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德國作家雷馬克的小說《西線無戰事》不僅是一部優秀的現代主義小說,同時也是一部反映殘酷戰爭的自然主義小說。自然主義小說重視真實客觀地描摹現實世界,現代主義小說往往通過對主觀世界的描繪間接反映現實。而《西線無戰事》這部小說則把對主觀世界的描寫與對外部客觀世界的描寫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各有側重,既屬于現代主義小說的范疇,同時又具有了自然主義小說的特征。
關鍵詞:《西線無戰事》 現代主義 自然主義
《西線無戰事》是“迷惘的一代”小說的經典之作,1929年剛出版就引起巨大的轟動,先后被翻譯成二十九種文字。同年即被介紹到中國,深受中國讀者的喜愛。以往的研究者通常從戰爭學或者是敘事學的角度,探討《西線無戰事》的思想內涵與藝術價值。本文則側重于從創作的角度分析《西線無戰事》的現代主義及自然主義特征。
一、《西線無戰事》的創作基礎 作者雷馬克1916年11月從學校直接報名入伍,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其間五次負傷,同時戰場上的各種殘酷又給作者的內心造成了極大的傷害。這種傷害在戰場上折磨著他,在戰后仍舊陰魂不散地困擾著他。后來,作者由自身的生理心理創傷體悟到了所有參戰士兵們的創傷,這種由個人的創傷而引起的缺失性體驗逐漸上升為一種更為普遍的缺失性體驗,因而使得小說具有了深刻的社會性和時代性,同時也是作者創作這部小說的一個重要動力。正如作者在小說正文前寫道:“這本書既不是一種譴責,也不是一份表白。它只是試圖敘述那樣一代人,他們盡管躲過了炮彈,但還是被戰爭毀掉了。”
“《西線無戰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自傳體小說”①,它融進了大量的作者在“一戰”中的痛苦回憶。然而,小說不是簡單敘述回憶的自傳,而是一部小說,是對由作者記憶生發出的人生體驗的再加工。首先,人的記憶與動物不同,并不僅僅是對原來發生的事情的簡單保持和復制。德國哲學家卡西爾在其著作《人論》中認為,回憶與其說只是在重復,不如說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著一個創造性和構造性的過程。因而,作者的回憶也是不斷發展的,隨著后來的人生經驗而改變和重塑,漸漸地成為一種對人生和社會的更為深刻的體驗。其次,小說的創作需要作者對自身從回憶中生發出的體驗進行“反芻”,即需要對體驗進行再加工與藝術升華。雷馬克通過對當時戰爭中的各種場景及事件進行重新感覺和感受,或對之前的感覺和感受進行再度體驗,有利于作品對主觀世界的深度描寫,也使作品的內涵更加深刻,并富于藝術魅力。
綜上所述,作者在一戰中的噩夢般的回憶和心理創傷對小說的創作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真實而深刻的一戰回憶有利于作者對一戰戰場的自然主義描繪,同時對由回憶而生發的人生體驗加工而得的藝術體驗則有利于作者的現代主義創作,而一直揮之不去的心理創傷所引起的缺失性體驗也成為作者創作的重要動力。
二、《西線無戰事》的現代主義特征 現代主義小說是指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葉出現在西方的一種小說創作潮流,包括表現主義小說、未來主義小說、超現實主義小說、意識流小說、“迷惘的一代”小說、存在主義小說等小說創作流派。其中“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的作家們通常厭惡戰爭卻又找不到出路,一戰爆發時,他們大多是十幾或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在政府的宣傳下參軍入伍。到了戰場后才發現,所謂的“英雄”“愛國主義”“榮耀”都是騙人的玩意兒,戰爭的殘酷與血腥給他們的心靈留下了無法醫治的創傷,這使他們的作品帶有濃濃的反戰情緒。而《西線無戰事》則是“迷惘的一代”小說中最具典型性的一部作品。
作為一部現代主義小說,《西線無戰事》不可避免地具備了現代主義的一些特征:關注人的精神健康狀況,反映人性的異化,重視通過心理描寫間接反映現實。
