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一書在第五章《明末清初》中,有黃申為徽州人黃澍之論,對此李圣華先生在其《黃甫及生平及其與錢謙益交游考辨》一文中已有較為詳盡的考證,指出黃甫及本名黃申,淮安人。今就前輩學者未見之材料,對此稍加說明。
關鍵詞:黃申 黃甫及 望社
黃申,字甫及,山陽人,明諸生,福王敕封鴻臚寺卿,明末清初為山陽遺民社團望社成員之一。錢謙益有《題黃甫及舫閣》(《牧齋有學集》卷六)一文記其告老還鄉事,又有《黃甫及六十壽序》(《牧齋有學集》卷二十三)為之賀。黃申不特以詩名,惟丘象隨《淮安詩城》收詩兩首,《山陽詩征》則未見有載。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對黃申有詳考,其引述錢氏《黃甫及六十壽序》《題黃甫及舫閣》、杜浚《書黃甫及冊子因贈》、龔鼎孳《贈黃甫及,和百史冊中韻》,指出遠來者乃黃甫及,復參校計六奇《明季南略》所載黃澍之事,并揆以通常名與字之關系,得出“黃甫及即黃仲霖澍。甫及之稱,殆黃澍后來所自改也”的結論。學界對此多有認同,后謝正光先生在做錢遵王詩集箋校之時,對此提出異議,并提出“黃鼎”說。
近年來,李圣華在其《黃甫及生平及其與錢謙益交游考辨》一文中對此有詳細論證,并指出:“黃甫及本名黃申,淮安人,明末任職鴻臚寺,自請監軍,崇禎亡國之際,辭監軍事退居淮安。南京失陷,福王敗,黃甫及始出交海內士子,往來南京、蘇州、杭州與淮安之間,多交故國遺老,雖有反清復明之意,而隱遁自遣,放浪形骸以終老。《別傳》推斷黃甫及是徽州人黃澍,并由此得出一系列錯誤結論。”筆者基本同意其說,但僅由閻爾梅《至淮上黃甫及招飲新居題之》、毛奇齡《黃甫及鴻臚書院前竹》及《于黃申光祿宅豪飲》三詩推定“甫及本名黃申”,似尚有不妥。本文僅就黃申籍貫以及姓氏,于前輩學者未見之材料,加以說明。前人已引用之材料不再贅述。
今見黃申姓氏之最初記載,源自丘象隨所編《淮安詩城》,其卷五收黃申七言律詩二首,黃申名下有注:“黃申,字甫及,山陽人”。雖十分簡單,但從丘氏編纂《淮安詩城》宗旨,所收之人皆籍貫在淮安域內,故如宋曹、劉沁區等鹽城氏人亦為之收錄(鹽城清初隸屬淮安),若方文、胡介等雖多次客行于此之輩并未涉獵,當知黃申自為山陽本地人氏。《淮安詩城》收黃申詩分別為:
登虞山
杳靄山腰百雉橫,竹輿初轉數峰晴。練懸拂水高崖響,辭立雙門古石清。
俯瞰琴川青樹合,遙臨滄海碧煙平。我來正值春光好,筍細花香處處鶯。
此詩或作于與錢謙益相交之時:
贈李太虛
舟次相逢不忍回,只因名字久如雷。漢唐有賦人爭購,秦壁藏書世未開。
敢謂公衡稱快士,欲從太白上吹臺。先生門下多參術,慚愧江湖作散材。
李太虛即李明睿,若吳偉業等皆出其門下,故黃氏有“先生門下多參術”之語。李氏亦多次到訪山陽,山陽士人集中多有與之唱和之作。
以上二詩是筆者僅見出自黃申手者,除此由望社成員詩集中覓得與黃申唱和之作若干,分述之:
靳應升 " 寄黃甫及
前歲冰初結,君曾返故鄉。身同千里客,酒臥一船霜。別去游何地,人來字幾行。白門春事好,相約許登床。
此詩亦見于《淮安詩城》,其中“君曾返故鄉”之語可為黃申為山陽人之旁證。
嵇宗孟《立命堂集》有《送黃鴻臚歸石城》二首:
其一
相逢各不問當年,叉手看君君岸然。江上故人黃葉路,眼中詩史早梅天。
