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孝子、孝孫之詞,現代人都以孝順父母或祖父母之人來理解。在父母或者祖父母喪禮的時候,也會以孝子、孝孫來特指守孝的子孫。《詩經》中的“孝子”“孝孫”之義與前兩者都不同,是祭祀祖先時的稱呼。西周之孝是祭祀祖先,相對于后世禮書的概述,《詩經》更加真實和形象地反映了這個觀念。
關鍵詞:《詩經》 “孝子” “孝孫”
《詩經》中出現“孝子”“孝孫”的詩句有三首:《大雅·既醉》中,“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 《小雅·楚茨》中,“孝孫有慶,報以介福”;《周頌·雍》中,“假哉皇考,綏予孝子”。《小雅》《大雅》《周頌》大部分作品均在西周時期就已經創作完成,所以,這些“孝子”“孝孫”之詞,應該出現在西周。現在學術界對于“孝”觀念產生的時代,基本上也認為是在這一時期。其主要依據就是“孝”字大量出現在這時期的文獻中。而“孝子”“孝孫”詞組在西周只出現在《詩經》之中。
“孝子”一詞出現在青銅器銘文中,一直到戰國才出現。如“向孝子——向孝子鼎”(《集成》一三四九),“滑孝子——滑孝子鼎”(《集成》一九四七),“左孝子——左孝子壺”(《集成》九五三八)。此幾例均為戰國晚期之器物,據西周時期已比較遠。此外,“孝子”“孝孫”之詞又出現于先秦傳世禮書中,其內涵與《詩經》中的有同有異。禮書大部分編撰于戰國時期,有些甚至晚至漢代,其觀念和禮制較西周時期有很大的變化。
回到《詩經》本身,上面所總結的詩句都與祭祀有關系,傳統的解釋基本上指出了其祭祀的涵義。以《大雅·既醉》為例。范處義指出,“則周家之致孝於鬼神可謂源源不竭矣。宜其神永賜以善亦無已也。”①朱熹指出,“孝子,主人之嗣子也。《儀禮》祭祀之終,有嗣舉奠。”②《詩經疏義會通》指出此章節的主旨為“奉先之孝”。③
古人對《詩經》“孝子”“孝孫”的解釋源于禮書,禮書明確地講到這些為祭祀之稱呼。如在《儀禮》的《特性饋食禮》《少牢饋食禮》章節中,在祭祀中以“孝孫”為主祭者的稱呼。在《禮記》中《郊特牲》:“祭稱孝孫孝子,以其義稱也。稱曾孫某,謂國家也。”《曲禮》:“(諸侯)臨祭祀,內事曰:‘孝子某侯某。’”《雜記》稱:“祭稱孝子孝孫;喪稱哀子哀孫。”這些和《詩經》中的意思是一致的。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禮記·祭統》:“是故孝子之事親也,有三道焉:生則養,沒則喪,喪畢則祭,養則觀其順也,喪則觀其哀也,祭則觀其敬而時也,盡此三道者,孝子之行也。”此文認為孝子的行為有三:養、喪、祭。從上面的引文可知哀子、哀孫的稱呼用在喪禮之中,可以證明“孝子”“孝孫”之稱呼在西周時期有可能不用在“喪”之中,是“祭”所專有的。在《儀禮·士虞禮》可以找到稱呼轉換的根據。“死三日而殯,三月而葬,遂卒哭。將旦而,則薦。卒辭曰:‘哀子某,來日某,躋爾于爾皇祖某甫。尚饗。’”此是喪主安葬尸柩后,為迎接死者之精氣而在廟內的活動。其中包含“”祭,將死者于祖廟。祭之前,喪主稱之為哀子;翌日祭之后,就開始以“孝子”來稱祭主。如《儀禮·士虞禮》所言:“明日,以其班。……用嗣尸。曰:‘孝子某,孝顯相……’”而且以后的“小祥”“大祥”“”依次除去“喪服”的祭祀活動,都以“孝子”為稱呼。以養作為孝子之行為,在春秋時期才明確出現。《左傳》文公十八年,魯國季文子引先大夫臧文仲之語:“見有禮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養父母也”,此時孝子的行為由祭祀擴展到贍養。
理順了禮書中的矛盾之處,更能清楚地理解《詩經》中“孝子”“孝孫”的祭祖之義,總體上都是祭祀時的特稱,是被祭祀者的兒子或者孫子,被稱為孝子或者孝孫的人具有一定的宗法地位,一般是由宗子來擔任。禮書是后世的禮制總結,《詩經》中的祭祀場面描寫相較要鮮活和真實得多。“孝子”“孝孫”在禮書中只有簡單的概括,而《詩經》卻生動而完整地進行了描寫。因此,通過詩歌的文本更能直觀地看到孝子、孝孫們的所作所為。眾多詩歌中,描寫了完整祭祀儀式的是《小雅·楚茨》,本文拆分其祭祀步驟,來分析孝子、孝孫在祭祀祖先儀式中的行為特征。
