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花女》里,肺癆美人瑪格里特總是隨身帶著茶花,一個月里有25天帶的是白茶花,另外5天帶的是紅茶花。這些花兒迷朦地飄著幾絲哀艷的清香,現(xiàn)出純真的幻滅之態(tài)。茶花傳入歐洲的歷史其實(shí)不長,據(jù)說是英國醫(yī)生甘寧于1677年從中國引種過去的。西班牙OKA花園里有一株高10米的云南茶花,是1851年引種的。
唐代時,山茶花叫海石榴,李白就寫過一首《詠鄰女東窗海石榴》:“魯女東窗下,海榴世所稀。珊瑚映綠水,未足比光輝……”那時候有個才子叫張籍,嗜花如命,見一個叫貴候的人養(yǎng)了一棵山茶,花大如盎,花姿婀娜,張籍喜歡得不行,最后竟用愛妾將這棵山茶換到手。完成于899年的珍品《南詔畫卷》中,奇王之的圓形花壇中有兩株高過屋檐開著大朵紅色鮮花的山茶,表明大理一帶那時已在庭院中種植茶花。
在與大理相鄰的麗江,栽種茶花是傳統(tǒng)雅道,這種熱烈而單純的花投合納西人的脾性,所以廣受歡迎。冬春之際,半空中堆滿了玉龍白雪,雪影充塞萬物,讓人感到麗江仿佛是一座從白雪中長出來的小城,這時候茶花不斷開放,花身遍浮煙霞之色,絹綢似的花瓣在虛空中邁著細(xì)碎的舞步,紅花白雪間,天空像藍(lán)色的大湖覆蓋了納西人的沃野和祖先的墓塋。麗江家養(yǎng)茶花主要有牡丹型和薔薇型,牡丹型朵大、瓣闊、色艷,薔薇型朵若芙蓉,娟秀清雅。名品如“雪獅”、“松子鱗”、“童子面”、“大瑪瑙”、“恨天高”等。麗江的山野中,另有大量的野山茶,這種山茶是常綠灌木,帶有光暈的心型葉片長著小鋸齒,花只有拇指那么大,花心燦黃,卷開的花瓣如胭脂與凝脂的混合物,一派天然,美得無法無天。每年春節(jié)前后,鄉(xiāng)民們用竹籃將野山茶背下山,擺在街頭賣,隨處都是,每天都可碰到眾多買回一束野山茶的人,他們把這一新春尤物插進(jìn)大瓷瓶的凈水里,在素雅的吉祥中迎接春天的到來。
我母親最喜歡野山茶,年輕時候在農(nóng)村,新春時節(jié)到山上砍柴,每次都會摘一大抱野茶花拴在沉重的柴火上帶回,后來住到城里,便每年都買。今年春節(jié)前,我回到麗江,到家的第二天,母親專門去買了一大束野山茶回來,她推開門的一瞬間,我看見青枝上一堆紅蕾突兀地伸進(jìn)來,映著她的幾絲白發(fā),她慈祥地瞧著我時,想想自己漂泊異鄉(xiāng),陪她的時間很少,一種無言的痛便透入了骨髓。歲月靜好,茶花依舊,生活在神秘地流逝,老母比去年又老了一點(diǎn)點(diǎn)。
冬春之際,半空中堆滿了玉龍白雪,雪影充塞萬物。這時候茶花不斷開放,花身遍浮煙霞之色,絹綢似的花瓣在虛空中邁著細(xì)碎的舞步。
