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中的窺探

摘 要：《1Q84》是村上春樹近期一部具有代表性的小說之一，一經出版便廣受好評。該小說不僅細致描繪了日本現代社會的生活畫卷，而且透視出村上春樹對于現代重大問題的反思。此作受到喬治·奧威爾反烏托邦小說《1984》的影響，村上春樹試圖寫出與體制相對抗的物語文學作品，因此從作品中可以尋見兩部小說的相似之處，但兩者又有著巨大的不同。本文重在探討《1Q84》并非單純地復制《1984》的內容與思想，而有村上似的重構存在于作品的字里行間。

關鍵詞：《1Q84》 《1984》 相似 重構 文化

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1Q84》，出版于2010年。全書分為三卷，Book1（4月—6月），Book2（7月—9月），Book3（10月—12月），每卷共24章。全書以主角青豆和天吾的視角敘述，以雙線平行結構進行推進，圍繞邪教團體進行描述。故事講述了原本就在幼年時期有著千絲萬縷關聯的男主人公天吾與女主人公青豆陰差陽錯在“小小人”所營造出的相似于現實世界的平行世界——“未知的Q世界”中相遇的故事。故事以青豆和天吾逃出擁有兩個月亮的“未知的Q世界”中相遇后戛然而止。

《1984》是英國小說家喬治·奧威爾在1948年創作、1949年發表的政治寓言小說，是喬治·奧威爾對于所處時代的反叛與控訴。故事描寫的是1984年的故事，當時世界被大洋國、歐亞國和東亞國三個超級大國所瓜分，三個國家之間連年征戰、互相搶掠，國家內部社會結構被徹底打破。統治者們紛紛利用高度集權的統治手法，以改變歷史、改變語言、打破家庭等極端手段鉗制人們的思想和本能，用具有監視功能的“電幕”控制人們的行為。對領袖的崇拜和對國內外敵人的仇恨成為維持社會運轉主要情緒。故事主人公39歲的溫斯頓·史密斯因為在工作中逐漸對其所處的社會和領袖“老大哥”產生懷疑，并與另一位外圍黨員朱麗亞產生感情，因而成為思想犯，在經歷了專門負責內部清洗的“友愛部”的思想改造之后最終成為了“思想純潔者”。

一、從《1984》到《1Q84》：承接與復制

在談及小說的創作起因時，村上春樹表示，受到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1984》影響，以其“未來小說”的模式為參照，寫一部剛過去的小說。所以，《1Q84》之中可以窺見奧威爾小說的影子。

首先，《1Q84》小說的舞臺，是主人公擺脫1984年的日本之后而進入到迷惘世界的一種多元的宇宙所構成。小說的題名效仿了喬治·奧威爾的《1984》，但在寫作背景中，奧威爾并沒有對題名做出合理的解釋。出于最為自然的揣測，作者大概只是將此作完成的年份1948年后的兩個數字做了單純的交換。在奧威爾先入為主的觀念中，已經預置了斯大林統治下的蘇聯所代表的現存的極權主義社會。喬治·奧威爾建構了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在這個猶如夢魘般的世界之中，人們遭受著極權統治的重壓。因此1984常被人們看成是奧威爾對于所處時代反叛的暗示。由于時間設置在未到達的1984年，因此《1984》被人們稱為“預測未來的小說”。

而之于《1Q84》，起初村上春樹在說明寫作意圖的時候就明確表示，想要寫出一部關于過去的小說，受喬治·奧威爾的影響，意欲借助物語故事的力量來對社會的現實進行一系列的批判。所以，在創作的意向中，我們可以看見村上春樹有意為之的相似。仔細研究題名，其中“Q”的讀音會受到人們的重視。因為在日語環境中“Q”的讀音與“9”相似，我們可以了聯想到“1Q84”中的“Q”其實是“1984”中“9”的置換，不難看出其中確有奧威爾的影子。不過，在奧威爾的成文年代1948年，寫1984年的事情是在預測未來的世界。而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1984年”是過去了的時間，看似在回溯過去，但書中卻描述了一個“未知的Q世界”，我們未曾經歷過的世界，這是作者的設想，所以《1Q84》是在預測未來。

