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之中,日本全國共有32000人在孤獨中悄無聲息地死去。高齡、無子、失業、不婚、城市化,造就了這樣一批日本人:活著,沒有工作,沒有配偶,沒有兒女,不回故鄉,也沒人和他們聯系;死了,沒有人知道,即使被發現,也無人認領遺體,甚至無法知道事主姓甚名誰。他們,被稱為“無緣死者”。
2010年,日本川崎市的一套單元樓。
一名90歲的獨居女子死后過了將近一個月,遺體才被人發現。
家里的電視機一直開著,廚房的烤面包機里還留著沒烤好的面包,浴室的浴缸里放滿了水所有跡象都說明她是猝死的。
據說這是個有事業心的自立型女性,一直未婚。女子親筆所書的紙箋上面寫著“四時獨吟紅蜻蜓”的字跡,像是有感于自身境遇而寫下的字句。
聽上去透著詩意的詞句,揭示的卻是無比冷酷的現實。根據日本NHK的隨后調查,一年之中,日本全國共有32000人在孤獨中悄無聲息地死去。
高齡、無子、失業、不婚、城市化,造就了這樣一批日本人:活著,沒有工作,沒有配偶,沒有兒女,不回故鄉,也沒人和他們聯系;死了,沒有人知道,即使被發現,也無人認領遺體,甚至無法知道事主姓甚名誰。他們的人生,最終被總結為寥寥幾行的骨灰認領布告。
他們,被稱為“無緣死者”。
2009年到2010年,NHK走訪了那些主動或是被動與親緣、地緣和職場緣悉數“斷舍離”的人。記者們驚訝地發現,對“無緣社會”的恐懼已經從耄耋老者蔓延到了年輕人,甚至十多歲的少年身上。
“再過100年,日本的人口要減少60%;再過900年,日本將只剩下一個人,不知是男是女。”日本經濟研究中心會長小島明說。
節目播出后,在日本國內激起巨大反響,給NHK留言的一度達到 14000人。由節目組創造的“無緣社會”一詞也旋即入選日本當年度十大熱詞。今年4月,由制作團隊撰寫的采訪筆記《無緣社會》中文版面世。隨著更多幕后故事的呈現,鄰邦的嚴峻現實也更加清晰和富有警醒意味地裸露在我們眼前。
“靠在浴室的馬桶上,臉朝天,就是這個樣子……”
2009年4月,55歲的常川善治因腦溢血在富山市的公寓內獨自去世。尸體的第一發現人向來訪的N H K記者擺出背靠馬桶,面朝天花板的姿勢。
常川原在有錢人家長大,家里靠開超市過得相當富裕。但隨著巨型超市的興起,家道中落,常川與兩個兄弟離散四方。他先后在客車公司、紙張批發公司、紡織公司、殯儀公司輾轉奔波,直到最后的出租車公司。
從出租車公司辭職后,常川在打短工時從腳手架上摔下,只能靠救濟金生活。因為沒人認領,常川的遺體最后被送到新瀉的一所大學醫院供實習生解剖。
循著線索的記者前往石川縣常川善治前妻家,剛一開口“常川君過世了……”她就露出了吃驚的表情:“啊?真的?”
