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曹乃謙的小說雖取材于70年代的雁北農村,但有意淡化時間和空間背景,以片段化故事著筆于食色本能給人們造成的強大沖擊以及由此帶來的生存悲劇。為展示這一主題,作品多采用有限全知的敘述視角,配合以內視角和外視角,給讀者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
關鍵詞:曹乃謙 生存母題 敘述策略
一、引言 論及曹乃謙,幾乎無法繞開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的評價:“有的讀者也許會認為曹乃謙的語言太粗,臟話太多。其實,他是一個單純立身在農村里的作家,他的耳朵很靈便,他會把農民的語言搬進他的小說里。我自己認為他的文學藝術成就非常高。我最大的希望是曹乃謙的小說子啊臺灣出版之后,大陸的出版界會發現他是當代最優秀的中文作家之一。”①馬悅然還認定曹乃謙和李銳、莫言一樣有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雖然此語于曹乃謙未能成讖,卻拉開了曹乃謙及其作品為當代文壇矚目的序幕。盡管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當代文學教研室在2007年6月17日展開的“關于曹乃謙作品價值和定位的討論”更傾向于“內容重復”“格調不高”“迎合西方世界對中國在政治與民族上的雙重偏見想象”“手法單一”“難以承擔應有的文學使命”等,以致曹乃謙有被“過蒙拔擢”之嫌,然而主持人邵燕君的總結切中肯綮:“我們首先應該承認,曹乃謙確實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作家……曹乃謙的被‘發現’不僅對文學史有補遺之功,對當下創作也是一個有益的警示。他對敘述的研究,對‘留白’的愛好,對語言近乎吝嗇的精簡,都如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日益松弛蕪雜的當下創作。”②本文認為,曹乃謙及其作品的分量還不止于此。
二、原罪與懲罰 學界對曹乃謙小說的主題與價值取向似乎頗有微詞。如劉旭《世紀母題與諾貝爾文學獎的敘事契約》所言:“作為《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的隱含作者的曹乃謙,他所遵守的更多是與西方接受者的敘事契約。對于中國當代作家,諾貝爾文學獎是東方和西方之間最大的文化契約,而且是一個不平等的他者化的文化契約,因為它意味著有意而為的陰暗的誤讀。但就是這個強大的敘事契約造就了權威的默認敘事因果鏈,曹乃謙的敘事即是此種因果鏈的忠實奴仆,不然其文本中雁北人民那些多年如一的骯臟且扭曲的怪異生存狀態的產生就難以解釋,其敘事動因也不知從何尋找。”③這篇文章懷揣后殖民主義的理論武器,似乎暗示曹乃謙的創作在一定程度上是迎合西方文化標尺的量身定做。此外,上文提到北京大學中文系2007年對曹乃謙的討論中,有人提出曾專門到雁北實地考察,發現現實情況與曹乃謙作品所描述的基本不符,并由此推定曹乃謙有意求新求怪,其創作是西方文化視角下的產物。本文認為這些推定不免失之簡單:曹乃謙作品的價值不在于是否還原了特定時空語境下的雁北生活,而是抓住了“原罪與懲罰”這一中西文學的普適性主題,而這才是曹乃謙與諾貝爾文學獎的敘事契約。
曹乃謙對《作家通訊》編輯室提出的問題“你的創作最關心的問題是什么”給出了這樣的回答:“食欲和性欲這兩項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對于晉北地區的某一部分農民來說,曾經是一種何樣的狀態。”④表面上看,曹乃謙的寫作目標似乎具有強烈的歷史意識,但在實際創作中,除卻《佛的孤獨》突出文革背景外,其他作品的時空界限始終退居后位,似隱似現。何況《佛的孤獨》也主要不是對文革那段歷史的反思與清算,而是另有著筆處:善緣和尚與“我”之間真摯的情感以及善緣和尚身上散發的人性之善。曹乃謙的小說不刻意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時空背景被淡化,突出人物性格的群像而不是個性特征,如貞貞(《沙蓬球》)、穗兒(《山的后面還是山》)、酸棗(《野酸棗》)、小嘧嘧(《冰涼的太陽石》)、齋齋苗兒(《齋齋苗兒》)、親圪蛋(《親圪蛋》)的共同特征是出身底層,淳樸、善良且對情感有執著追求,至于個性則表現并不突出。