首先,小說關注戰爭中士兵的精神健康狀況。在戰爭中,血淋淋的殺戮、無休止的炮擊、戰友的傷亡給士兵帶來強大的精神壓力,精神失常或暫時失常的狀況在新兵中很常見,各種形式的恐懼癥比比皆是。作品中有關士兵精神失常的第一次描寫是在探望重傷即將死去的戰友克默里希后,克羅普發狂地踩香煙,一邊踩一邊罵,臉上流露出迷惘和驚慌失措的表情。第二次描寫是在炮火襲擊時,一名頭發淡黃的新兵,被嚇得躺在地上并且大小便失禁。保羅認為他這是很多人都曾有過的“槍炮膽怯癥”。精神失常最為嚴重的是第三次描寫,即所謂的“掩蔽壕恐懼癥”的發作。那些剛離開新兵站的年輕人面對猛烈的連珠炮火,情緒嚴重焦慮不安,唯一的欲望就是到外面去。在沒有掩蔽的情況下跑出去只能是送死。無奈的老兵們只有痛打他們一頓才能使之恢復理智,嚴重的時候只能把他們捆住。而第四次描寫則是在保羅第一次親手殺死一名法國士兵的時候,愧疚與恐懼幾乎使他崩潰。第五次描寫是在小說的倒數第二章,貝格爾在被包圍的情況下“前線狂暴病”的發作,他瞬間失去了理智,為了去槍斃一條受傷的通訊犬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結果因骨盆中槍被抬了回來。這五次對人的精神失常狀況的描寫,真實地表現了戰爭中士兵不堪壓力的精神危機,間接反映了戰爭的殘酷與罪惡。
其次,慘無人道的戰爭還導致了士兵人性的異化,具體表現在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人性的缺失。練兵場上的虐待在戰前使士兵們變得兇殘,冷酷無情。士兵們一方面憎恨這種虐待,另一方面卻也明白如果沒有經過那段訓練即被送到戰壕里去,在面對戰爭的血腥與危險,很多人也許會發瘋。也只有經歷過那段苦難,士兵們才能對戰場上即將面對的惡劣境地有所準備。而到了戰場上就更無人性可言,“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地活著;因而我們不能背上感情這個重負,盡管這種感情可能是和平的一種裝飾,但是在這兒是不恰當的”②。
第二個階段是戰場上的危險導致了獸性的復蘇。“我們出發時是悶悶不樂的或者心情很好的士兵。我們來到前線開始的地帶,于是我們就變成了具有人形的野獸了。”“它使我們變成有思維的動物,以便把本能的武器交給我們……它賦予我們野獸的冷漠,使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會感覺到每一個積極的因素,并把它儲備保存起來,以對付虛無的進攻。”獸性的復蘇成為士兵們唯一可以在戰場上生存并度過劫難的辦法。
第三個階段是徹底淪為戰爭殺人機器。士兵們在戰場上淪為國家意志下的戰爭殺人機器,機械般地行走在戰場上,毫無意志,幾近瘋狂地進行殺戮,“這片土地就是始終昏昏沉沉的機械般行動的人的背景,我們的喘息如同鐘表發條在格格響……”
這三個階段有時甚至同時存在,使士兵在戰場上擁有了暫時的生存能力,卻也使士兵由一個充滿理想與愛心的正常人變得毫無人性,野蠻又兇殘,像極了“毫無感覺和感情的死人”。
再次,《西線無戰事》重視通過對人物內心世界的表現,間接地反映現實。一方面,小說在描繪形象時更加注重對人物的內心形象進行分析。在激烈的戰斗后,孤獨籠罩在保羅的心房,當引爆裝置掉落下來把他從熟睡中驚醒時,他一時間產生了一種錯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看到星星和火箭,甚至產生了自己是在花園里參加慶祝活動時睡著了這樣一種印象:“我不知道那是早晨還是夜晚,我躺在朦朧的灰白色搖籃里,等待著必定會說出來的溫和的話語,既溫和又令人舒適——我在哭嗎?我揉揉眼睛,多么奇特,難道我是個小孩嗎?”這段對保羅的心理描寫細膩而感人,通過對兒童經驗的皈依,反映了戰場的殘酷與士兵的孤獨。
另一方面,小說甚至將人物內心的情感外化,移情至外界自然景物上。在一次黑暗中躲避炮擊的行動里,士兵們沒有了掩蔽,沒有了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向一片公墓,恐懼與焦慮把士兵們逼到了瘋狂的境地,作品是這樣描繪的:“說時遲,那時快。黑暗簡直發瘋了。它如同波濤在洶涌和狂怒。比黑夜更黑的黑暗弓著巨背咆哮著朝我們奔來,越過我們頭頂馳去。炮彈爆炸發出的火焰照亮了整個公墓。”士兵們的恐懼焦慮情緒外化在了這些黑暗的景象上,使之也帶有了人類的情感。
然而《西線無戰事》不同于傳統的現代主義小說,它還帶有自然主義的特征,這使得作品被賦予了更強的客觀性與真實性。
