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瓦爾拉莫夫小說《沉沒的方舟》中的空間原型

摘 要：《沉沒的方舟》是俄羅斯當代文壇新秀瓦爾拉莫夫的代表作品，該作品有著獨特的空間結構，這一空間結構的原型源自民間文學中的“另一個王國”形象。本文借助這一原型分析了隱含在作品背后的空間結構，并試圖闡釋隱藏在空間結構背后的作者精神追求和道德旨歸。

關鍵詞：瓦爾拉莫夫 《沉沒的方舟》 原型 另一個王國 空間

阿·尼·瓦爾拉莫夫（1963— ）是俄羅斯當代土壤派作家，主要小說作品有《沉沒的方舟》（1997）、《教堂圓頂》（1999）、《庫帕夫納》（2000）、《九一一》（2003）等，主要文學傳記作品有《米哈伊爾·普里什文》（2003）、《亞歷山大·格林》（2005）、《阿列克謝·托爾斯泰》（2006）、《格里高利·拉斯普京》（2007）、《安德烈·普拉東諾夫》（2011）等。瓦爾拉莫夫的作品創(chuàng)作深深植根于俄羅斯傳統(tǒng)文化，正是基于此點，俄羅斯當代著名評論家邦達連科將這位“俄羅斯文學新星”{1}歸入土壤派。在諸多訪談中瓦爾拉莫夫也公開表示自己屬于土壤派，并指出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拉斯普京接近。在瓦爾拉莫夫的創(chuàng)作中融有諸多民間文學要素，其中民間文學中的“另一個王國”形象是瓦氏作品空間預設的一個重要原型，暗含了主人公對彼岸世界的向往，揭示了作者對信仰的探尋。

一、民間文學中的“另一個王國”

原型（archetype）一詞源自希臘文中的“archetypos”。從構詞來看主要有兩方面的含義：“arche”意為“最初的”“原始的”，指向事物的“始”與“源”；“typos”意為“形式”，指向事物的外在式樣和模型。加拿大學者弗萊指出，神話是最重要的原型來源。在神話、民間故事等諸多民間文學作品中常會遇到“另一個王國”的形象，這一形象構成了《沉沒的方舟》這部作品的空間原型。

民間文學作品中，主人公不論出身與門楣的高低、精神境界的高雅與低俗，都在尋找一個“美好的世界”。這個“美好的世界”是跟他本身的需求和生活理想相結合，或是為了獲得財富，或是尋找妻子，或是解救被困的母親，或是贏得功勛。遠離此在世界的“另一個王國”成為主人公覓尋的客體。它位于“茂密森林的那邊”“在湍急河流的那邊”、在“遙遠的大海的那邊”，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中“牛奶成河”“甜羹為岸”，有著各種異乎尋常之事。從中可以看出“另一個王國”的兩個特點：一是遠離此在世界，并與主人公所在的世界有著明顯的界限，這個界限或是河、或是海或是森林；二是這個世界自在富足，是主人公理想生活的象征。民間故事中雖未提及“另一個王國”中人們怡然自得的生活細節(jié)，但已顯現出主人公烏托邦式的生活理想。

二、《沉沒的方舟》中的“另一個王國”——布哈拉村

《沉沒的方舟》這一小說中的布哈拉村與民間文學中的“另一個王國”異路同源，均是主人公生活理想的載體。《沉沒的方舟》中有兩個獨特的空間：一個是被稱為“方舟”的“布哈拉世界”，另一個是除它之外的“剩余的世界”，其中第二個世界以“四十二鎮(zhèn)”和“彼得堡”為代表。“布哈拉世界”的一大特點就是與外面的世界隔絕。布哈拉村是原始森林中舊禮儀派教徒的一個隱修地。此村的創(chuàng)建者是修建新都彼得堡的農民中反對尼康宗教改革的分裂派教徒，為了追求自己的信仰和宗教儀式，他們逃離了彼得堡，來到這個不知名的荒僻之地。除了獲取必需品外，布哈拉幾乎不與其周邊的世界交往。在小說中，這個“用柵欄圍起來的村子”在主教瓦西安的帶領下變得更加封閉，斷絕了村中居民與外界的一切往來。