曹乃謙的作品缺乏環環相扣、跌宕起伏的情節進程,情節多由生活片段拼接而成,散文化傾向明顯,作品的看點不在曲折離奇的故事。此外雖然作者似乎在努力通過各種方式(如突出雁北方言等)還原雁北當時的生活,突出故事的空間感,但其創作的“陌生化”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與主題是撕裂的,其結果更傾向于營造形式本身的審美效果。所以有評論稱曹乃謙的作品不能把握歷史脈搏,沒有大氣磅礴之勢,未能擔當宏大敘事的歷史重任。然而從另一方面看,這些作品在褪去濃墨重彩的時空背景、卸掉沉重的歷史擔當后,卻呈示出“原罪與懲罰”這一人類共通思考的普適性話題。
代表曹乃謙創作成就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緊緊圍繞食色主題展開。但小說有意將人們的欲望夸大至變態的程度。《吃糕》是人們食色欲望的極致呈現,《蛋娃》中蛋娃因為沒被請去吃油炸糕以折磨死蒼蠅甚至鋤斷老柱柱家的玉茭苗作為報復,《打平花》是光棍們安慰饑餓的肚子、排遣寂寞的方式。再如愣二和福牛的瘋,愣二、狗子和玉茭的亂倫等,都與現實生活拉開了很大的距離。甚至作品涉及到的動物,如溫善家的鼠鼠、黑女養的二尾、貴舉老漢心愛的小牛犢白脖兒,也都難逃欲望的魔掌。可以說,曹乃謙小說中的溫家窯整個為欲望所籠罩。它表面上因貧窮引發,為時代所致,但從根本上是與具體時空語境割離的人類宿命。因與欲望糾纏,人與動物的結局多以悲劇告終,這在很大程度上印證了叔本華的“原罪”悲劇觀:“所謂幸福這種東西是根本沒有的,因為愿望不滿足惹人痛苦,達到之后只帶來饜足。本能驅逼人蕃育后代,蕃育后代又生出苦難和死亡的新機緣;這便是性行為和羞恥相連的理由。”⑤欲望膨脹及其悲劇效果的凸顯將曹乃謙小說的主題與具體歷史語境分離而有了超越時空的普遍意義。
面對原罪,叔本華是悲觀的,甚至死亡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曹乃謙也沒能給出有效的答案,他所能做的是集中呈現人們的欲望狀態,并將一聲聲無奈的嘆息掩藏在敘述人背后。在曹乃謙的作品中,人們采取一些“沒有辦法”的辦法如兄弟朋鍋、換親、偷情乃至亂倫等違背倫理道德的方式滿足自己的欲望。如果說愣二和福牛變瘋以及玉茭的慘死等是悲劇的極端和顯在表現,則壓抑在人們心底的靈與肉的糾纏才是最殘酷且頑固的悲劇。在老柱柱(《男人》)“男人撲來撲去撲女人,可臨完還不是個往火坑里跳?”⑥就如飛蛾非要不顧死活地撲燈一樣的思考中,在曹乃謙小說反復提及的“男人就是個這”“女人就是個這”的判斷中,隱含的是人類對控制自身本能欲望的無力和絕望。這些思考已經跳出了中國70年代溫家窯的具體時空閾限,而面向人類生存困境的永恒難題。
三、局限的全知視角 面對這一心靈死結,作家無法采取全知視角對作品內容指手畫腳,因此在展示這一主題的系列作品(以《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為代表)中,曹乃謙設置了不動聲色的敘述人,只將所見所聽呈現給讀者,但少做或不做判斷,即在敘述策略上采取局限的全知視角和內視角。
視角是作者為展開敘述所選取的角度,并引導讀者從這一或這些角度進入小說的世界。因此,視角意味著作者的選擇、態度和評價。全知視角是指敘述人對作品中人物的情況了如指掌,并將所見所知甚至自己的判斷和評價全盤呈現給讀者。它提供的信息量大,但“如果作家出現,不斷用他的不自然的智慧來提醒我們,那就沒有什么幻覺的強度。的確,假如沒有迷惑,就不可能有生活的幻覺,而全知的敘述者顯然沒有迷惑”⑦。由此看來,全知視角對于不能解決的人類生存之惑來說,顯然并不匹配,因此曹乃謙在作品中對全知視角加以靈活處理。
以《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第一篇《親家》為例:
一大早,就聽得院外前有毛驢在“咴咴”地吼嗓子。
黑蛋說:“狗日的親家來搬了。”
女人說:“甭叫他進。等我穿好褲。”
黑蛋說:“球。橫豎也是個那。”
女人的臉刷地紅了,說:“要不你跟親家說說,就說我有病不能去。反正我不是真的來了?”
