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迪倫·托馬斯是20世紀英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的詩作受到了越來越多學者的喜愛和青睞。《羊齒山》是他所創作的最著名的一首詩歌。多年來,國內專家學者對其的語言風格、語音模式、主題大意進行了細致剖析。但這首詩歌仍有一定的發掘空間。本文擬從生態批評視角入手,探尋迪倫·托馬斯在其中塑造的“綠色世界”,并揭示其中所蘊含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
關鍵詞:迪倫·托馬斯 《羊齒山》 “綠色世界” 生態整體主義
一、引言
迪倫·托馬斯(1914—1953)是20世紀英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的一生雖然短暫,卻給后人留下了大量的優秀詩篇。20世紀三四十年代,以理性寫實主義詩風為主導的現代主義詩歌在英國詩壇上盛行,但不同于現代主義領軍人物艾略特、奧登等人的詩風,托馬斯對詩歌創作進行了另一種方向的探索,他的詩歌裹挾著流動的質感、跳躍的色彩、奔放的音律、深刻的寓意,傾瀉出一股重直覺想象、反理性邏輯的洪流,為當時保守內斂的英語詩歌注入了新的活力。自從1934年第一部詩集《詩18首》出版后,他的詩歌作為耀眼的新星以獨特的主題、創作手法和表現形式吸引了眾多評論家的目光。
第二次世界大戰給英國人民的身心都造成了很大的創傷,這些景象深深觸動了托馬斯,最終影響了他新一部詩集——《死亡和出場》(1946)的出版。這部詩集充分反映了托馬斯一貫持有的詩歌理念“一首好詩有助于改變宇宙的形狀和意義,有助于擴大每個人對他自己和周圍世界的認識”。在迪倫·托馬斯看來,詩歌不僅僅是供讀者用以消遣的工具,它還應具有更加深刻的意義和作用。《羊齒山》是詩集《死亡和出場》中的最后一首詩,它保持了托馬斯早期詩作在詩體和韻律方面的特色,看似平淡的景物描寫,實則蘊含了深刻的意義。因此,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多年來,國內專家學者深入細致地剖析了迪倫·托馬斯創作的《羊齒山》,但視角大都集中于該詩的語言風格、語音模式等方面。在筆者看來,該詩通過對童年幸福生活的追憶,描繪了鄉間引人入勝的景象,刻畫出一個祥和的“綠色世界”,探討了耐人尋味的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也正是生態批評研究的焦點所在。遺憾的是,國內從生態批評的視閾去研究這首詩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因此,本文擬從生態批評視角對這首詩進行解讀與剖析,在迪倫·托馬斯塑造的“綠色世界”中探尋他的生態觀,以期為構建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重建和恢復生態平衡盡綿薄之力。
二、《羊齒山》中的“綠色世界”
“羊齒山”是托馬斯的嬸嬸安·瓊斯在威爾士的農場名稱。童年時期,托馬斯曾在那里度過愉快的假期。農場的自然美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喜愛在這里與大自然親近,傾聽自然的呼吸,感受自然的脈動。
綠色是自然的顏色,它代表著生命給人以希望。《羊齒山》由六個詩節組成,每個詩節中都出現了“綠色”這個詞語。詩中,青草是綠色的,快樂是綠色的,馬廄是綠色的,孩子的青春也是綠色的。可以說,作者匠心獨運地用綠色將整首詩串聯起來。綠色不僅給讀者以視覺上的沖擊,引領讀者走進絢爛多姿的自然世界,而且也承載著作者的情緒情感,傳遞著對自然的禮贊與思考。
(一)綠色·自然
托馬斯賦予綠色多重涵義。在他的眼中,自然是綠色的。《羊齒山》的第一個詩節寫道:
此刻我年輕又飄逸,站在嫩綠的蘋果樹下,
身邊的小屋活潑輕快,我幸福美好,綠草青翠
幽谷上的夜空星光燦爛,
時光令我歡呼雀躍,
眼中的盛世金碧輝煌,
我是蘋果鎮的王子,馬車迎送,無比的榮耀,
很久以后我自會像君王擁有森林和綠葉,
河岸上長滿雛菊和大麥,
微風吹拂灑落的陽光。
