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佳正在經歷人生中迄今為止最忙碌的一個月。新書《讓我留在你身邊》即將上市,舊作《擺渡人》改編的電影也臨近開機,北京香港來回飛,接受各路媒體采訪、拍時尚大片、與導演王家衛探討劇本,時間被掰成半小時半小時來用。
“他對自己每天要做什么沒概念,都是我們安排。”年輕的助理在與壹讀記者的通話中說。她責怪記者不該直接跟張嘉佳本人聯系后者并不知道自己的日程表已經塞得滿滿當當,竟然爽快答應接受采訪,這讓她很為難。最終,在“說了他一通”之后,助理決定:犧牲大家的午餐時間,“只能這樣了”。
采訪在離張嘉佳住處不遠的一家咖啡館進行,聊到一半,呼啦啦一群人走進來,圍坐在隔壁桌子上,伸手打招呼。他本能地朝對方揮手微笑,然后低頭捂著嘴巴問:“他們是誰?”助理答,是一個移動應用來談版權合作;談完這單生意,還要馬不停蹄地趕往距咖啡館20分鐘車程的攝影棚,為一家時尚雜志拍大片。
每天見太多人,他忘了他們是誰。陪同采訪的一位年輕姑娘向他問好,他愣了半秒,“你是……”姑娘尷尬地小聲介紹:“我是出版社的,負責給您的新書做推廣,我們前兩天剛見過。”他一拍腦袋,“哦,對不起對不起。”
張嘉佳意識到,他正在逐漸對眼下狀態的失控。過去,他從未因接受采訪壓縮自己“玩兒”吃好吃的、跟朋友喝酒、出去旅行的時間,而現在連吃飯、寫作這些“正事兒”都顧不上,更別提玩兒了,“挺煩的”。
這并非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控”。在過去的34年里,他當過不良少年、得過抑郁癥、窮過、受過合作伙伴的騙、離過婚,也經歷過“甜蜜的失控”:發現自己的能量超乎想象。忙碌的煩惱即屬于后者。而每一段重奪控制權的嘗試都讓他更明白:哪些東西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哪些應該let it go。
上一次“甜蜜的失控”始于一年前。去年7月,張嘉佳開始在微博上發表“睡前故事”;11月,這些故事結集成書《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他放話:賣過50萬本,我就裸奔。書上市兩天后,他悄悄刪了這條微博,因為發現“形勢不對”:網店上架第一天,20萬本首印售罄;半年內,銷量突破200萬。
這個段子被媒體引述了無數遍,作為張嘉佳一炮而紅的證據。但如今回想起來,他頗有微詞:“媒體把我給誤讀了,說什么‘微博紅人出書大賣’,其實他們弄反了:我是因為寫了這些故事,才被大家知道的。”
至今,“睡前故事”在微博上已累計獲得3600萬次轉發和14億次閱讀,張嘉佳的微博粉絲數也一路飆漲至450多萬。為什么能得到這么多人的共鳴?“因為寫得太牛×了。”他盤腿坐在沙發上,不假思索地回答。
對于自己的才華,張嘉佳從未有過絲毫懷疑,這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也一再得到印證。他告訴壹讀記者,當同齡的小孩還對著識字卡片干瞪眼的時候,三歲的他已經讀完了啟蒙讀物《神雕俠侶》;小學四年級的升旗儀式上,頒發興趣比賽獎狀,象棋、圍棋、書法、寫作,“第一名全是我”;到了高二,學校組織作文競賽,他不想參加,在班主任的強令下不情愿地跑去寫了180字,最后“因為太短,只拿了第二名”,卻得意得很,“我的180字,超過你們所有人的1500字”。