黑蛋說:“那能行?中國人說話得算話。”
……
黑蛋女人低頭出了院,眼睛不往誰身上看,去掏雞窩。
……
親家說:“行。”
黑蛋說:“下個月你還把她給送過來。我這兒借不出毛驢。”
親家說:“咋也行。”
……
黑蛋送女人跟親家。送過一道一道的梁,又送過一道一道的溝。
親家說:“你回哇。上山呀。”
黑蛋說:“上山哇。我回呀。”
黑蛋猶猶疑疑地返轉了身。親家掄起大巴掌,照驢屁股就是一下。驢蹄子噔噔噔地踩起了亂碎的點兒。
……
……中國人說話得算話。黑蛋就走就這么想。
扭頭再。
……
黑蛋的心也跟著那兩只蘿卜腳一悠一悠地打悠悠。
這是一個半戲劇化的場面,既有敘述人的敘述,也有對人物對話的直接引述。“一大早,就聽得……”一句的場景從黑蛋角度觀察而得,視角(即觀察者或稱聚焦者)是黑蛋而不是敘述者,因而“一大早,就”所隱含的不滿摻雜著其他復雜的主觀情緒就直接源自黑蛋,而不是敘述者或隱含作者的主觀評價。緊接著黑蛋和女人之間的對話道出即將發生的故事,而后展示黑蛋和親家之間簡短、平和的對話,繼而以全知視角敘述黑蛋送女人和親家的場景,再從外聚焦視角轉入黑蛋和親家的兩句對話。到“黑蛋猶猶疑疑地返轉了身。親家掄起大巴掌,照驢屁股就是一下。驢蹄子噔噔噔地踩起了亂碎的點兒”。視角回到黑蛋,親家遠去的一幕是黑蛋不想讓女人隨親家而去卻又無可奈何、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不舍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終于“猶猶疑疑”地返轉身所見,在黑蛋眼中,親家的動作以及驢蹄子匆促的腳步所激起的“亂碎的點兒”恐怕正是他此時此刻“亂碎”的心的投射,如果此時的聚焦者不是黑蛋而是敘述者,就無法展示黑蛋的復雜心理,因為聚焦者無法脫離自身的特定條件去觀察,被聚焦的對象也必然會打上聚焦者的主觀印跡。在黑蛋聚焦的兩個場景之間是黑蛋和親家之間的對話,視角換為敘述者,對話極精簡、平淡,僅圍繞親家接送黑蛋的女人展開,敘述者只為讀者進行場面的戲劇化呈現。此時聚焦者仿佛站在作品中三個人物的不遠處傾聽觀察,這接近于熱耐特所說的“外聚焦”:敘述者所知并不比讀者多。但本文中的聚焦者與所聚焦對象之間的距離比“外聚焦”近得多,聚焦者所看所知甚多,但當他搖身而為敘述者時,刻意隱去了主觀的感受和理解,制造了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所以在此聚焦者是全知全能的,但敘述者是有限的全知,也就是有意識地選取一些場景加以呈現,吞吞吐吐,欲說還休。如《狗子、狗子》結尾處狗子為了捍衛自己的棺材不被會計搶走,最終餓死在棺材里:“那死人迎面朝天躺在莜麥粒玉茭顆高粱顆上,嘴張得大大的,像是在訴說像是在嬉笑像是在啼哭,又像是在呼喊”的場景以及村人們反復評價的“好一個狗子”里面蘊藏的難以名狀的感慨,都是敘述者“有限全知”的產物。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小說集《最后的村莊》中的《山丹丹》,山丹丹為何殺死下鄉扶貧干部作品始終沒有揭開謎底,只給出了二豁子令人困惑的猜測:“有時候人一窮了就想殺殺人。”雖然作品似乎自始至終采用全知視角,即敘述者可以自由變換聚焦點,從犯罪現場到山丹丹自殺的崖底甚至直達二豁子的內心世界,但對故事主體即扶貧干部被殺的過程和原因敘述者似乎又不明就里而三緘其口,這時敘述者的位置就從自由聚焦或謂“零聚焦”轉身變成了“外聚焦”(即敘述者或言聚焦者并不比讀者知道得多),置身事外,客觀呈現。
這樣的敘述策略與作品主題相得益彰。《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雖然不時回蕩著作者面對農民極端窮困狀態的聲聲嘆息,但作家顯然沒有止步于此。首先,作品既有現實人生的苦難訴說也有人類“原罪與懲罰”的綿綿思考;既有愚昧無知甚至違背人倫道德的呈現,但也不乏美好人性與品質的堅守。如《賊》中板女和奶哥哥偷情和因饑餓偷面的行為不僅不可恥,反而是板女即使被丈夫打殘依然昂著頭準時和奶哥哥幽會的精神令人起敬。從另一個角度說,板女和奶哥哥的悲劇是不是對人類食色之欲的懲罰?再如《親家》中黑蛋樸素的信義哲學——“中國人說話得算話”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讀者對親家朋鍋的道德譴責,何況朋鍋是貧窮逼破人倫底線,也是本能與超我較量后的無奈之舉。