家養(yǎng)茶花傳入麗江的準(zhǔn)確時間,已渺不可考。據(jù)《徐霞客游記·滇游日記七》,1639年農(nóng)歷二月初十,徐霞客在大研古城以南8公里處的木家院(即萬德宮)輔導(dǎo)麗江土司木增的第四子木宿時,見到麗江最大的一棵茶花樹:“轉(zhuǎn)過一廳,左有巨樓,樓前茶樹,盤蔭數(shù)畝,高與樓齊。其本徑尺者三四株叢起,四旁葳蕤,下覆甚密,不能中窺,其花尚未全舒,止數(shù)十朵,高綴叢葉中,雖大而不能近覷。且花少葉盛,未見燦爛之妙,若待月終,便成火樹霞林,惜此間地寒,花較遲也。”侍侯徐霞客的小官吏告訴他,這棵茶花堪稱“南中之冠”,樹齡有六十多年,于是徐贊嘆道:“余初疑為數(shù)百年物,而豈知?dú)鈾C(jī)發(fā)旺,其妙如此。”由萬德宮遺存的明代漢白玉石碑可知,這一館閣是土司木高在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建造的,照徐霞客的描述,“六十多歲”的茶花應(yīng)該長不了那么大,更大的可能是嘉靖三十五年前后栽種或移栽的,樹齡至少應(yīng)在80年以上。巨木環(huán)繞的萬德宮門前蹲著大石獅,在幾十朵“其妙如此”的大茶花遠(yuǎn)映下,四公子木宿以隆重的納西待客禮節(jié)搭建遍鋪松毛的松棚來接待徐霞客。吃著麗江的烤乳豬、牦牛舌,以寒士之身餐霞咽云遍游天下的徐公,當(dāng)從松棚濃郁的凈氣和粉麗的茶花映象中,感受到納西人的誠意。
清代時麗江茶花很多,尤以福國寺、文峰寺、指云寺、普濟(jì)寺、玉峰寺幾個喇嘛寺繁盛。據(jù)《麗江光緒府志·藝文志》,麗江十二景中的第六景便是“福國山茶”。 福國寺在藏語中叫“奧米南林”,晚明時開始種茶花,至晚清時已蔚然長成眾多高古之樹,有合圍的,有合抱的,有叢生的,有一次開數(shù)千朵大花的,花開時節(jié),青山綠水鶴夢煙寒,美麗的茶花在清寂的佛鼓聲中高下相照爛漫若彤云。可惜的是,這些奇品后來盡數(shù)被毀。

在二十世紀(jì)四、五十年代,麗江茶花長得最好的是文峰寺。文峰寺是喇嘛教噶瑪噶舉派圣地之一,始建于1739年,藏語叫“桑納迦卓林”,1949年時,寺內(nèi)尚有五十多個喇嘛僧,分住于大殿后側(cè)的24座僧院。“三房一照壁”納西式僧院的堂屋里,酥油燈在靜穆的佛像和彩繪唐卡前經(jīng)久不息,每天黎明,喇嘛們都會被一陣空明而玄秘的法螺聲喚醒,上午10點(diǎn)左右,他們戴上高高的有毛邊的曲型黃帽到大殿里集體念經(jīng)。所有僧院里都種滿了潔凈的花木,正房前扎有一棚婉約的十里香,院子中央是一棵高大的茶花樹。生于1875年的麗江文人李白潭,在其《文峰寺記》中提到過這些茶花樹。最妙的茶花,長在高瑪雅法師的僧院里,這棵茶花樹干粗壯一人不能合抱,婆娑的樹冠如巨大的碧玉頂出院落,法師每年都會用幾大碗植物油涂抹樹干,使樹身保持光潔,增加肥力,預(yù)防病蟲的危害。這棵資質(zhì)絕倫的大茶花堪稱神品,所嫁接的花葉共分三層,第一層高齊平房,開出的茶花為花大富艷的“九心十八瓣”,每朵花都有幾簇金黃的花蕊,第二層高齊樓房,所開茶花為鮮紅中暈染粉紅的大紅寶石似的“紅瑪瑙”,第三層高出樓頂,所開茶花為桃紅色的珍品“恨天高”(亦稱“漢紅菊瓣”),每朵花的花瓣多達(dá)40至45片,花身直徑達(dá)9至11厘米,花樹的下端,還嫁接有一種叫“小白梅”的品種,惜乎光照不足未成氣候。每年花開之時,身披猩紅僧袍的高瑪雅法師坐在明媚的繁花下讀著經(jīng)書,恍同神仙中人。