但張嘉佳絕對不是一個優等生。逃課,除了租書、租錄像帶看,就是踢足球、打游戲、逛臺球廳,“‘小朋友,有沒有錢啊?’這種事我干過。”他的數學成績從來沒及格過,讓身為數學老師的母親“很痛心”;送去算盤學習班,更是“三下五去二,一個都不會打”;還曾遭英語老師控訴,“都初三了,26個字母還認不全”。
可是,他并不是一個差生。初三發奮一年,他就考上了重點高中;到了高中分文理科,大家說,你去上文科吧,他也認為自己“一定橫掃千軍”,結果政治和歷史都考個位數,無奈之下轉學理,竟然物理化學成績優異,復讀一年,進了南京大學雖然滿分150的數學只拿了71分。
總之,在每一個快要失控的關鍵時刻,總有某種過人的特質能彌補短板,將他拉回正軌。曾有媒體寫他,標題就叫《張嘉佳:學渣與學霸,螺旋式交替出現的人生》。
但就在“學渣”那些年,他幾乎翻遍了小城里所有租書店的所有書。從金庸、古龍開始,然后進入王國維、沈從文的正統文學世界,后來實在沒的看了,瓊瑤、席娟也能抵抵餓。也是這段時間,他通過錄像帶認識了王家衛、周星馳、李安。
這些曾被視為“不務正業”的東西,使他成了大學里的風云人物。他在網絡社區“西祠胡同”上寫雜文和小說,最多的時候幾乎一天一篇,很快成了“西祠十大人氣寫手”之一;創辦了文學、漫畫、話劇、集郵四個學生社團,自編自導自演話劇,一時間,人人皆知“南大第一才子”張嘉佳。這些人成了他的第一批粉絲,人數自然昔非今比,但已足夠讓一個20歲的年輕人明白自己不普通。

但張嘉佳不高興。他痛恨別人叫他“南大第一才子”,認為玷污了自己的偶像李叔同。“人家才是真正的才子,我當初報考南大,就是因為向往他那種民國遺風。”才華是天賜的,得來毫不費力,雖然很多時候他為之沾沾自喜,卻并不認真地珍視它。
它是供他揮霍的:想用的時候,取之不盡;不想用了管他什么理由就束之高閣,浪費也無所謂。
剛進校門,他一年內創作了七部話劇,在大一下學期就辦了自己的話劇告別演出,“牛×得很”。到了大二,四個社團也不管了,“天天叼根煙、搭個拖鞋、拎著酒瓶,到處晃悠,看誰不順眼就寫大字報在學校里貼”。
很久之后,張嘉佳回西祠翻看當年寫的雜文,大羞,“抨擊時弊,這根本就不是我能搞定的。那時就是一個憤青,一天到晚憤怒,其實根本找不到憤怒的對象,而且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真正地憤怒。”于是,他很快將自己變成了純“文青”,到了另一個極端:不允許文章中出現一個臟字,三句話不離“世間”、“風情”。也不憤怒了,變得憂傷、迷茫。
當這些情緒終于蔓延到了他的控制范圍之外,張嘉佳抑郁了。
“絕望,覺得生活很糟,人不對,這個世界不對。天天躺在家里,朋友叫就出去吃個飯,有點錢就往酒吧里砸,有一段時間不去了,酒吧老板就會打電話問,最近怎么沒來?我說沒錢了,他就開車送一箱酒過來。”時間久了,他以“喝酒不給錢”和“窮困潦倒”聞名南京酒吧界。
這樣的狀態分別在2003年和2005年發生了兩次。他曾向媒體解釋:第一次是因為剛畢業適應不了社會,第二次是因為失戀。但在與壹讀記者的交談中,他推翻了那些理由:“純粹是情緒性的東西,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絕望。”
他也沒有真的窮困潦倒過。2000年他大二,開始在電視臺工作,月薪就有4800元;還有很多雜志爭相邀請他撰稿,一個字一塊錢,即便放在今天也算很高的稿費標準。但他不愿意出去工作,稿子也一字不寫,“覺得沒意思,其實就是‘作’。”
但意識到這一點已是十年之后。“過了30歲,你發現這些絕望是真的有事情在的。”父親心臟病手術,搭了五根橋,讓他驚覺“人真的是會老的,會生病的”,任誰也無法阻止;新婚半年的妻子要離開,他也只能眼睜睜地放她走,《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中那個每天靠伏特加度過、三天胖了20斤的陳末,就是離婚后的他自己。