接著記者告訴她常川遺體的情況,前妻依然話中帶刺地:“啊沒有人去認領?哎呀!幸好沒有來找我。”
常川的舅舅高山說,自己多年來跟他沒什么來往。可是常川和高山是不同的姓,“如果出點錢什么的,我還能照辦;可是連骨灰也讓我領走,那可就難辦了……現在他恐怕已經是沒人管的孤魂野鬼了吧。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呀。”
住在富山縣的常川的哥哥,說起來則更加“寥落”:“我跟弟弟幾乎沒有一起生活過。我現在也有老婆孩子,自己家的生活已經很夠嗆了,所以才會請求把弟弟埋葬到醫院的無名死者墓地去。”
說到這里,不少人會想當然地要用“人情冷漠”來定義日本的親情關系且慢。期刊《日本研究》上的作者婁雨婷指出,家意識淡薄正是日本文化的一大特征。不像中國那樣根據族譜追溯同宗同源,日本家庭一般只供奉六七位最近去世的親屬。即使墓碑上曾祖父母的字跡已經模糊得無法辨認,也不會再刻寫,三代以上的墓地甚至會被迅速遺忘。
“情義最難接受”,是日本一句俗話,這其中包括對姻親家屬應負的一切義務。時至今日,人們對涉及情義的語言已經充滿了嫌惡之情,常常強調是輿論壓力迫使人們違背心意而不得不履行情義。

日本專家、學者陳言說,在戰后發展經濟的過程中,首先打破的就是日本舊有的血緣關系。在東京等現代化城市里,父母、夫婦、兄弟姐妹、其他遠房親戚的關系遠不如北京上海濃厚。這里肯為子女看孩子的老人不多,同樣肯照顧年老父母的子女數量有限,與遠房親戚之間的往來更少。人人皆有養老保險,醫療及護理制度的完備,無需靠血緣關系來解決相關問題,加上極端的個人主義行為方式,很多日本人把重視血緣關系當成了一種“落后舊俗”。
相比之下,地緣的喪失就更加容易了。在大城市工作到60歲以后,失去正常勞動能力的大量退休人員回到農村。實現機械化生產后,在農業勞動中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同樣變得淡薄。在外面游蕩了幾十年后回到農村,想在這里組建新的地緣關系,在今天的日本已經基本上沒有實現的可能。
說起來,在日本經濟中真正發揮作用的是“社緣”。日本的公司(會社)實行終身雇傭制,工資按工齡發放。年輕的時候可能會低一些,年老了以后,家庭負擔較重,企業發放的工資也會較多,員工把企業當成了“家”,對企業的忠誠不二,在世界上絕無僅有。
但現在,去汽車組裝廠或任何一個日本制造業的企業參觀,都會發現那里的工人戴不同的帽子,根據顏色可以區分出正式工、合同工、臨時工。很多企業正式工的人數遠沒有合同工、臨時工多。企業可以隨時根據市場狀況,雇傭或解雇員工。頻繁跳槽的現象也日趨擴大。工作的不穩定性、福利待遇的低下,導致勞資之間原本如繩子扭在一起的親密感也隨之消失。虛擬的“社緣”關系在血緣、地緣關系出現破裂的時候,顯得更加脆弱。
于是,因為家業破敗而骨肉分離的常川,到了人生的終點,只化作了捐獻遺體的一個編號“683”,安放在沒有任何人會來探望的地方。
日本是世界上平均壽命最長的國家,根據世衛組織2013年的統計,日本女性平均壽命達到86歲,男性為79歲。
近年來,既不搞靈前守夜,也沒有家中的告別儀式,只經過遺體火化就算追悼過死者的“直送火葬”在日本悄悄興起。
據分析,“高齡化”、“長壽化”正是造成這一現象的很大原因。活得越長,熟人中先離世的也越多。以前存在過的鄰里交往和血親關系,因為隔代原因中斷,以致舉行喪禮,這些人也不會來參加。硬把人召集到一起舉行葬禮,無論對逝者家人還是周圍的人,都不啻為一種“麻煩”。這種觀念正在日本社會普及。
此外,“無緣死”現象還催生了一個新行業“特殊清掃業”。他們受托于區縣政府,專門代替家屬整理遺物。
