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憶

瘦盡燈花又一宵。

三月的某個晚上，夜涼如水，我在街子古鎮(zhèn)，和一個人在一起。

一直以來，我是不喜歡成都的，不喜歡都江堰，不喜歡青城山，就像我到現(xiàn)在都不喜歡上海一樣。這不僅僅是因為那次下了飛機時站在出口處所生的巨大疏離感，也不僅僅是因為那些委婉幽暗充滿煙火氣息的弄堂再不似民國的舊，也不僅僅是因為那些華燈初上霓火輝煌的繁華終究不是我的心向往之。更多的是，那時到達上海的荒蕪心境恰似如今的波瀾不驚，任何風景都落不到我的眼里，更印刻不到我的心中。境由心生，也許，善感的內心才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所應有的，無論是寫字者、作畫者，還是拍風景者。

除了鳳凰，我想，所有的古鎮(zhèn)都是晚上才最驚艷吧，鳳凰的清晨有種讓人誤入藕花深處的靜，不敢不忍不愿打擾。街子古鎮(zhèn)也一樣，閑庭信步于巷弄間，青石板的縫隙逸出時光的舊味，泠泠的清冷。民居房檐下紅紅的大燈籠，竟恍惚搖曳到了古時的瘦秋寒冬，巴山蜀夜里，總有一盞燈為著歸人而亮著，一夜一夜，總在等著啊，等著。

披著棗色的披肩來到瑞龍橋，街子古鎮(zhèn)的唯一一座橋，它不是江南小橋流水的那種雋秀溫婉，這也跟地域文化有關吧，街子地處四川崇州市，與青城后山相連，一方水土一方人，街子既得南方的靈秀也有北方的大氣，瑞龍橋整體氣勢恢宏，彩繪豐富，上面經(jīng)常有習慣慢節(jié)奏的蜀人圍坐一張竹編桌，泡一壺綠水青山，品茶觀瀾，談笑風生。我在有晚風吹過的夜里坐在江邊一兩個小時，遠看著橋上斑斕的燈火，繁華旖旎，竟流下淚來，一只耳機在耳朵里傳來陳慧嫻的《月半小夜曲》，另一只耳機在身邊人的耳朵里，這樣靜好的時光像極了江邊的流水，靜水流深，溫婉從容。我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在想什么嗎？那個人說，愛。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流淚嗎？那個人說，愛。我不再說話，只感覺自己被輕輕地抱緊。

住的民居臨水，有陽臺。陽臺上的躺椅正好可以看見清空朗月，繁星閃爍。夜涼如水，桌上擺著買回來的自釀酒，還有一包蘭州，我端起酒杯仰頭一大口，然后喉頭以下感覺被火燒一般的麻木，身邊人說，哪有這樣喝白酒的。我說，且讓我醉一回。是的，我的確醉了，不省人事，不知道什么時候回房間睡覺的。我只感覺，在街子的時光好像是靜止的，不知是不是因為有愛的人在身邊的緣故。這種感覺像是即使我無論醉成什么樣子，無論我對這里有多么陌生，我都不會也不用擔憂，身體的暖也許是酒給的吧。

后來，我又去了一次街子，故地重游，街子都沒有變，而世界，變得好快。夜晚的燈籠，依舊紅紅地亮在房檐下，而風雨凄迷，瘦盡燈花又一宵了。

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紀的人。

春末的時候，我來到鳳凰，和一個朋友。所有的行李是一個背包，里面有手機，書寫紙筆還有一本《邊城》，這是我多年來矯情的習慣。無論去哪兒，總會帶上一本與那個地方相配的書，這樣近身近景地閱讀，書里便也不再那樣陌生與遙遠，文字與風景相和應該是最雅致的。我來到鳳凰，因為沈從文的文字。

其實，素來偏愛精致古樸的小城，骨子里的江南情結總對小橋流水人家奉為古鎮(zhèn)的典型，也就偏愛更多。到達鳳凰時，走進城門，看見穿城而過的沱江，江邊一排排吊腳樓，卻有種難以言說的況味，凝重而肅穆。湘江水、吊腳樓、青石板、古城門、隱藏在巷弄深處的店家、穿著苗族服飾賣銀飾的老婦，還有古城門下的流浪歌手，一切都是這樣美麗的驚喜。我邊走邊笑著，一轉頭，便看見了沱江邊浣衣的女子，許久未聽見這樣的搗衣聲，即便在喧囂里，依舊是清冽的。我對友人說，即便我們趕上了人流高峰，我依舊覺得，這次到這里，是來對了。她瞇起眼睛，微微含笑點頭。

最喜歡是這里的清晨，大抵因為都還在沉睡著，連鳳凰都還未醒來。從逼仄的小巷出去，整個古城都依舊靜謐無語，薄薄的霧氤氳在沱江上，初生的陽光懶懶地投射下來，橋頭上偶爾有為了取景，比我們起的還早的攝影師。我站在橋上，一直看著古老的沱江水流過這古老的鳳凰城，岸邊系著一只只的扁舟，感覺如同別在胸口的心緒，緩緩而悠長。我竟有些恍惚，這里的感覺竟有些江南的味道，后來，每每回味，我記起的總是那時的沱江水，什么都不記得，唯有那一直長流的沱江水，存在于那種亙古不變的狀態(tài)，讓我心里潮濕如那些日子顛沛在路上時滿目的蒼綠和煙雨。