“陳末”,就是“沉默”。這一次,他沒有向任何人宣布自己的絕望,悄悄收拾行囊,出去旅行了400天,然后回到南京,每天一到兩瓶伏特加,從中午喝到第二天凌晨。很久之后,好友都市放牛在長微博中披露:“那半年,一個80后男人頭發幾乎全白了,翩翩少年喝成一個邋遢的中年胖子,但是外界依然不知道他離婚的事。直到他前妻結婚,他才親口承認已經離婚的事實。”
只是,這半年的放縱帶來了不可逆轉的副作用:酒精不再受他控制。五年前,朋友從上海跑到南京給他慶生,“三個人干掉236瓶啤酒,再加一瓶紅酒和一瓶洋酒,一點事兒沒有,還換了一家酒吧”,但后來某天發現,喝了六瓶啤酒就倒了,再后來是五瓶、四瓶……他去醫院檢查,“肝里一種解酒的酶,正常人指數是8,我是129,代表有酒精過敏的跡象了。這太殘忍了,一個好酒的人酒精過敏!”但這并不會影響他和王家衛一次喝掉五大瓶日本清酒。

如果不寫作,張嘉佳還能干什么?
“開一家小龍蝦館。”不用他開口,熟悉他的人都會脫口而出這個答案。“簋街的小龍蝦太難吃了,”他說。因為有時會在北京常住,他曾去農貿市場挨個攤點問他們這里最貴、最好、最大的龍蝦賣到了哪些飯店,拿到名單后一家家去試吃,終于找到了最好吃的小龍蝦館。然后又花兩年的時間,自己研究了一個“特別牛×的小龍蝦配方”,只是有一天借著酒勁將這個獨門秘籍發上了微博,“沒關系,我的小龍蝦店一定會開的。”他說:“做龍蝦,中國應該沒人能超過我吧,哈哈。”
如今張嘉佳已經走過了那段失控的時光,它曾經是他差點過不去的一道坎,跨過之后,卻成了引領他上升的一級臺階:如果沒有這段經歷,就不會有以它為藍本的33個睡前故事,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張嘉佳。
“現在回頭看,過去吃過的苦是否都有必要?”
“有必要,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必要。”他回答,“很可能一分鐘不同的話,你就不是現在的自己;你對過去每一秒鐘的否定,就是否定現在的自己。”
包括那些因為“作”而遭受的痛苦。他說:“我最大的優勢,就是在20歲的時候沒有成名,瞎胡鬧,導致這十幾年的人生賦予我很多東西,到了三十幾歲做出的東西才跟其他人不同,有‘根’了。”他說:“情懷這種東西,不是喊口號喊出來的,你的世界觀和人生閱歷就在這些字背后,呈現出來的才是情懷。”
這么多有共鳴的人,其中一個對張嘉佳尤其重要。
第一通電話是去年打過來的,那頭的人說:“我是王家衛,你的故事里有適合梁朝偉演的角色嗎?”他的心砰砰跳,“就算沒有,編也要編一個出來。”兩人很快約在上海見面,王導沒有戴他標志性的墨鏡,沒人認出他。兩人面對面傻笑,聊了一會兒,相見恨晚,叫上酒,繼續從小說電影聊到人生哲學。
那時,《從你的全世界路過》還沒有出版,經共同的一位制片人朋友介紹,王家衛在微博上看了睡前故事,“每一篇都是一個電影大綱”。最終,他選擇了從電影角度講結構最成熟的《擺渡人》,一個講述單戀的故事。“我年輕時受他影響很大,所以我的小說里也有王家衛的影子。”他看得最多的一部電影就是《東邪西毒》。高中有一次租錄像帶,看到店里在放一個武打片,打得太激烈了,就興高采烈租回家。到家一看,打得挺厲害,怎么劇情看不懂呢?后來他一遍遍地看,“越看越有調調”,甚至將人物間的隱藏關系都找出來,列了一張表。后來跟王家衛聊起這件事,導演告訴他,當年剪掉一段張國榮的戲,誰都沒看過,“過幾天去香港,一定要磨他放給我看”。