在東京都設有辦事處的一家特殊清掃公司向NHK介紹,他們一年能收到300多個清掃委托。死者去世的住處被稱為“工地”。
雖然他們的工作要盡可能保持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平和心態,可是碰上那種聲稱“十多年沒有來往,無法認領”的甥侄親屬,清掃人員心里也會“憤憤不平”。“以前那種骨肉情,越來越淡薄,不起作用了。”
在東京都品川的某套公寓,一對老夫婦死后,獨自住在這里的兒子因欠下債務失蹤了,房子成了拍賣對象,連老夫婦的骨灰都被遺棄在房間里。
特殊清掃人員把骨灰盒輕輕放進了紙板箱,他們要把它快遞到寺廟。然而,在“寄件品名”欄里,寫的卻是“陶器一個”。看到這四個字,NHK的記者板倉弘政難掩心中的不平。
“這些骨灰以后會怎么樣?”板倉問道。
“就跟垃圾差不多吧。”清掃公司的員工回答。
但被親戚和外人視若草芥的遺物,卻得到了毫無關聯的方外之所的悉心對待。
在富山縣的高岡大法寺,僧人戴著白色口罩和手套,將東京這對老夫婦的骨灰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祭壇上,為他們誦經祈福,一臉恭敬和肅穆。
這里寄存了100多盒從東京、神奈川、千葉等地送來的無人認領的骨灰。寺院住持栗原啟允將一格一格盛放骨灰的地方稱為“公寓墳墓”,那些尚未存放骨灰的格子上,也掛著“已預訂”的牌子。
栗原說:“即使我們,如果人生道路走錯一步,生活中出了問題,說不定都會被稱為獨居老人而悄然死去。絕不是僅僅某個特定群體的人才會孤獨老死。他們也曾有過像樣的人生,怎么能僅僅因為在生命的最后階段被孤立,就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場呢?”
“孤獨死”的人群當中,一生沒有結婚的人占了相當大的比例。
1980年,日本的獨居人口不足總體的20%,但是到了2012年,獨居人口已接近總體的40%。
據日本內閣府公布的數據,截至2012年7月,年滿50歲的日本男性當中,有20%都是終生獨身者,人數比1980年增長了七倍。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再過20年,年過半百的男性平均每三個人里就有一個人終生獨身。
造成單身的原因,經濟問題、居住環境問題以及那種“不愿共同生活”思潮的存在,都發揮著不可小覷的影響。

這些人群,因為自我防衛性較差,經常遭受上門推銷員的高價騙售。為了應對“孤獨死”,他們有的拜托別人每周給自己打三次電話,還有的或配門鑰匙,或用紅外線和計步器等多種工具,交與鄰居或社區相關人士,以免猝然離世,無人知曉和理會。
對于不婚者的疾病和身后事,日本的NPO(非營利組織)也完善地推出了代替家屬送孤獨老人入醫院和辦理死者善后手續的服務。
若山缽子便是“享受”這種服務的一位。在NHK試圖對單身年長女性進行錄像采訪時,大多數人都堅決拒絕,79歲的若山缽子卻是例外。
年輕時,生父繼父先后去世,支撐病弱母親和幼小妹妹的擔子落在她的身上。她喜歡護士的工作,也為此奉獻了自己的大半生。
二十七八歲的時候,有個醫生同事向若山求過婚。她覺得自己“長得不討人喜歡,更重要的是還有個媽媽要養”,就拒絕了。
接著是30多歲的遲疑,40多歲的固執,再到后半生的“淡然”。對于婚嫁的熱情和成家的現實可能,就在生活的重壓和內心的膽怯猶疑之中,漸漸磨失殆盡。
旅行時,紀念品店員向她推銷的巨型戒指,和當護士時病人送給她的毛絨玩偶,成了她大半生的安慰。她笑言,自己死后,那些玩偶也得放在棺材里吧。