數(shù)年過后,在激進(jìn)的大躍進(jìn)號角聲中,麗江第二中學(xué)搬入文峰寺,近500名師生“攻占”了這一古老的廟宇,我父親稍后亦成為該“團(tuán)伙”的一分子。雖有一些喇嘛留守,每月十五還可在在大殿內(nèi)念經(jīng)拜佛,但廟產(chǎn)大多改造為了教室或宿舍,廟宇周圍被自力更生的學(xué)生辟為田地,種滿了瓜菜洋芋。1961年10月31日,汪寧生教授到文峰寺考察時,寺內(nèi)尚有6個喇嘛,不久,這幾個喇嘛也被迫離開了。1970年二中遷出后,文峰寺幾近毀滅,僅剩下一院殘破的殿堂和一院僧房,那些閬苑仙葩似得茶花,早被毀壞得干干凈凈。

兩年前,北方最著名的一棵茶花樹枯死了。它是嶗山太清宮三官殿前有600年樹齡的“絳雪”,人們再也看不到那滿樹芳艷的紅花猶如落了一層絳紅色的雪。附近原有一株高及屋檐的白牡丹,也早已不復(fù)存在。當(dāng)年,蒲松齡曾在“絳雪”旁邊的房子里住過一段,終日與牡丹、山茶相對,構(gòu)思出《聊齋志異》中的名段《香玉》。故事寫一黃姓書生在太清宮附近讀書,白牡丹感其深情化作白衣女香玉與之相戀,后白牡丹被人掘走枯死,香玉亦失蹤,書生終日在花穴前慟哭,山茶花所化的紅衣女絳雪見其對好友香玉如此情深,便悉心照料并與之常常悼懷香玉,花神被黃生的精誠感動,使香玉復(fù)生與之相見;多年過去,黃生死后變成牡丹花下的一株赤芽,不幸被小道士砍掉,白牡丹和紅山茶花于是相繼殉情而死。在故事的末尾,蒲松齡感慨道:“情之至者,鬼神可通。”這句話讓我不禁想起照料麗江玉峰寺萬朵山茶40余年的茶花僧那督來。
1994年,那督老人76歲。老人屬馬,1918年生,是附近向陽村的納西人,3歲由祖父帶到福國寺隨做喇嘛的叔父出家,那時他尚不會說話,做了四年喇嘛后才開口說話。1959年,那督由福國寺來到玉峰寺。1961年后,喇嘛紛紛離寺還俗,他亦被迫離寺回到自己的村莊,文革開始后,破四舊風(fēng)潮涌起,玉峰寺遭到嚴(yán)重破壞,“萬朵山茶”也遭受損害,為了保護(hù)這棵珍寶級茶花,那督獨(dú)自搬來磚頭石塊,將花樹團(tuán)團(tuán)圍住,然后日夜守護(hù)在一旁,餓了便以野果野菜山泉充饑。山下村民被他的堅貞打動,常偷偷送點(diǎn)干糧給他。此后的漫長歲月,那督一直撕守著這棵茶花,日日與之相伴,為其修技、施肥、澆水,焚香默坐,靜習(xí)佛典,成為一名為一棵樹而活著的茶花僧。近年來,到玉峰寺看茶花王的人越來越多,只要見到有生人靠近茶花,那督老人便會善意地提醒不要去碰花朵,而對試圖用手去觸摸花朵的人,老人則會生氣地加以呵斥。情到深處,可以通神,老人的一腔血脈早已融入這棵樹中,他日羽化而去,精魄亦必將灌貫于花樹之中。民國時期,云南名士周鐘岳深為玉龍大雪山浮在半空中天造地設(shè)的白雪震撼,認(rèn)為山下當(dāng)誕生有特立獨(dú)行之士。他說對了,那督老人正是一位特立獨(dú)行的雪山之子。