三、《西線無戰事》的自然主義特征 自然主義是19世紀后期產生于法國后流行于歐洲的一種文學流派,強調文學創作的科學性、真實性。它一方面排斥浪漫主義的想象、夸張、抒情等主觀因素,另一方面輕視現實主義對現實生活的典型概括,而追求絕對的客觀性,崇尚單純地描摹自然,著重對現實生活的表面現象做記錄式的寫照。《西線無戰事》就是這樣一部自然主義小說。
與以往的凸顯英雄主義的戰爭小說不同,《西線無戰事》這部自然主義戰爭小說如實大膽地描繪了一幅充滿著血腥恐怖的戰爭畫面,而對士兵傷亡的描寫尤為震撼人心,“有兩個被炸得稀巴爛,恰登說可以用調羹把它們從戰壕墻上刮下來,埋葬在飯盒里。另外一個的下半身連同兩條腿被扯了下來”。各種慘烈的景象不斷地在戰場上出現:有的人頭蓋骨被炸飛了還活著,兩只腳被炸碎的人靠著腳部殘肢在跑著,有的人拖著自己被炸爛的膝蓋用兩只手向前爬了兩公里遠,有的人用兩只手捧著從肚子里滑出來的腸子向急救所走去……德軍傷亡慘重,當年與保羅一起參軍的同班同學,死的死,傷的傷,還有的進了精神病院。這些恐怖的場面和情節的描寫很自然地顯現出作者對戰爭的憎惡和對士兵的同情。
小說沒有華麗的辭藻,戰報式的語言如實地描繪了一幕幕悲劇,樸實客觀而又令人心酸。“海埃·韋斯特胡斯的背部被炸裂開,于是被送走了;他每次呼吸時,別人都可以通過傷口看到他的肺在搏動。”“我們暫時把死者的尸體放到一個大彈坑里。到現在為止,一層疊一層共疊了三層。”這些看似平實無奇、毫無感情的語言卻構建出了一幅幅觸目驚心的景象,這種客觀直白的語氣冒著絲絲寒氣透入人心,卻也符合戰爭一貫的冷酷氣質。
此外,小說還大量地描寫了軍隊生活中的種種陰暗面,黑心的工廠主在士兵的伙食里摻了許多代用品,導致很多士兵們得了痢疾。在對傷員的體格檢查中,總會有一些軍醫官把無法上戰場的傷殘人員鑒定為“k.v”(意為可以用來打仗的)……盡管軍隊里存在著太多的欺騙、不公與下流卑鄙,然而戰爭還得在這種條件下繼續。
現代主義小說注重從主觀世界進行描繪間接反映世界,而自然主義小說則注重客觀真實地描摹客觀世界。作者以高超的寫作技藝,把現代主義手法與自然主義手法和諧地運用在《西線無戰事》這部小說中,不僅重視對戰場無情的殺戮和血腥的傷亡場景的如實描繪,也關注戰爭對人的異化和士兵的內心世界,使作品達到了主觀與客觀的統一,揭露了罪惡的戰爭對參戰青年一代原本充滿理想與希望的人生的毀滅,同時也給小說增添了無窮的藝術魅力。
小說一經面世便引起巨大的轟動,不久卻被納粹列為禁書并公開銷毀,雷馬克不得不離開德國。小說批判了如坎托雷克那樣的沙文主義者們,旨在揭露戰爭的欺騙性和罪惡本質,然而諷刺的是,十年后,比“一戰”更加殘酷、傷亡更多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歷史悲劇重演。一直到今天,戰爭這只可怕的怪獸仍存在于人類歷史的發展過程中,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的陰影還未散去,利比亞和敘利亞戰事又起。所以說,和平穩定的幸福生活還需要人們持久不息的努力才能繼續維持下去,這大概就是《西線無戰事》這部小說帶給我們的現實意義。
① 朱雯:《重讀〈西線無戰事〉》,《讀書》1983年第2期,第101頁。
② 雷馬克:《西線無戰事》,李清華譯,譯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96頁。(以下有關該小說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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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象愚,楊恒達,曾艷兵主編.從現代主義到后現代主義[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3] 吳未意.《西線無戰事》:“迷惘的一代”更具代表性之作——與海明威《太陽照常升起》相比較[J].四川文理學院學報,2006(1).
作 者:李欣盈,中國礦業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專業2012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