然而,看起來直率堅強的若山缽子,面對鏡頭還是凄然坦白了:“要說我不寂寞,那是撒謊。不管怎么說,我還算是個忍耐力強、有主見的人吧。不過最近,想到這些還是會流淚……”
在所有的受訪者里,若山缽子用半生積蓄買下的三室兩廳公寓算是相當“闊綽”和寬敞了。令記者驚訝的是,這偌大的單身公寓里,最豐富的“資產”竟是各種罐頭、蕎麥面和烏冬面。
“有次我得了感冒沒法出門,結果待在家里一個星期光喝水。”如果老給NPO組織打電話,既要花錢又不好意思。自從那次餓肚子之后,若山女士平時總是囤積夠三個月吃的食品。
她買了大冰箱,冷藏室里裝著米飯和菜,這樣用微波爐加熱就可以吃。面包一片一片用保鮮膜包好,每100克肉,每一塊魚,全都分成小份,連生姜都磨成姜末,按每次的用量包好儲藏起來。
若山的未雨綢繆不僅表現在食品上,她也早早地為自己選好了墓地。那種每個人一塊墓碑的墳墓,她不鐘意:“太寂寞了。”她選的,是和一大批骨灰合葬的墓地。
“死了以后,葬在這里,就能跟許多人在天堂里相會了吧。”若山說,到了那個世界,她還想做護士。
“我幾乎沒有親戚來往,也沒有深交的朋友,只要不結婚的話,‘無緣死’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35歲的筒井隆次一邊從電視里收看《無緣社會》,一邊發出推特。像他這樣,在電腦公司工作,因為勞累患上抑郁癥或其他疾病,之后無法繼續工作,在日本年輕人當中比比皆是。
有的一旦被裁員,或者因為人際關系困擾辭職,就變成了“家里蹲”和“尼特族”(NEET,意指“不上學、不工作、不接受培訓的人”)。39歲的男子吉澤雅之,還給NHK節目組發來了一份遺書:“我是一個不被需要的人,也許只有了斷自己……”
和社會無緣,似乎并非“一無是處”。因為不與人見面,筒井臟亂的房間也就用不著打掃(盡管這樣造成了越來越臟的惡性循環);而“獨自待著,也有心情舒暢的一面”,這樣的感受,竟也獲得了NHK年輕采訪者的共鳴。
近年的調查顯示,15歲至34歲的日本年輕人里,無法上學和就業的人數已達到60萬。
一位叫貓Video的青年男子,24小時網絡直播自己的生活,觀看者的留言全通過語音播出。連上廁所,都有人對他說“廁所走好”。
“我要是突然捂住胸口,不幸暈倒的話,我想也會有人幫我打119(急救電話)的。”貓Video的苦笑中有著一絲安慰。
在日本全國,每月有140萬人使用網絡直播自己。在這個“不與別人交往也可輕易獨自生活下去的時代”,年輕人的活力讓位給了“團塊世代”的人們。
團塊世代,指的是在1947年到1949年之間出生的一代人,是日本二戰后出現的第一次嬰兒潮人口。他們被看作是上世紀60年代中期推動經濟騰飛的主力。
日本學者、《中國缺什么,日本缺什么》一書作者近藤大介回憶,在他的青年時代,沒有的只是地位,年輕的精力和能量是無窮無盡的。當時身處泡沫經濟鼎盛時期的人們都天真地相信“世界是我的所有物”,每天過著嬉笑怒罵的多彩生活,正如現在中國的年輕人。
然而如今東京的街道,只有安靜、干凈和“成熟”。就連夜里結伴去過夜生活的年輕人,也減少了許多。
據估算,四五年前,日本1500萬億日元個人金融資產中,六成已被退休的老年人持有。2011年,日本老年人消費首次突破100萬億日元,占全國個人消費額的44%。從7-11到百貨商場,商家都將銷售重點放在了白發蒼蒼的婆婆、爺爺們身上。
與此相比,年輕人在大學畢業后,每個月只能拿到20萬~25萬日元的工資(稅前)。而且20多年來,幾無變化。
這與日本“消失的20年”有很大關系。上世紀90年代房地產泡沫破滅后,銀行體系遭到打擊,而政府沒有及時采取緊縮政策。至今,日本都一蹶不振。