傍晚的時候，我們站在江邊，看著沱江的石板橋走過一對一對的戀人，她說，我們也去吧，我說我怕，不去。后來我和她牽著手走過，沱江水在腳踝處溫柔細膩拂過，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心里升騰起的暖意和安定就像當年在08年地震時我們一起牽手從六樓跑下來的感覺，而她，我想，是我這一輩子除了親人，愛過的最長久的人。

在鳳凰的一個酒吧里聽一個歌手彈唱著《藍蓮花》，酒吧的名字很撩人，“邊城”。我們各自在這里寫一封信，她寫給愛人，我寫給自己。我在紙上寫著一句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紀的人。”那是沈從文說過的，應時應景的，也最應我當時心境。

后來我在一個印刻店里刻了一個手機鏈，橢圓角的木板上刻下了我的名字還有幾個字\"波瀾不驚\"，回首所來徑，像是茫茫云澤中度過了一切的生之歡喜與蒼涼，而我心早已掙扎無力，平平靜靜地合上，再沒有心力和心氣去接受那些濃烈的感情，愛不起也受不起。我心，早已波瀾不驚，

視而不見別的美，今生的畫面停在你的臉。

不溫不火。

在上海下了飛機，我就感覺無比恐慌，此行目的是散心與療傷，目的地是烏鎮(zhèn)。我一個人站在出口處，神色驚慌而無措，面對來來往往的人，行色匆匆，我感覺有些眩暈與恐懼，我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的，烏鎮(zhèn)不會讓人失望。大抵是近鄉(xiāng)情更怯吧，我總是對人講我愛烏鎮(zhèn)，我想念烏鎮(zhèn)，可真當自己來到那里，總覺得怕的很，是怕一切都不過是我的想象罷了，還是怕到了那里我會更瘋狂的想念那一個曾說要陪我一起到這里的人，我不知。

《似水年華》這部電視，是我直到現(xiàn)在面對它，還處于兩種極端方式的劇，我會在不定的時間段，要么一直循環(huán)播放，要么一直許久都不會溫存。原因簡單，因為心痛。對烏鎮(zhèn)的情結的深厚有大部分是因為這部電視的緣故，我會向每一個我喜歡的人推薦，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講主要內容，我想，每一個用心去看過的人必得明白很多，比如愛情，比如成長，比如相忘。

在東柵里，我坐在逢源雙橋上，看著橋下的小河，是了，江南便應該是如此的：枕水人家，綠水人家繞，而小橋人家也因有流水而靈秀，而雋永。我記起黃磊在電視里的臺詞說，“在烏鎮(zhèn)一共有七座橋，每一座橋都可以過這條河，都可以到達同一個地方。”是了，無論從哪里，人只能到達一個地方，那就是我們自己。我在晴耕雨讀里回味著我寫過的文字和看過的詩，在藍印花布染坊里，風再起，偏偏飛舞的染布迷了我的眼睛。在西柵的夜晚，我一個人坐在酒吧外面，這是一個特殊的酒吧，黃磊開的，名字與他的那部電視劇一樣，算是延續(xù)他的文藝和烏鎮(zhèn)情結。我點了一杯“我等你”奶茶，嘗嘗等待的滋味，看著光與水的交融，橋洞下懶懶地劃過來一只小船，舟楫搖動的槳聲和清清冷冷的水流聲在耳邊溫柔呢喃，我想我再也無法預見更美麗更驚心的風景，我這樣愛她。

耳邊是黃磊的聲音，他在里面，我卻沒有想要進去看他的欲望。我曾是為著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來看他，而我坐在他開的酒吧外時，我卻沒有任何想要走近他的欲望。大抵是，最美的永遠是最遠的吧。好吧，我就是這樣矯情。有人說我總是把自己陷在一種悲觀的情緒里，把年輕的生命里裝滿了不該的成熟和思慮，連每一段旅行都被賦予了感傷的寓意。我不置可否，太宰治曾經(jīng)說過一段話：我裝作老成，人人就傳言我老成。我假裝是個懶漢，人人就謠傳我是懶惰蟲。我假裝不會寫小說，人們就謠傳我不會寫。我偽裝成騙子，人們就說我是個騙子。我充闊，人人以為我是闊佬。我故作冷淡，人人說我是個無情的家伙。然而，當我真的痛苦萬分，不由得呻吟時，人人卻認為我在無病呻吟。你不懂我，我不怪你。而你若不知我所走過的路，又怎會懂得我心中的甜與苦。

很多時候，我寧愿沉默，寧愿對待情感輕描淡寫，亦不愿深情厚愛。曾經(jīng)我以為，我會以一種甜蜜滿足的心情與一個人同來，在這里見證我們，在這里我會講一個故事，而很多時候，你會知道，夜有多長，夢有多少，更何況，是年年歲歲。我在古戲臺聽了一場戲，地方戲，吳儂軟語的膩味，而西柵的某一處墻上寫著：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夕陽倒映在水里，波光粼粼地搖曳開去，一葉舟在橋下慢慢地劃過，上面站著幾個青衣彩容的戲子，雖然知道這不過是每天都有的，烏鎮(zhèn)專門的一種吸引游客的節(jié)目罷了，我依舊因驚喜而流淚。慢慢地咀嚼著“相思相負”這幾個字，我想，有時候，無論是對誰失望，都不要妄想慢慢離開吧，決絕而大步地走開，因為過去的時光都是舊的了，它們回不來，已經(jīng)消亡了。

而那些愛，就如《似水年華》里面說的，其實只在歲月里，在天邊外，有一天我們足夠勇敢堅強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