黑蛋內心世界的矛盾糾結用“自由引語”而不是間接引語表達出來,反復思索的復雜過程就得以更為真實、直觀的呈現;其次,作者無法對作品中違背道德甚至法律的行為予以理性的評判。如《女人》中溫孩的女人因“不像女人”被丈夫暴力相向,既是社會陋見的因襲,又是欲望不得滿足所致,其中的對錯、善惡即使作家也難做決斷。又如《山丹丹》中山丹丹的殺人行為如果確源于“有時候人一窮了就想殺殺人”,是否只有山丹丹一人該被送上道德和人性的法庭?換言之,這是山丹丹一個人的逆行還是人類的罪過?《根根》中根根為了報復村長殺死村長的兒子,而后因良心上受到譴責用殺死自己兒子的方式獲得心理上的安慰,本質上是人性善惡之間的較量,作品要思考的更多是人“活著”的悲劇,而不只是特定時代的悲劇。因此這類作品不必強行涂上時代和地域色彩,作者對作品中人物的態度也不能做“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簡單概括,至于作家的“啟蒙”苦心更有被強貼標簽之嫌。面對人性的種種復雜難題,作者也無力給出合理的解釋與解決之道,這時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全知視角便失去了指揮效力,而代之以局限的全知視角與內聚焦、外聚焦的靈活轉換。
四、結語 在“原罪與懲罰”的主題之外,曹乃謙的作品也有對懷舊情緒、原始鄉村情結的反復書寫和對美好童年,對淳樸、本能的愛的禮贊。除此之外,作者也對會計、村長等魚肉百姓之徒予以批判,對愚昧無知者(如豆豆《豆豆》、苦杏仁兒《苦杏仁兒》、蕎麥《蕎麥》等)抱以同情和無奈。但本文認為,曹乃謙的藝術成就集中于對人性思考的普世情懷,并因此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的青睞。這一主題在小說集《到黑夜想你沒辦
法》中得以淋漓盡致地傳達,其中既有時代苦難的印
記,更是對人類宿命的思考;既有道德的譴責和批判,更不乏人性的溫度與靈魂的拯救。為展示這一主題,作品采取“局限的全知視角”的敘述策略,雜以內視角和外視角,有分寸地呈現場景,更多故事由作品中人物親自講述。“把我們的主題從軼事的范圍提升到喜劇的范圍……我們為它配備一個清晰的反映者,我們發
現……只是在那個染指其事的心靈之中,才同時具有最大的敏感和最強的能力,它是……最令人敬慕地攪動著。”⑧小說修辭與主題的契合讓讀者看到一個充分留白,給讀者以巨大想象空間的曹乃謙。
按某些批評者的看法:“雖然沒有必要夸大曹乃謙對革命現實主義的顛覆和重寫的意義,但這也體現出作者對歷史重新想象和書寫的欲望:(農村)歷史被簡化為食色人生的角逐和較量,不也同樣是一種新的本質主義嗎?”⑨似乎“按照生活本來的樣子”來寫才是作家的本分。然而曹乃謙在夸大雁北農民食色欲望的同時也淡化了故事發生的時空背景,集中落墨于對人性的思索,所以他的作品更多不為啟蒙,不為歷史擔當,不為宏大敘事,也許這樣的理解才不至于使文學畫地為牢。
①④ 曹乃謙:《一個真正的鄉巴佬》,《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序言,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第3頁。
② 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第59頁。
③ 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6期,第30頁。
⑤ [英]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07頁。
⑥ 曹乃謙:《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
⑦⑧ [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付禮軍譯,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0頁,第281頁。
⑨ 徐勇:《靈肉沖突和分裂的世界——曹乃謙小說的矛盾文化內涵》,《南都學壇》2009年第9期,第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