在此節的第二行,首次出現了“綠色”一詞,雖然表面上“綠色”僅僅修飾“草地”,但其實“草地”是自然的縮影,“綠色”是托馬斯對鄉間清新質樸自然景色的形
象描繪,是詩人心中的綠色與自然的綠色相互輝映、相互融合的完美結晶。每當作者回想起那片“綠色世界”,就不禁感覺到無可比擬的幸福與愉悅。在這個“綠色世界”中徜徉,托馬斯的心靈可以得到慰藉。在對自然景物的描述中,托馬斯追憶著童年無限歡愉的幸福生活:青青草地上生長著的蘋果樹,聳立著的房屋;群星閃耀的夜晚,“我”幻想著自己是蘋果城的王子,令這位王子所榮耀的不是擁有無法計量的金銀財寶,而是綠色的森林與樹葉。這一想象極其深刻地展現出在童年伊甸園般的生活中,托馬斯渴望走近自然、親近自然,在自然中生活的強烈情緒。
(二)綠色·人類社會
在托馬斯看來,綠色并不是自然的專屬顏色,它也屬于人類社會。《羊齒山》第二個詩節的第一行“此刻我青春無憂,聲名赫赫,四周谷倉座座,幸福的庭院深深,我一路歡歌,農場就是家園。”在這里作者直接用“綠色”修飾“我”,使“我”擁有了青春與活力。正如前文指出,作者把自然界視為自己的家園。因此,自然不再是無言的生存背景,而是使人趨向孩童般善良和純真的精神源泉,在這綠的家園中,可以遠離世俗的紛擾,使精神得到解脫,靈魂得到慰藉。自然的綠色感染了“我”,使“我”也擁有了象征青春活力的綠色。
另一方面,在《羊齒山》的第四個詩節中,作者寫道:“消魂的馬群熱切地走出綠色而嘶鳴的馬廄,奔馳在美好的曠野。”其中作者用“綠色”修飾人類所創造的事物“馬廄”。綠色賦予了“馬廄”生命的色彩,這是“詩人心理對自然生命的主觀直覺感悟直接映射在客觀物上的結果,它起到主客觀相互流通融合的效果,擴展了想象的范圍和力度”.[3]“嘶鳴的綠色馬廄”給讀者以動態感,與馬群“奔入宜人的田野”前后呼應,躍動著綠色的音符。
《羊齒山》的第三個詩節的第四行是“火中的綠焰如火”。讀者看到這句詩不免心生疑問,從色彩上火焰與綠色毫無聯系,但燃燒著的火焰舞動著身軀恰恰象征著生命與活力,如生機勃勃的綠草。看似毫無聯系,實則是作者匠心獨運的結果。
在托馬斯筆下,“綠色”猶如五線譜,將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的存在物連接起來,他們成為五線譜上跳動著的音符,共同譜寫了一篇和諧的樂章。因此,“綠色”拉近了人類社會與自然的距離,使兩者融入了一個世界中,而這個“綠色世界”就是生物圈。
詩人通過詩歌將自己記憶中的綠色世界呈現出來,讓成人的自己游走在童年時代的牧場。在與自然的親密的接觸中,詩人覺得萬物都被“綠”化,擁有著昂揚向上的生命力,表達了他回歸自然的向往,抒發了對自然的喜愛之情。在《羊齒山》中,作者通過:成人的追憶——童年牧場的生活——人生感悟向讀者展現了他心中的“綠色世界”。在托馬斯的視角中,“綠色世界”如同無拘無束的自然環境,簡單淳樸的牧場生活,在其中他找回了孩童般的純真與活力,詩意般地棲居在自然中。
三、“綠色世界”傳遞的生態意識
有學者曾評價迪倫·托馬斯的詩歌“幾乎沒有現代主義詩歌中的現代城市意象”[4]。的確,托馬斯在《羊齒山》中給讀者展現了一個不受城市喧囂侵擾、沒有工業文明毒化、洋溢著青春與純真的“綠色世界”。這個“綠色世界”寄托著詩人的生態意識。
(一)生態文學與生態整體主義
在《羊齒山》中,作者為我們展現了一種深層的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一點正好符合生態整體主義的思想核心。
“生態文學是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自然與人之關系和探尋生態危機之社會根源的文學。生態責任、文明批判、生態理想和生態預警是其突出特點。”[5]通過這一定義,我們可以得知生態整體主義是生態文學最核心的思想。它是與人類中心主義相對立而存在的,是對長期存在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解構,旨在建立一種新的有利于生態平衡發展的觀念。