近藤發現,最近幾年日本國內的單次理發價格從從前的4000日元(人民幣約320元)降到了1000日元(人民幣80元)。吉野家牛肉飯也從每碗400日元(人民幣32元),下調至250日元(人民幣20元)。
曾旅居日本的《中國經濟時報》記者王南指出,十年前,每個退休的老人都有四個上班族來供養,而如今只有兩個人來供養,這勢必加劇政府的財政赤字和國債情況。如果日本的上班族不能承擔此重擔,日本將無法支付老年人退休金和兌現醫保承諾。為防止財政破產,日本政府選擇的緩解措施,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延長老年人領取養老金的時間,鼓勵老年人趁著身體還硬朗,繼續工作,多賺錢。但這一政策的副作用,有可能帶來惡性循環:壓縮年輕人的就業空間,使得繳納養老保險的年輕人更少。
在東京的各種公共場所,到處都可以看到《高齡者雇用安定法》的宣傳海報。你若知曉,全日本的麥當勞雇傭了4000多名60歲以上老人,也就不足為怪了。
52歲的NHK研究員山田賢一告訴壹讀記者,他80歲的老母親雖然早就備足存款,做好了去養老院的準備,但她現在還在家中教授他人珠算課程,毫無懈怠之意。
在每天早上吃的油條分量越來越少的情況下,日本年輕人的就業野心,早已淪落到如何維持“岌岌可危的地位”和“少得可憐的存款”這么簡單。
被稱為“草食系”的他們非常安靜、認真,工作完成很好,但是他們身上沒有驚喜,沒有任何可期待的附加價值。
被稱為“草食系”的他們非常安靜、認真,工作完成很好,但是他們身上沒有驚喜,沒有任何可期待的附加價值。當近藤帶著年輕同事去法國餐廳用餐,他們的臉上不會有喜悅之色,而是一副“真是浪費啊”的表情。而當近藤將他們帶去只有20 0日元一杯的扎啤可點的廉價居酒屋,他們終于表現出了“如魚得水的愉悅欣喜”。
在學者的觀察中,“如今日本社會活躍的都是年過五旬的中老年人,年輕人則像短尾鼩一樣潛伏在社會的最底層。”
這是時代流轉的節奏,還是社會停滯甚至倒退的悲哀?
經濟的長期低迷,讓日本人看不到任何好轉的希望,不僅斗志日漸喪失,生活態度也變得低沉。
然而,無論紀錄片還是這本拍攝筆記,都沒有揭示,日本人的國民性是否也是彼此“無緣”的始作俑者?
的確,和半夜提著燒酒瓶突然奇襲朋友家的韓國人,和不厭其煩關心你“是否結婚,月薪多少”的中國人相比,日本人看上去都冷冷的。
他們不會在地鐵里高聲打電話,而是安靜地坐著。
他們不會在大街上打打鬧鬧,而是安靜地朝自己的目標前進。
朋友聚會喝咖啡,都是默默地各付各的賬單,絕不會為搶著付賬打起來。

在知乎網友yilin wang眼中,這不是冷漠,而是生活在成熟的現代社會的人們懂得人與人之間是有界限的,不要隨意闖入或者“關心”別人的生活,這是對他人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尊重。持另一種觀點的涂子指出,日本大多數地方已經處在高度城市化的“陌生人社會”中,因此在講求高效率的現代城市化體系中,“守序”和“高度教育”是其突出的特征。
與之相對應,在克制文化中成長的日本人遇到困難時,輕易不愿“麻煩”他人,包括最親的家人。這樣一來,出現心理失衡時,比起向他人傾訴,人們更愿意選擇獨處,以暫時逃離現實中的種種不如意。
這種不愿給別人添麻煩的國民性,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其根源于為日本人所崇尚的不愿在人前丟丑、不愿成為弱者的恥文化。