(一)準備 詩歌的第一章“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為?……以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言糧食充裕,而用以為酒食,用以祭祀。其中“以妥以侑,以介景福”兩句,包含了豐富的典禮活動,沈文倬先生這樣分析,“以妥”是祝官迎尸如室,“以侑”是尸接受祝官輔導。④《楚茨》開頭的描寫并不是已經展開了祭祀活動,而是表示為這些活動做好了準備。
(二)正祭 “濟濟蹌蹌,爾牛羊,以往嘗。或剝或亨,或肆或將。”《禮記·郊特性》:“直祭祝于主,索祭祝于”,《禮記正義》解釋為:“謂薦孰時也,如特牲少牢饋食之為也。直,正也,祭以孰為正,則血腥之屬盡敬心耳。”“孰”為熟也,以熟食為祭祀之品。沈先生認為此是正是天子諸侯正祭當有的節目,按照禮書的記載應該是非常繁瑣的,詩歌在這里簡略地概括了這些過程。
(三)祭 “祝祭于,祀事孔明”,祝開始在進行祭祀的活動。《毛傳》:“,門內也”,以為位置名詞。解釋為在舉行的祭祀,是其字面意思。根據《禮記》在祭祀叫作“索祭”。沈文倬解釋道:“祭前廟門求神,以所在處所言叫作祭,以所為何事叫索祭。”⑤之后“先祖是皇,神保是饗”。根據《儀禮·士虞禮》:“孝子之祭不見親之形象,心無所系,立尸而主意焉。”神保即“尸”,由被祭祀者孫輩來擔當。神保代表先祖,品嘗美食。此時,祖先神靈被認為來到了宗廟。
這一章最后描述道:“孝孫有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此時,就出現了“孝孫”之稱呼,“孝孫有慶”是什么意思呢?《小雅·甫田》:“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農夫之慶。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我士女。”《毛詩傳箋通釋》言此段“農夫之慶”是指“蠟祭”,為“合祭眾神之祭”。⑥“慶”指祭祀活動。“有慶”作為孝孫活動,反映了一個事實——孝孫參與了“慶”所包含祭祀祖先的各種活動。孝孫是祭祖先活動過程中,一以貫之的稱呼,這是“孝孫”的活動特征之一。
(四)賓尸 “執爨,為俎孔碩,或燔或炙。神保是格,報以介福,萬壽攸酢!”此部分即為“賓尸,遂及賓客之獻酬也”。最后,“神保是格,報以介福,萬壽攸酢!”格為“至”,賓尸的活動合乎禮制,氣氛和悅,祖先神靈來到了現場。
接下來,“工祝致告,徂賚孝孫。芬孝祀,神嗜飲食。卜爾百福,如幾如式。既齊既稷,既匡既敕。永錫爾極,時萬時億!”馬瑞辰釋“工祝”為祝官,他承擔著人神交流的任務。在祭祀祖先的過程中,一方面是主要的祭祀人,稱之為孝孫;一方面是受祭祀的祖先。祖先有著儀式上的扮演者,就是“尸”,在詩中稱之為“皇尸”“神”“神保”。“雖然,尸是直接參與到祭祀活動中,但是孝孫和尸的交流還是需要祝官的幫助。《郊特牲》說:‘尸,神象也。祝,將命也。’祝傳達主人與尸之間的誥教祝嘏。主人室中獻尸,東西相向,祝南面召誥。在儀式動作上,祝當人輔相,尸來時,祝出門迎入;尸去時,祝導之出門。”⑦此外,生人對神靈的祈求,稱之為“祝”;神靈對生人的賜福稱之為“嘏”。《禮記·禮運》:“祝以孝告,嘏以慈告。是謂大祥。此禮之大成也。”在這一過程中,人神得到了語言上的交流。沈立巖將“工祝致告”后面的詩句全歸為祝官的祝嘏之語,⑧是有一定的道理。在這段嘏辭中出現了是“孝孫”,這里指的是主祭者。孝孫因為祭祀祖先,受到了祖先的祝福,這是《詩經》中“孝孫”行為特征之二。