其次，在兩部作品中同時提及的是關于記憶或是歷史的篡改問題。在《1984》中，設置了一個叫做“真理部”的衙門，在黨的方針指引下不斷篡改過去的記錄——改寫歷史，歷史的篡改是有意為之的，是當權統治著出于維護自身統治的需要而加以實施的手段。集權統治就是從歷史記憶開始，一步一步實現對人的全面統治。從取消法律人到摧毀道德人格，人所接觸到的所有事物都被控制和監視。極權統治有意識地淡化家庭觀念，破壞家庭中的惡倫理親情，鼓勵家庭內部的背叛，鼓吹對于“老大哥”的忠誠信仰……所有這些人性的變節都是從記憶和歷史的變換開始的。歷史接受了改變，意味著極權統治也變得合理化，有人敢于反抗必然有“改造”過了的人去鎮壓“暴亂”。喬治·奧威爾對于“極權合理化改造”的細致描寫，是對現實世界中的極權國家和現代民主國家為了維護自身統治的合法性和民族凝聚力而掩蓋編造歷史事實的丑惡現象的揭露。

在《1Q84》的世界里，進入多元宇宙的主人公們亦身處“變換了規則”的新世界之中，主人公青豆的記憶發生了扭曲，記憶在不知不覺間被扭曲篡改了，這種空白明顯也不受自我控制，是生活在“Q”世界里必須經過的演變。“小小人”們通過對歷史的再創造來構建出一個由邪惡控制的世界，與《1984》不同，這樣的改造是在不知不覺間發生的，不由自主地變化。看似具有魔幻色彩的故事情節，其實也暗暗透出屬于原教旨主義的邪惡勢力（“小小人”與先驅“教主”）對于人類的統治已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他們用隱匿的方式改變人性，利用宗教信眾的無知與盲目信任來改造人對世界的看法。這些無法反抗的控制，像陰云一樣籠罩在每一個人身上，揮之不去。生存于世，不由自主，沒有自我，個性被消解掉，剩下的就是空空的皮囊。回想看看那些被“先驅”教主凌辱過的幼女們，這樣的洗腦從幼時就開始發生了。

觀察兩部作品的寫作背景來看，都是寫在世界局勢動蕩、局部地區混亂的時代。《1984》寫于西班牙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浩劫波及全球而戰后一片廢墟的現實世界，在書中，喬治·奧威爾描繪的是一個極權主義橫行、極其荒唐恐怖的恐怖世界。喬治·奧威爾借“老大哥”之口提出“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的口號，旨在奴役人民。在“老大哥”的無孔不入的獨裁統治下，人們戀愛、飲食甚至是寫日記都受到嚴厲的管制和監視。人性不斷泯滅，親人之間也相互猜忌，人身自由遭到剝奪，思想被嚴厲控制，在《1984》之中，朋友、親情一類的詞語好像被消解掉了。人們在飽經摧殘后，甚至墮落到自覺接受“改造”的地步，逐漸淪為沒有靈魂、形體消瘦的行尸走肉。

村上春樹的《1Q84》寫于冷戰過后經濟衰退，“9·11”事件的強烈沖擊之后的混沌世界。作品描寫了一個剛過去的世界的樣子，講述了一個叫作“先驅”的邪教團體，對于真實世界的篡改和對人類的非理性操縱。其極權統治情形較之《1984》有過之而無不及：激進、偏執、殺人如麻，甚至在深山之中建立邪教基地，還募集專業人員組成了反政府武裝。邪教教主不斷給信徒進行洗腦，人們在其異端思想的蠱惑下，甚至自愿把年僅十幾歲的女兒交予教主奸淫……

不管是奧威爾的描寫過去，還是村上春樹的預測未來，兩位作者都是著眼于更加廣闊的社會生活，希望通過文學作品的形式給人類社會敲響警鐘。可以說《1Q84》是對在全球化語境下對于日本當今社會的現實問題的認識和總結，當然也是對《1984》所涉及的控訴極權非人性統治的承接。雖然表達的方式不同，講述的故事也未必一樣，但也可以歸類為作者對于現實世界的人文關懷，對現實諸多問題的擔憂與思考，是作者在對現實問題的關注與努力。

二、從《1Q84》到《1984》：重構與消解

讀者在閱讀《1Q84》會有似曾相識之感，仿佛是對照著《1984》再讀之一遍，但又有許許多多的不同。這種感覺就好像是照鏡子，鏡像中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像，可是伸出左手，鏡子里的自己卻以同樣的角度伸出右手。鏡像里有與現實世界相同的全部元素，可卻是相反的世界。簡而言之，《1Q84》是村上春樹對《1984》做了鏡像似的篡改，讓人迷離的認為兩者是相同的存在，事實卻只是相似，甚至是消解和重構。