陸機浮宅思鄰水,之遁還山為學禪。寄語鳳凰臺畔柳,春風莫誤剡溪船。
其二
問余何事酒為年,人否牛醫兒獨然。許伯心癡同哭世,謫仙興懶不朝天。
解衣盤礴聽雞辨,據案支離學石禪。惆悵王孫歸去后,河干閑殺釣魚船。
嵇宗孟與黃申都曾于明朝仕進,然黃申國變后不復出,而嵇宗孟復仕清朝,任杭州知府,故有“相逢各不問當年,叉手看君君岸然”之語以為二人不同人生選之喻。“春風莫誤剡溪船”之句,可知此詩或作于嵇氏于杭州任上,送黃申由杭州去南京。
丘象隨《西軒詩集》中有《喜黃甫及從吳淞胡濤公從都梁張虞山從白田馬西樵從崇川歸鄉小筑》:
南北悠悠各有托,離群意氣黯蕭索。此日此亭良宴會,故鄉故人樂不樂。回憶昨年烽火秋,艨艟十萬瓜州。將帥吳淞悉力據,崇川如卵安能留。其時四應多萑符,居民紛紛徙千里。都梁風鶴白田虛,鳴雁嗷嗷哀弗止。我友散居離亂中,音書人事如飄蓬。蒼茫秋水杳何涯,日夕登樓望孤鴻。孤鴻未過君皆到,相思相見各相悼。戚戚悲來不忍聽,殷勤斗酒為君老。君不見,杜陵野老無家別,消息塵泥愁欲絕。長歌高望眼蒼蒼,無限離情一時滅。
此詩作于庚子年(1660),殆此時黃申已結束各地游歷在山陽常住。錢謙益有《舫閣記》一文記黃申于山陽筑造新居一事,言:“黃子甫及謝監軍事,退居淮安,于其廳事之左架,構為小樓,顏之曰舫閣,而請余為記”。事實上,關于黃申筑舫閣一事,除前輩學者已考者,尚有李楷《舫閣記》一文,未見有提,今亦錄之:
閣以舫名,其始諸六一者乎?主人曰不然,吾未敢比肩廬陵也。予調之曰:“淮,水國,生其中者,習其俗,知有舫而已矣。夫水之產雖富,而農者必以田,舫以自渡,不可以耕則嫌,于遺世獨善者之所為,盍與予同岸乎?”主人不答,比予至淮,輒為閣中飲,觀諸公詠,多艷夸之詞,于萬國之中而有山陽,于三城之中而有舫,猶未得為一葉也。主人所與友,不盡皆枯槁之士,似未能遺世而獨善擊楫之事。吾不愿其,姑一試之,何不橫于野渡無人之境,聽縹緲之無心,混跡市塵,如泛泛之鳧。出沒于大海而不去,其亦謂去父母之邦,汗漫四方,何地不波濤洶涌,何時不驚心目,茍可以棲息無患,即廢幾于一夜風吹蘆花淺水之趣,故如是其考即如是其游泳云。而舫之中,有石、有卉、有圖、有書、有琴、有弈,客至無虛日,主人能不疲應,各愜其懷而去。主人不多飲,而有醉中之妙,予則當杯沉酣示人以狂,主人不予怪也。于是河濱子載筆以記之曰:舫閣在淮陰市,客之者多四方之士,主人則甫及黃君,初以才徵為監軍,道令退居。
李楷(1617—1668),字叔則,號霧堂,又號安翁、河濱野史,朝邑人。天啟四年舉人,與王子葵、司馬元馭、韓詩四人并稱關中四子。入清,授寶應知縣,罷職寓揚州十余年,后歸里。康熙二年,陜西巡撫賈公漢聘其主纂《陜西通志》。
李楷與望社成員的交往,大致即在其寓居揚州時
期,來往江淮間,結納唱和。今查《河濱文選》,除上文外,李氏尚有為望社張養重作《張虞山詩序》,為嵇宗孟作《立命堂記》,又有為宋曹作《蔬枰詩序》,為范良作《范太學傳》《樂志堂記》。從為范良所作文中可知,李楷多次參加范良組織的望社社集活動,除此之外,李楷還曾參加望社著名的尊經閣大會,并為之作序,可知李楷與望社成員之交蓋非淺也,而其對黃申身份及經歷的敘述當為可信。
李圣華考證中援引閻爾梅《至淮上黃甫及招飲新居詩》一詩,查《白耷山人年譜》:“康熙元年,壬寅。春自吳門游云間,太倉七月渡江至揚州,九月至淮安,故交若閻再彭、胡天放、吳姬望、張鞠存之流畢會于是,山人年六十矣。有《至淮上黃甫及招飲新居詩》《重陽與胡天放吳姬望吳嵩三同賦詩》。”黃申新居于康熙元年
