劇。莫言也曾經為了賺錢接電視劇,一集一萬五,在上世紀90年代是天價。后來本子被改得面目全非,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只適合做小說家,從此遠離了影視界。
張藝謀再次找到莫言,是要改編他的小說《師傅越來越幽默》,莫言賣了版權,不再插手劇本。這部電影后來名為《幸福時光》,在張導的履歷里差強人意,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幸福少女選秀”和之后的勝出者董潔。莫言對改編的評價是:“把我的小說中一些很有價值的東西改掉了”。
《幸福時光》是一個重要的節點。彼時,張藝謀的商業嗅覺已經顯影,拍完這部文藝片之后,他開始了自己十年的商業片時期。


“時代變了?!睆埶囍\回想起自己拍商業片的過程,如此感慨道。電影電視的生產流程、傳播方式、收回成本的方式等,都不可避免地裹挾在商業大潮中。他稱自己創作的初心是上世紀80年代與莫言開始合作的時候,那是個“人文”的時期,情懷和內涵還是關注點。“初心就像初戀,基本上無法再重復了?!?/p>
2002年,《英雄》上映,票房2.5億,開啟了中國電影的大片時代。就在前一年,莫言發表了《檀香刑》,成為他的代表作之一。與張藝謀的市場轉型不同,莫言繼續堅持在純文學的道路上,并且不再涉及影視,他同樣用了戀愛的比喻:“一個有自尊的小說家在開始創作一部小說時,不會也不應該去考慮改編電影的問題,否則就會破壞小說的純潔性。這有點像戀愛,你最好不要腳踩兩條船?!?/p>
商業片時期的張藝謀的另一個轉變是,開始自己原創故事了。從《紅高粱》開始,張藝謀借力一群中國優秀的小說家的敘事,如莫言、蘇童、余華等,加上自己獨特的影像風格,完成了張氏文藝片的塑形。拍商業片時,張藝謀放大了自己的影像,故事卻被普遍認為較弱。不過,他的影像與國家愿力結合,成就了2008年絢麗的奧運會開幕式,算是坐實了“國師”的稱號。
莫言也進入了創作的另一個高峰時期,寫《生死疲勞》可以一天萬言。2012年,他摘取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授獎詞稱他“幻覺現實主義融合民俗傳奇、歷史與當代性”。
功成名就的兩人再聚首,調侃、敘舊之余,還有些傷感?!啊都t高粱》洋溢著那個時期的青春朝氣,《歸來》里找不到,《歸來》是靜水深流,一切都壓到底下去了??础都t高粱》,你可以蹺著腳看,《歸來》得安安靜靜坐著看?!蹦哉f。他自己的寫作和張藝謀的藝術風格一樣,“由張揚到反省、檢討,由外往內,這是一個藝術家成熟的標志,那種飛揚跋扈的東西要表現很難了。”
“《歸來》的故事比較老套,甚至很陳舊。”張藝謀有些尷尬,莫言馬上圓場:“我不能夸他太多,他這個年紀驕傲起來很麻煩?!?/blockquote>在一切還沒有塵埃落定的時候,幾個年輕人“多多少少做了點事”,莫言感慨曾經那么蓬勃的才華和用不完的力量,已經難再擁有。
幾年前,張藝謀并不體面地與商業伙伴張偉平結束了合作關系,后者被認為是將張藝謀推向商業路線的重要人物。拍了口碑觸底的《三槍拍案驚奇》后,張藝謀找到了新的繆斯、華裔小說家嚴歌苓,并連續改編了她的兩部小說,《歸來》也是其一。
張藝謀以和莫言的輝煌合作開了頭,繞了一圈,如今又回到純文學作品的改編上,不過已換做另一位小說家。他將嚴歌苓的長篇小說《陸犯焉識》壓縮到只保留結尾的一個故事,作者也并無異議。張藝謀說莫言為小說改編樹立了榜樣,當年改《紅高粱家族》的時候,莫言就讓他隨便改、隨便拍。
莫言笑了笑說:“我主要是怕麻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