(五)送尸 “禮儀既備,鐘鼓既戒,孝孫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載起。鼓鐘送尸,神保聿歸。”孝孫離開祭位,祝官宣布神靈已經飲醉。此時作為神靈的代表皇尸起來告辭,鐘鼓響起以送之。仍是一派熱鬧的場景。祭祀儀式到這里,孝孫基本上完成了與祖先的溝通。而孝孫的活動沒有結束,接下來他要主持與參加祭祀者的饗宴。
“樂具入奏,以綏后祿。爾肴既將,莫怨具慶。既醉既飽,小大稽首。”《大雅·既醉》:“威儀孔時,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匱,永錫爾類。”毛《傳》言此為成王祭宗廟,完成了旅酬以及無算爵,故云“醉”。兩詩所產生的場所應該同樣是祭祀儀式后的飲宴之中,但是前面是已敘事為主,而后者似乎是整段的抒情。陳子展《詩經直解》認為:“敘述西周盛時,王者祭畢饗宴,而公尸祝福之詩。”⑨《小雅·楚茨》這一部分與《大雅·既醉》可謂互為表里,前者是祭祀之行為記錄,后者是語言的記錄。在既醉之時,祝以尸的名義再次祝嘏孝子。“君子有孝子”,馬瑞辰釋為“亦指成王。有者,又也,言君子又為孝子也”。⑩先無論君子是否指成王,就君子又為孝子之意,可以理解為君子在饗宴的時候仍然稱之為孝子。可以表明“君子”依然以“孝子”的身份進行活動,即《詩經》中“孝孫”行為特征之三。
通過對《小雅·楚茨》的分析,可以看到“孝子”“孝孫”的名稱貫穿整個祭祀活動,他們通過祭祀表達了對祖先的孝意,并且接受了祖先的祝福;儀式之后,還饗宴宗族成員。西周時期,“孝”為祭祖之行為,通過祭祖活動以紀念先祖并且團結族人。在《詩經》的祭祀詩中得到了充分證明和展現。
① (宋)范處義:《詩補傳》卷二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 (宋)朱熹:《詩集傳》卷十七,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92頁。
③ (元)朱公遷:《詩經疏義會通》卷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5}{7} 沈文倬:《宗周歲時祭考實》,《宗周禮樂文明考論》,浙江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9頁,第105頁,第83頁。
⑥⑩ (清)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16頁,第895頁。
⑧ 沈立巖:《先秦語言活動之形態觀念及其文學意義》,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25頁。
⑨ 陳子展:《詩經直解》,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927頁。
參考文獻:
[1] (漢)毛公,(漢)鄭玄,(唐)孔穎達等.毛詩正義[M].十三經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 (漢)鄭玄,(唐)賈公彥.儀禮注疏[M].十三經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 (漢)鄭玄,(唐)孔穎達等.禮記正義[M].十三經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
[4] (晉)杜預,(唐)孔穎達等.春秋左傳正義[M].十三經注疏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
作 者:羅 山,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2011級在讀博士研
究生。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