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是由著名的生態思想家羅爾斯頓正式提出的,其基本內涵是“把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把是否有利于維持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和諧、穩定、平衡和持續作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為評判人類生活方式、科技進步、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終極指標”。因而從這個定義的內涵來看,在整個生態系統中,人與自然享有同等的地位,即“萬物是一”(赫拉克利特語。“萬物是一”思想可以看做是生態學最基本的觀念,被認為是生態整體主義的最早發端)。愛因斯坦也贊同生態整體主義,他指出“人類本是整個宇宙的一部分,然而使自己脫離了宇宙的其他部分。……我們今后的任務就在于擴大悲憫情懷,去擁抱自然萬物。”
生態整體主義對于重建和恢復生態平衡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如果人類不能超越自身利益而以整個生態系統的利益為最終的標準,人類就不可能真正有效地保護生態并重建生態平衡,就不能恢復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關系。
唐·梅雷迪斯在《老虎在哪里:暢游文學風景》一書的第一部分“狐貍:狄蘭·托馬斯在威爾士的回憶錄”
中,曾有這樣的評價:“托馬斯對自然界有宇宙式的理解”。從托馬斯許多描寫歌頌自然景物的詩歌中,讀者可以領悟到托馬斯在創造一個令人向往的“綠色世界”時,已經融入了生態整體主義思想。在這個世界中,人類社會與自然和諧相處,他們都有著共同的綠色,人與其他萬物之間有著同樣的生命之源,有著同樣的命運軌跡。
(二)《羊齒山》中生態整體主義思想的體現
1.對自然的熱愛及回歸自然的號召
真摯地熱愛自然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第一步。只有擁有一雙善于發現自然之美的眼睛,懷著一顆樂于贊美自然的心靈,才能真正地喚醒保護生態壞境的意識。
托馬斯就是這樣一位優秀的榜樣。自然界的花木山水、田園風光、日月星辰等意象都能深深地觸動他敏感的內心,并用筆墨把大自然的瑰麗展現得淋漓盡致。《羊齒山》中,詩人寫道,“牛犢應著我的號角歌唱”“圣溪的鵝卵石里,傳來安息日緩緩的鐘聲”“明媚的陽光整天地潑灑”“田間的干草高及屋脊,眼瞳飄出美妙的旋律,那是嬉戲的空氣,動人又濕潤”“每到夜色降臨,稀疏的星空下,貓頭鷹馱著農場而去,皎潔的月光賜福大地,我在馬廄間聆聽歐夜鷹銜起干草飛翔,一匹匹馬光一樣閃入黑夜”“快樂的小屋”……這些詩句為讀者展現了威爾士秀麗怡人的風光,表現了作者對鄉間美景的懷念之情。在與自然親密接觸的日子里,給詩人帶來了眾多奇妙的感受。在詩人眼里,那些逝去的日子“如羔羊般純潔”,令他無憂無慮。
從這首詩的創作背景來看,該詩創作于1945年,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臨近尾聲,但戰爭給自然壞境造成的傷害卻難以泯滅,地球千瘡百孔,人類的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現實的殘酷使詩人痛心疾首。備感失落的詩人不禁懷念曾帶給他無限活力、無限愉悅的自然,他傾心地贊美著自然,贊美人類的這位精神導師。詩中,作者通過對童年往事的追憶,表達了他的呼聲——渴望回歸自然中,去領略自然界的博大和浸潤一切的生的氣息,用心靈與這位難以割舍的摯友進行交流。讓自己的內心在對大自然審美的過程中獲得安寧,得到凈化。
2.與自然界萬物和諧相處
自然意象在《羊齒山》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詩中,作者展現了自然界中的眾多精靈,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與人類和諧相處的動物們:初生的牛犢、鳴叫的狐貍、飛舞的貓頭鷹、吟唱的夜鶯、佇立的雄雞、奔跑的馬兒。在托馬斯描繪的“綠色世界”中,讀者看不到粗暴和野蠻,一切生物都是和諧共生。詩人通過這首詩表達了對這些自然精靈的喜愛之情,這些生動活潑的自然精靈飛翔于綠色世界中,承載著托馬斯對人類生活的美好向往。
西方傳統文化思想是天人對立,從古至今有許多文學作品都表達出人類對自然的掠奪和征服的欲望,一味地高歌人類的偉大。然而,托馬斯在《羊齒山》中通過對自然精靈的細致刻畫,流露出人與自然間萬物應如親兄弟般和諧共處的情結,體現出生態整體主義的觀點。