這個“布哈拉世界”有著三層保護：一是森林；二是普斯塔河；三是進入布哈拉的大門。這個分裂派教徒的村落位于原始森林中。森林是保護布哈拉村不受外界干擾的第一層屏障。森林在民間文學中帶有很強的寓意色彩。森林能夠起到一種保護作用，比如在民間故事《女巫婆》中，被繼母打發(fā)到女巫婆那里去的繼女從“神奇的助手”那里獲取了一把梳子，這把梳子在關鍵時刻變成了無法穿越的、茂密無邊的森林，阻擋了女巫婆追捕的道路。在女巫婆和主人公的較量中，森林成為保護主人公的一個屏障。同樣，森林在這部作品中是保護布哈拉村不受外來者入侵的第一道防護線。《沉沒的方舟》中多次提到了普斯塔河，雖然小說中并未直接提到布哈拉村位于河的另一端，但從“校長踩著小橋過了普斯塔河，敲了敲隱修院的大門”{2}這個細節(jié)來看，普斯塔河將“布哈拉世界”和“剩下的世界”隔離開來。河在民間文學中也是一個典型的界限，河上的木橋是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通道。比如在白俄羅斯的祭奠儀式中，通常會做一個象征性的橋，此橋跨過水溝或者小溪，生者希望死者借助這座小橋順利從此世到達彼世。小說中的普斯塔河也是分離兩個不同世界的界限，跨過普斯塔河意味著進入了一個不同的世界。而進入這個另類世界的最后一道防護線便是此空間的大門。布哈拉村的周邊人為地設置了圍墻，進入這個封閉的空間只有一個入口——大門。在瓦爾拉莫夫的這部長篇小說中，布哈拉的大門對外是緊閉的，并且由專人看守。在民間文學中門是圈定“自己世界”和“外在世界”的一個標志，跨進大門意味進入一個空間的內部領域。民間故事、壯士歌、民謠中，主人公在尋找“另一個王國”的道路上危險重重，困難不斷。正如民間文學中的“另一個王國”，進入“布哈拉世界”需要克服諸多障礙。這三層保護如同三道高墻將布哈拉村與外界隔離開來，從外圍走進布哈拉村所遇到的阻力將會越來越大。

三、主人公的精神追求——方舟布哈拉村

作品中將布哈拉村作為諾亞方舟提出的是“四十

二鎮(zhèn)”唯一的教師伊里亞·彼得羅維奇。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最初來到“四十二鎮(zhèn)”時是個無神論者，相信文化進步，是一位唯理主義者。開始他不相信在這個文明時代居然存在著有并非一般宗教偏見的人們，并且是真正的宗教狂熱者，于是他向有著堅定信仰的布哈拉村宣戰(zhàn)，試圖向那些固執(zhí)的人們證明沒有上帝。然而在經歷了情感失意、國家體制變革之后，這個“世界和諧的追求者”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牢不可破的事物，長時間被視為真理的東西原來卻是謊言，不會動搖的也會腐朽、被推翻。蘇聯解體擊垮了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的價值體系，在他看來，即便在這個大國解體之后會出現某種新的東西，但是它也是不穩(wěn)固的，之后也會崩潰。伊里亞·彼得羅維奇心中那個關于人類文化在不斷進步的信仰崩潰了，內心虛空、迫切需要精神支持的他愈發(fā)肯定外人眼中那個絲毫沒有任何改變的布哈拉村。在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的信念中，布哈拉村是他覓尋的精神家園，在他看來布哈拉村是唯一能獲得拯救的諾亞方舟。

小說中將布哈拉村視為諾亞方舟的還有村中的主教瓦西安。主教瓦西安本是莫斯科大學畢業(yè)的一位歷史學者，這位倔強的學者因不滿學術界的虛偽，離開所在的學院，成為《科學與宗教》這一雜志的編外記者，經常外出收集學術資料，但是沒有多大成果。后來為了更好地獲取古書和圣像，他給自己偽造了一個身份——被貶的司祭來到一些偏僻的村落，從人們手中收集材料。后來他從一個漁夫的口中得知了布哈拉的存在和關于這個村落的故事，于是他扮成來自葉尼塞河某修道院的一個司祭進入布哈拉村。他慢慢地喜歡上了布哈拉的世界。他覺得布哈拉的人和他的天性很接近，均倔強又不善妥協(xié)。他明白布哈拉村與周圍世界之間的“墻”變得越來越“薄”，布哈拉村在這個世界上越來越難立足。于是他放棄了先前從布哈拉村帶走一切而在學術界揚名的虛榮理想，給自己樹立了新的目標——阻止人們對布哈拉村的掠奪，保護其不受外界的打擾。瓦西安是布哈拉這艘方舟的掌舵手，他使生活在布哈拉的人們相信，這艘方舟能夠載著他們駛向彼岸。