2006年2月6日,碧空下,大片隱遁的藍(lán)光朝著玉峰寺周圍的森林落下去,空闊的松風(fēng)在沉吟,仿佛懷著一陣古琴的玄音刮過我的骨頭。寺廟不遠(yuǎn)處,有兩個清幽的小湖,像一雙森林的明眸,湖水一碧到底,倒影著松林的綠裳,陽光清澈地打在上面,高潔的水體泛出夢幻的碎光。我和家人游完了這兩個湖,來到森林中央的玉峰寺,大殿內(nèi)兩個喇嘛正在虔心念經(jīng),一邊念一邊敲了幾下身邊的法鼓,其中一個是來自四川得榮縣白松鄉(xiāng)的納西人,但一句納西話都不會說了。他告訴我老家除了少數(shù)老人之外都不會講納西話了。大殿背后不遠(yuǎn)處是茶花院,以前曾來過多次,我還未踏入院子便猜想,那督老人十有八九會在院子里,四十年了,除非有事外出,不然他是一定會日夜守護(hù)在茶花院里的。走進(jìn)一看,老人果然默坐在屋檐下,雙手托著下巴,呆呆地望著樹冠已一片燦紅的大茶花樹。老人未穿僧袍,頭戴1950年代時髦一時的伊萬諾夫式鴨舌帽,身穿藍(lán)布中山裝,腳上套著黑色呢面棉鞋,看上去垂垂老矣,比兩年前衰弱了許多。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向他問好時,發(fā)現(xiàn)老人的耳朵已聾了,靠攏耳朵大聲說話,他才能略微聽得到。老人告訴我,前不久生了一場病,現(xiàn)在尚在恢復(fù)之中,他露出孩童般的微笑,眼眸中飽含著單純的深邃和慈祥的澄明。而一旁的這棵茶花王,倒愈發(fā)地玲瓏豐茂了。
茶花王, 是目前中國名頭最響的一棵茶花,每年開花20余批,每批千余朵,持續(xù)一百多天,故俗稱“萬朵山茶”。據(jù)和在瑞先生考證,這棵茶花始種于明末,大清乾隆二十一年(1757年),一個叫隆品的喇嘛將它從福國寺移栽到玉峰寺今天的位置。實(shí)際上這是兩棵不同品種的茶花樹合生而成的“合歡樹”, 日久天長合二為一,經(jīng)歷代寺僧精心培育,樹身奇異地呈現(xiàn)出蟠根蒼潤的畫屏狀,紛繁的枝條遒勁如龍,被匠心獨(dú)運(yùn)地編為一個大花房,冠幅達(dá)56平方米,花墻高3米多,兩側(cè)花墻長約3米,中間花蓋面積近20平方米。紛繁的枝頭花開兩種,一種是花有碗口大的“照殿紅”,9叢蕊,并蒂而開艷若玫瑰,另一種是單朵開放的“紅花油茶”,花身略小紅似羊血。這兩年,氣候轉(zhuǎn)暖,花比以前開得早,所以我們來的時候第一批茶花已吐露出絕代芳華,若是以前,這個時間花兒尚都是骨朵。 走進(jìn)花棚,見數(shù)十朵瑩潔的紅花掛在翠葉間,熱烈而真淳,站在其中能仰天聆聽到某種清涼的天意。葉腋里挺著大批豐滿的花蕾,估計要不了多久,整棵樹就將開成“紅霞萬朵百重衣”的花幄。

茶花院的柱頭,題有一幅對聯(lián):“花性即佛性乎?有機(jī)有緣有果;禪機(jī)乃天機(jī)也,無形無意無言”。 顯然是有心人為那督老人而作的。這幅對聯(lián)讓我想起胡蘭成有本書叫《禪是一枝花》,這五個字,倒和那督老人的一生很吻合。告別的時候,老人雙手合十走到我跟前,深切地用納西話緩慢地說:“不要牽掛我,不用擔(dān)心,我很好,你們要珍愛自己,好好地活著。”老人的話令我無限傷感,淚水已噙滿了我的眼底。我低頭離去的瞬間,那督那顆悲憫的菩提心,像一朵寂靜的大茶花,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