3.簡單生活觀
在《歐美生態批評》中,作者王諾寫道:“簡單生活觀是與消費文化相反的生態的人生觀念,它主張人類節制物欲的需要,拒絕消費文化對人們的誘惑,盡可能簡化物質生活,減輕對生態承載的壓力,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豐富人的精神生活。”《羊齒山》滲透出作者渴望人類能夠節制物欲,追求一種簡約的生活方式。詩人寫道:“我的心愿穿越高及屋脊的干草,在藍天下勞作,無憂無慮,時光在和諧的旋轉里轉動,竟誦唱如此寥寥幾首晨歌。”作者不知不覺地將現代生態意識在形象生動的農場生活中盡情展現,渴望回歸到自然中,在藍天下勞作,過一種清新質樸的生活。這種生活能夠激發人們的活力,振奮人們的精神,人們的心靈也變得更加的純真,悟性也會更加超脫。在他看來,人的發展絕不是物質財富越來越多的占有,而是精神生活的充實和豐富,人格的提升。托馬斯就是在創作中踐行著他的簡單生活觀,并希望用詩歌影響到更多的讀者盡可能地簡化物質生活,以擁有更多的時間提升自己的精神追求和美學品位。
4.尊重客觀規律
《羊齒山》最后一節:
我無所牽掛,在羔羊般潔白的日子里,時光
拉起我的手影,在冉冉升起的月下,
爬上棲滿燕子的閣樓,
我奔波入眠,
我該聽不見他與高高的原野一起飛翔,
也不會醒來發現農場永遠逃離了沒有孩子的土地,
哦,我蒙受他的恩寵,年輕又飄逸,
時光賜我青春與死亡
盡管我帶著鐐銬依然像大海一樣歌唱。
這一節可以說是全詩的畫龍點睛之筆,深化了主題。生與死這一主題往往是許多作家津津樂道的主題,不同的作家有著不同的理解。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的托馬斯看到了戰爭的硝煙侵蝕著人類的靈魂,人們處于信仰迷失、精神崩潰的邊緣,死亡的威脅籠罩在歷史的天空。面對這一切,托馬斯開始思索生與死。在托馬斯的眼中,世間萬物有生必有死,有榮必有枯,花開花落,四季轉換乃自然界特有的客觀規律,而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是人類無法抗拒的。因此,作者坦然地接受死亡的必然性。但與此同時,接受并不等于無所事事地、一味地等待死亡之神的降臨,而是應在有生之年熱情放歌,善于欣賞人生路上綺麗的風光,不斷地勇攀高峰,挖掘自身的潛力。
赫拉克利特曾說過,“如果不聽我而聽從這個邏各斯,就會一致說萬物是一,這就是智慧”。這里所謂的“邏各斯”,就是自然規律,它決定萬物的變化,人必須按照邏各斯而行。在托馬斯眼中,“綠色世界”是有一定運轉規律的,人類需要在尊重并順從的前提下,不斷發展。就像詩歌中所高歌的雖然象征著死亡的鐐銬在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為我們帶上,但我們仍要以大海般寬廣的胸襟,唱出最嘹亮、最振奮人心的歌。
四、結語
托馬斯通過《羊齒山》向讀者展現了他記憶深處的“綠色世界”,傾訴了他童年在農場所度過的童話般幸福美好的時光。在這些清新純潔的畫面中,讀者可以深深感受到他熱愛自然,渴望回歸自然,號召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倡導簡單生活觀,尊重客觀規律的生態理念。
從生態批評視角解讀迪倫·托馬斯的《羊齒山》有著深刻的現實意義。當今隨著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人類文明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的同時也給生態壞境帶來了巨大的創傷。經濟的迅速增長與自然資源的嚴重不足的矛盾日益尖銳,人類如何重建與恢復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實現可持續發展,已經成為了一個嚴峻的課題。迪倫·托馬斯的詩歌猶如一面高高舉起的綠色旗幟,為當代人們的發展指明了應遵循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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