在談及為何寫作出此部小說時，村上春樹曾經這樣說：“設定在1984年，當然是因為喬治·歐威爾寫了《1984》，剛開始我想寫一本書名叫《1985》的小說。《1984》翌年的事情，想寫和喬治·歐威爾完全不同的東西。”①

這就表明，村上春樹的重構開始實行了，雖然出版后的小說《1Q84》的篇名和他最初的想法有些出入，但其中的內質是從未改變過的。

在《1984》中，極權統治的代表“老大哥”是奧威爾所創造出來的用以諷刺極權統治的經典政治符號，他代表了奧威爾智者般的預言將會成為現實，也表現了社會的殘酷現實。而村上春樹的《1Q84》所造出的“小小人”應該是與之相對應的概念，看似童話般的名稱用在陰魂不散的統治者身上確實有些不寒而栗。

同樣是對于集權的控訴，兩部作品在描寫民眾對此的態度上又有巨大的不同。《1Q84》世界中，連接現實世界與虛幻世界的通道打開后，“小小人”登堂入室，危機意識高度膨脹的民眾在慌亂與無助中尋求著滅除邪惡的道路，但也僅僅只是把邪惡送入到另一個世界，這種消極的反抗方式。在奧威爾式的世界里，全體國民的思想和行動，甚至是飲食都被強大的權力所籠罩，被大大電幕監控系統所監視和控制，甚至連家人也無法相信，寫日記也會成為禁忌，人們沉浸在思想貧乏、毫無樂趣、態度如動物的生活環境之中。面對這樣的情境，一些人開始激烈反抗，雖然有的被鎮壓了下去，但是反抗的方式是積極直接的。

還有一點十分重要，在《1984》中，掌握著最高領導力的“老大哥”始終沒有出場，這也可以說成，“老大哥”實際是一種共同的幻想，只是統治者們所提供的極權統治的“形象代言人”，通過對“老大哥”的文字報道、影像來蠱惑民眾。而“小小人”則以一向在村上春樹小說中扮演邪惡生物的羊為載體，出入于兩個世界，傳遞著他們的惡。“小小人”們像病毒一樣寄居在人的體內，對身心進行控制。他們還利用“空氣蛹”來克隆人類，達到進一步的獨裁效果。在小說《1Q84》借助戎野教授的口說出“拜奧威爾所賜，老大哥已經過時”的話語，更是對奧威爾的世界的顛覆。

喬治·奧威爾的《1984》是一部指向性非常明確的政治預言，民眾在極權的深牢中不管是直接向制度歸順，還是橫沖直撞頭破血流的反抗，都是明晰且確定的。雖然反抗者們的最終結果還是向制度屈服，但是他們的反抗也是積極的、鼓舞人心的。而村上春樹的《1Q84》所營造出的則是一個曖昧、混沌的世界，故事的主人公們面對的是未知世界帶來的恐懼，面對這樣的恐懼，只能躲避，好像一只巨大的“空氣蛹”，無處著力，無從掙脫，無處可逃……連反抗都那么“不著痕跡”，善惡沒有很好地分辨出來。

雖然兩部作品都在為失去自由而控訴，一個大聲疾呼，一個卻是深沉反叛……村上春樹是清奇的，奧威爾是冷峻的；村上春樹是溫柔的，奧威爾是勁健的……村上春樹營造的是一個曖昧的“未知的Q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主人公們雖然意識到了獨裁統治的卑鄙，但只是想到了逃離開去而不是竭盡全力反抗，從小說結尾男女主人公一同逃到“現實世界”便可清晰明辨。村上春樹篡改了奧威爾激進的反叛，以曖昧的反感代替對原教旨主義的不滿。

三、善和惡是相對的鏡子——曖昧的緣由

因《1Q84》的一大主題是善惡問題，所以，我們可以認為《1Q84》的曖昧態度符合了“美國學者哈桑提出的后現代主意基本特征之一的不確定性，即放棄二元對立，放棄對終極意義的解釋和追求”②。而正是這種不確定的態度模糊了作者的善惡觀，才導致了作者對于強權統治的反叛才那么曖昧無力。