改編劇本的過程中沒有任何分歧,除了兩個巨蟹座的默契,張嘉佳還記得一次吃火鍋,王家衛突然抬起頭對他說:“我發現你很懂電影。”
昔日偶像的肯定,再一次驗證了他對自己才華的判斷。“大學的時候大家以為我只會寫雜文,大學畢業之后大家以為我只會寫散文,《小夫妻天天惡戰》的時候大家以為我只會寫臺詞,到《全世界》的時候大家以為我只會寫故事……其實我還是個寫劇本的,2011年我第一次寫劇本(《刀見笑》),就得了金馬獎提名。”
說到興起,他忍不住放話:“我電影票房,我跟你講,不到九個億、十個億,我的本都保不了。我的票房目標肯定不是四個億、五個億。”
他是王家衛的合作伙伴,卻更像個小粉絲。“有一次我坐在凳子上差點摔倒,導演親自站起來扶我,”這讓他想到那些排隊買書,或專程找到他的酒吧求簽名、合照或擁抱的粉絲,“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擁抱,但也許對他們是重要的。”
往事還如鯁在喉。大學畢業前夕,西祠胡同上一個女孩給他發郵件,說自己心情很差,能不能跟他聊聊,他回復:“你心情不好,我心情還更差呢”。多年之后同學聚會,聽說當年有個姑娘自殺了是的,就是那個曾給他寫站內信的女孩。小說式的情節發生在現實中,沒了狗血,更添悲涼。他一直在想,如果當時跟她聊聊天,她還會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時間不會倒流,但他可以往前走。接受壹讀記者采訪前一個小時,他發了一條微博,鼓勵一個得了胃癌的女孩“別放棄,拼盡全力活下來”,并宣布“梅茜想為你承擔手術費用,梅茜的版稅,會用于單對單的扶助”。
“梅茜”是陪伴了他四年的金毛犬,也是他即將發售的新書《讓我留在你身邊》的主角和“作者”。“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做這些事有些矯情,賦予梅茜去做,大家會更容易接受。”他說。
說到興起,他忍不住放話:“我電影票房,我跟你講,不到九個億、十個億,我的本都保不了。我的票房目標肯定不是四個億、五個億。”
有人在微博下留言:突然覺得這是在宣傳新書嗎。
“這年頭,做什么事都有人講。”七年前,他在西祠上連載小說《小夫妻天天惡戰》,造成轟動效應,寫到三萬字的時候,因為別人一句“你在炒作”就一氣之下擱筆,“證明給你看”。
現在他嗤笑,“張嘉佳賣書需要宣傳嗎?”更不需要證明給別人看。他在微博中聲明:我們家并沒有很有錢,所以,不參與基金,不發起活動,拒絕一切監督。
睡前故事系列中,他最喜歡的是《寫在33歲生日》,因為“那是我的大轉折,從前面的痛苦絕望中走出來的大轉折”。文章記載了他旅途中遇到的真事:離婚男人老王,回到曾經和妻子一起到過的越南,與當時說他長得丑的法國酒吧老板打了一架,然后回國辭工作、買房子、回到老家,做起了自由攝影師。
“看到一個人是如何走出陰影的,你就知道,你也會有這一天。”張嘉佳說。
他的終點是在一年之后。那天喝酒喝到天黑,他又承受不住了,于是叫上一個朋友,帶上梅茜,兩人一狗開車逃離南京。結果在山上開錯了路,要去的桃花潭大酒店就在河對岸,但面前豎著一個牌子“此路不通”。他們停在路邊,在車里待了一夜。
“那一夜太漫長了,我們聊著天,不知什么時候才睡著。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漫長的夜過去了,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像一個句號。于是我知道,無論這個夜晚多漫長,天總會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