1662年已成,與上所述亦合。
關于黃申歸鄉以后的一些活動,丘氏兄弟集中都
略有體現,丘象升《南齋詩集》有收《紅橋找同鄭掌龔半千孫豹人陳伯璣朱秋黃甫及張虞山舍弟季貞泛舟》詩:
載酒城陰鼓畫橈,蒼煙殘日泛紅橋。茱萸灣接云山近,楊柳樓迷歌吹銷。甲騎當年屯豹,玉鉤何處葬妖嬈。寒梅欲慰愁人眼,爛漫南枝放此宵。
與此相證者,丘象隨《西軒詩集》中有《三兄暑假招同鄭掌龔半千孫豹人陳伯璣朱秋黃甫及紅橋泛舟限韻》詩:
半郭斜陽系畫橈,迷樓西去是紅橋。千年舊夢江湖冷,一代行宮粉黛遙。宮岸浮煙晴泛酒,湘簾釣魚靜吹簫。梅花嶺上垂垂發,人落天涯第幾宵。
此詩作于壬寅年,亦為康熙元年,此次社集即為此時。
范良《幽草軒詩集》有《十七夜燈社集黃甫及舫閣》一詩:
為遠傳佳節,連宵續勝游。火珠仍向客,花樹更明樓。促坐停街鼓,飛觥出酒籌。月輪微覺減,更酌且藏鉤。
除此之外,丘象隨《西軒詩集》尚有《十七夜病起觀燈黃及宅》,由詩題及內容來看,丘詩與范詩似為記載同一事情,或疑“黃及”是否為“黃甫及”之誤,丘詩作于丁酉年(1657),此時黃氏是否已經還鄉長住不得而知,暫錄之以存:
轉眼消沉勝事稀,追歡抗意與時違。只今病里元宵遇,猶見黃家火樹輝。
《河下志》“舫閣”條目下載:“黃甫及先生之園,在蕭湖。先生名申,望社中人。杜茶村有七古一篇貽先生。《茶余客話》載舫閣,并及蘭巖觀察止園,先生為觀察之族。殷南(自芳)云:‘前居鳳谷村之屋,本屬黃姓,家有鋯敕二軸,系福王封鴻臚寺卿黃申者,先生舊物也。’”蘭巖者即黃宣泰,字行人,其子黃之翰與望社成員來往密切。則黃氏之族在山陽本舊有宅地,故丘詩所言當亦可解。
綜上所得,黃申,字甫及(李圣華甫及為本名之說或不確),山陽人,明末任職鴻臚寺,順治十七年始歸故里,隱遁自娛而至終老,黃申與徽州黃澍當不為一人,本文僅在李圣華先生已考證之外提供一些新的材料,以冀對此史實有更為嚴謹的發現。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
錢曾:《錢遵王詩集箋校》,香港三聯書店1990年版。
李圣華:《黃甫及生平及其與錢謙益交游考辨》,《北方論叢》2005年第4期。
丘象隨:《淮安詩城》,揚州古舊書店1980年版。
嵇宗孟:《立命堂集》,《四庫存目叢書》第245冊,齊魯書社1995年版。
丘象隨:《西軒詩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2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李楷:《河濱文選》,《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白耷山人年譜》,民國嘉業堂刻本。
丘象升:《南齋詩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1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范良:《詩苑天聲集》,康熙七年刻本。
《河下志》,《淮安文獻叢刻》,方志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