在作品中，教主臨死前曾對青豆說過這樣的話：“世上既沒有絕對的善，又沒有絕對的惡，善惡不是靜止的固定的，而是不斷變換場所和立場的東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描繪的也是這樣的世界形態。重要的是保持善惡之間的平衡。過于向一方傾斜，就很難維持現實道德。是的，平衡本身即是善。”③

作者在問及為何將邪惡描寫的曖昧不明、不干脆時回答道：“所謂善和惡并不是絕對的觀念，畢竟只是相對的觀念，有些情況甚至會忽然整個對調。”④

若是追問形成村上春樹這種思考方式的原因我們也許可以找到一些留存在日本大和民族中共通的文化內核。在日本文化中，“犧牲者”是極其神圣的存在，一旦被認定為“犧牲者”，所有的罪惡都會煙消云散。

應該認識到，日本人所劃分的生活“世界”是不包括“惡的世界”的。這并不是說日本人不承認有壞行為，而是他們不把人生看成是善的力量與惡的力量進行爭斗的舞臺。……如果每個人都遵循其真正的本能，那么每個人都是善良的。⑤

在日本文化中，還有一個被神圣化了的觀點，那就是拒絕把同惡的對抗納入考量一個人的德行好壞的標準。人生不是只有善和惡那么單純的存在，在人生的舞臺上也不是只有善和惡的斗爭。甚至日本作家自己也提及：在日本的小說中所營造的是情緒彌漫的世界，惡存在其中，但人們并不奢望找到它存在的原因，也并不認為弄清事實是極度必要的事情。

就村上春樹而言，他更關心的是善所存在的一方——作為鏡子的“這一側”，對照“另一側”——惡蓄積的世界所映合出來的映像。也就是說，村上春樹真正抱有強烈興趣的，是表面上裝點著“和平”“富裕”的日本社會中，被害者和加害者之間相互混淆不清的局面與事態。⑥這樣，就能合理、客觀的看待村上春樹在作品之中存在的曖昧情緒。這樣的情緒已經深入一個日本作家的骨髓，揮之不去，作家也不想刻意地掩飾或更改，生存于后現代語境中的村上與傳統文化其實是有強烈的共鳴的。

從《1Q84》中我們不難看出村上春樹近幾年的文風有了巨大的變化，再不是迎合小資階層的清新感覺，轉而加入了對現實重大問題的關注與思考。讀者在變，村上春樹也在改變，我們大可以暢言未來的村上會有更加具有現實觀照力的作品出現。

《1Q84》不僅讓我們再一次認識村上春樹，也讓我們重審了日本的文化，這也許不只是村上對于傳統日本文化的回歸，也是對新生危機的警示。就像易卜生筆下的《玩偶之家》，雖然沒有明確提出解決問題的手段，但作者所關注的靈魂自由與體制的關系，值得我們深入探討。我們不應苛求作家能與喬治·奧威爾比肩，而是應該從中了解到作家多重文化影響而形成了獨特的寫作方式。就作品而言，村上春樹對于“system”（體制）的質疑也著實是振聾發聵的。

① 村上春樹[口述]，松家仁之[采訪]：《〈1Q84〉之后特集——村上春樹Long Interview長訪談》，賴明珠、張明敏譯，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2011年1月版，第22頁。

② 王新新：《〈1Q84〉中的非后現代因素——兼及村上春樹的新的現實主義》，東方叢刊2010年第2期，第73頁。

③ [日]村上春樹：《1Q84（BOOK2）》，施小煒譯，南海出版社2010年版，第171頁。

④ [日]村上春樹[口述]，松家仁之[采訪]：《〈1Q84〉之后特集——村上春樹Long Interview長訪談》，賴明珠、張明敏譯，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2011年1月版，第26頁，第27頁。

⑤ [美]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呂萬和、熊達云、王智新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137頁。

⑥ [日]黑谷一夫：《村上春樹——轉換中的迷失》，秦剛、王海藍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8年版，第155頁，第160頁。

參考文獻：

[1] [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2] [日]河出書房新社編輯部.村上春樹《1Q84》縱橫談[J].侯為，魏大海譯.山東：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

[3] [美]《巴黎評論》編輯部.巴黎評論作家訪談[J].黃昱寧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作 者：王沛伊，海南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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