可以看出，在《沉沒的方舟》中布哈拉村是一理想社會的象征，在這里除了諾亞方舟本身帶有的特定基督教色彩外，還隱藏了民間文學中“另一個王國”的原型。作品中這個遙遠的王國坐落在原始森林的深處，普斯塔河將其與外部世界隔離開來。然而，現實世界中的理想王國無法隱遁于世，它在現實洪流中瓦解覆滅。

四、理想與現實沖突下架構出的精神家園

作者瓦爾拉莫夫將布哈拉設定于諸多屏障之內，但他無法構建出一個無菌環(huán)境來守護布哈拉村。這一承載理想的“另一個王國”在外部力量的侵入下，只能以自身的毀滅來守護精神的永生。

在小說中布哈拉村正面臨著嚴重的考驗：由于天災，布哈拉物資緊缺，生存陷于絕境。“最后約言”的救主柳波利用布哈拉村面臨的困境，以食物為誘餌，試圖說服主教改變布哈拉村的信仰，但遭拒絕。漂流在生活之海中的方舟布哈拉村，在主教瓦西安掌舵的二十年后遇到了難以抵擋的暴風雨。為了阻止外部世界的毒菌趁機在布哈拉村生根，矢志捍衛(wèi)宗教純潔的布哈拉村唯有一條出路：遵守先輩的遺訓——在圣火中自焚以獲取解救。布哈拉的虔誠信徒在愉悅中接受了圣火的凈化。心靈渴望被拯救的布哈拉人在潔凈的圣火中抵擋了“敵基督”的誘惑，從而走向了最高意義上的“精神空間”，實現了自我救贖。而遭“最后約言”教徒侵占的布哈拉村在幾年后一個夏夜傍晚陷入了沼澤，從此這個神秘的小村莊銷聲匿跡，不復存在。這個為了守護宗教信仰而陷落于水下的布哈拉村，如同民間文學中的水下圣城基杰什，是堅定信仰的象征。

《沉沒的方舟》中作者將布哈拉設定為水下圣地，這反映了瓦爾拉莫夫獨特的精神追求。在民間傳說中，基杰什城在遭蒙古韃靼人圍攻時為捍衛(wèi)信仰以神奇的方式消失不見。一些傳說認為，基杰什城還在湖的岸邊，一般人只能看到森林和湖泊，只有虔誠之人才能看金色的教堂和修道院。另一些傳說認為，基杰什城陷落于斯維特亞爾湖底，在重大節(jié)日時，

人們通過虔誠的祈禱可以看到基杰什城在水中的倒影，并聽到教堂的鐘聲。在民間文學中基杰什城是一個看不見的精神家園。俄羅斯民族向往另一個世界，其中達到彼岸的途徑之一便是對無形之城的覓尋。正如別爾嘉耶夫在談俄羅斯靈魂的漫游特質所指出的：“在俄羅斯、在民族的靈魂中存在著某種無限的探索，對基杰什的無形城池、看不見的家園的探索。”{3}瓦爾拉莫夫通過建構位于原始森林中的布哈拉村，展現了俄羅斯大地上的“精神漫游者”尋找無形城池的旅程，體現出俄羅斯民族對彼岸世界和對終極理想的追求，或許如文豪托爾斯泰所言“肉體的幸福不可能是生活的目的”{4}一語所蘊藉的深意正在于此。

{1} [俄]瓦爾拉莫夫：《生——瓦爾拉莫夫小說集》，余一中譯，外國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頁。

{2} [俄]瓦爾拉莫夫：《沉沒的方舟》，苗澍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第59頁。

{3} [俄]別爾嘉耶夫：《俄羅斯的命運》，汪劍釗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頁。

{4} [俄]托爾斯泰：《列夫·托爾斯泰文集》（第十五卷），馮增義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10頁。

作 者：趙婷廷，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俄語語言文學系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當代俄羅斯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