對于內心情感,他們的壓抑和控制有時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75歲的糖尿病患者藤田干男(化名)多年前離鄉背井,音訊全無。由于母親晚年嘮叨“真想見干男一面”,妹妹松子開始尋找藤田。她還記得,當找到在東京廉租屋里居住的哥哥時,聽筒里傳出的只有哥哥的啜泣聲。松子說:“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藤田的回答竟是:“你比警察還可怕。”
松子讓哥哥回到北海道,藤田說:“那里太冷了,我不喜歡。”松子覺得,他其實是覺得自己會給妹妹和親戚們添麻煩。
而當元旦那天,藤田用手摸到妹妹寫來的家信,他說:“每天都要讀上三遍”,讀到老淚縱橫……
即便是NHK這部紀錄片的主創者之一、記者板倉弘政,也在書中透露,自己多年來和家人在不同的城市生活,“三個月給父母打次電話就算不錯了。”
有人說,NHK的紀錄片,也打開了老齡化日本社會潘多拉的魔盒。騙領父母親養老金的案件,得以曝光。而因為常年勞累和看護導致的失業,最終弒父弒母的事件,近年也呈增長趨勢。
日本前首相菅直人提出“建設最小不幸社會”,在陳言看來,在應對老齡化和諸多社會問題上,日本已經不是去追求光輝目標了,而是更加的務實:建托兒所或者養老院,讓血緣淡薄后的家庭能夠少一點負擔;向農村發放更多的補助金,讓無助的地方社會有點活力;通過減稅等措施,讓企業盡可能雇傭一些勞動力為國家解決社會問題,這些成了日本政治中讓“不幸”減少到“最小”的唯一指向。
2000年4月,日本開始實行“看護保險制度”。到了八九十歲也要和家人一起生活,這樣的想法已被證明只是幻想。現實情況是到了八九十歲的時候,支撐老年人生活的人群,會是朋友、舊識,以及能夠信賴的福利護理人。王南認為,從這個角度來看,護理保險制度是老齡人群能夠度過豐富老年生活的“救世主”。
在政府的措施之外,NPO也在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和歌山縣的白濱海岸,大海湛藍,風景迷人。那里卻也是日本自殺的高發地之一。
NPO白濱救助站的工作人員每天都會在海邊巡邏,勸阻那些意圖結束生命的人們。小鎮的教堂留下了十多位被救助者。他們白天一起從事各種力所能及的活計,晚上則留宿教堂,在那里重新建立與社會的聯接,以實現“牽絆再造”。
河上勉正是其中一位。到達白濱站的半年里,他天天早晨從教堂附近的豆腐店的桶里舀走豆腐渣,裝進自帶的大圓缽里。
“有了這個,就能做400塊餅干啦。”河上在化開的黃油里和進面粉和豆腐渣,使足渾身的勁用力揉。額頭上滲出汗珠,嘴里還在哼著:“豆腐渣,要好吃!豆腐渣,要美味!”

在來白濱之前,他卻是和家庭與社會雙雙“失聯”的落魄者。因為一心撲在制造公司的銷售工作上,過度勞累導致病倒,既丟了工作,又跟妻子離了婚。這樣的結果,讓河上曾經有過輕生之念。
“豆腐渣本身上不了臺面,這和我們這些被社會淘汰下來的失聯人正好相像。如果能把豆腐渣變成大家都喜歡吃的餅干……”說到這里河上勉忽然停住,接著堅定地說道:
“豆腐渣,要是你也被人扔掉了的話,我會讓你再活過來的!”
以這樣的信念,河上在幾個月之后,已經能夠去勸慰和勉勵后來加入的失意者了。
從東京與和歌山再反觀中國,情況似乎和1990年的日本有著驚人的相似:房地產價格越來越高,高度依賴出口,內需市場難以擴大,代際之間和城鄉間的“失聯”也日趨明顯。
“再過10年20年,中國也會一樣。獨生子女和人口的結構性問題會日益嚴重。中國需要對‘無緣社會’這個問題早些作出準備,要注意啊!”N HK研究員山田告訴壹讀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