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

學書法的無人不知懷素，學繪畫的無人不知徐渭。

徐渭，字文長，號青藤，是中國明代獨樹一幟的偉大畫家。說起徐渭，就連鄭板橋都刻了一枚印章，自稱“青藤門下走狗”，雖然這是板橋先生的個人理想，不便推廣，但也反映出了徐渭的繪畫水平。有趣的是，徐渭對自己的繪畫卻非常謙虛，他自評書第一，詩次之，文次之，畫又次之。古往今來，敢說這種話的人，大多是恃才傲物，那徐渭是什么情況呢？讓我們斟滿幾盅酒，且喝且談。

一

第一盅酒，才子徐渭

徐渭生于明朝嘉靖年間，少年時就展現(xiàn)出超卓的天才：“書一授數(shù)百字，不再目，立誦師聽。”與解縉、楊慎并稱“明代三大才子”，有軍事家、詩人、畫家、書法家、戲曲家、民間文學家、美食家、歷史學家等多個稱謂；他在藝術(shù)上絕不依傍他人，喜好獨創(chuàng)一格，他說：鳥學人言，本性還是鳥；寫詩如果一意模擬前人，學得再像，也不過是鳥學人言而已，毫無真實的價值；徐渭的詩，袁中郎尊之為明代第一；徐渭的戲劇，受到湯顯祖的極力推崇；徐渭的繪畫，更是能讓后世名家甘為門下走狗。

若說才子，不僅是繪畫一項，也不僅是那朝那代，就是如今，又有幾人敢于徐渭比才華？

二

第二盅酒，衰人徐渭

徐渭一生命運多舛，坎坷的境遇養(yǎng)成了他執(zhí)拗和偏激的性格。他的生母是婢女，在徐渭十歲那年被逐出家門，可謂“幼年奪母”。成年后家道中衰，徐渭不得已入贅?gòu)D家，生活極不自在。26歲時，其妻逝世，他只得以教書糊口，可謂“青年喪妻”。在科舉道路上他也屢遭挫折，考了8次，直到41歲也未能中舉，“皆以不合規(guī)寸，擯斥于時”，可謂“中年喪志”。徐渭晚年以賣畫為生，常“忍饑月下獨徘徊”，最后在幾間東倒西歪屋中以73歲高齡結(jié)束了一生，死前身邊唯有一狗與他相伴。

“紅顏禍水”一詞可否形容徐渭？滿腹才華卻坎坷一生，由衰而瘋，比梵高凄慘太多。

三

第三盅酒，幕僚徐渭

嘉靖時期，東南沿海遭受倭寇的頻繁侵擾，徐渭雖然身無一職，卻幾次冒險隨軍去前線觀察形勢。37歲時他入胡宗憲幕府，出奇計大破徐海等倭寇，成為他一生最輝煌的時刻。當幕僚期間，徐渭的文筆很受嘉靖皇帝喜歡，他看到徐渭的《進白鹿表》后言，“凡儷語奇麗處，皆以御筆點出，別令小臣錄為一冊”。不過即便在官府工作，徐渭也經(jīng)常遲到早退，無故翹班喝酒更是常事。陶望齡《徐文長傳》記載說：總督府有急事找徐渭，深夜開門等待，徐渭卻喝得大醉，放聲叫嚷，胡宗憲反而加以稱贊。

不畏權(quán)貴、浪蕩不羈，崇拜徐渭的教授在講臺上學著他醉酒的樣子惟妙惟肖，一生輝煌僅限于此。

四

第四盅酒，瘋子徐渭

胡宗憲死于獄中后，徐渭深感痛心，更擔憂自己受到迫害，于是對人生徹底失望，以至發(fā)狂，得了精神疾病。他寫了一篇文辭憤激的《自為墓志銘》，而后拔下壁柱上的鐵釘擊入耳竅，流血如迸，醫(yī)治數(shù)月才痊愈。后又用椎擊腎囊，也沒死成。如此反復(fù)發(fā)作，反復(fù)自殺有九次之多，這位仁兄完全可以出版一本《自殺不死技巧大全》了。53歲后他游覽金陵、宣遼、北京散心，又過居庸關(guān)赴塞外宣化府等地，教授李如松兵法。得到“精神病患者”徐渭的真?zhèn)骱螅钊缢捎诙旰蟮目官猎瘧?zhàn)爭中一舉擊敗豐臣秀吉。

瘋子、病人，徐渭的經(jīng)歷其實比其在繪畫上的成就精彩太多。

五

第五盅酒，罪人徐渭

在不時發(fā)作的精神病中，徐渭終于出事了。

馮夢龍《情史類略》記載：“一日，渭方自外歸，忽戶內(nèi)歡笑作聲，隔窗斜視，見一俊僧，年可二十余，擁其婦于膝，相抱而坐。渭怒，往取刀杖，趨至欲擊之，已不見矣。問婦，婦不知也。后旬日，復(fù)自外歸，見前少年僧與婦并枕晝臥于床。渭不勝憤怒，聲如吼虎，便取燈檠刺之，中婦頂門而死，遂坐法系獄。”雖然下獄七年，但徐渭也沒閑著，在獄中完成了《周易參同契》注釋，并揣摩書畫藝術(shù)，藝技大進。后來在明末著名散文家張岱的曾祖父張元忭等的幫助下才獲救出獄。

自身坎坷也就算了，婦人還給他戴了頂綠帽子，捉奸在床對男兒而言是奇恥大辱，這家伙居然趁在監(jiān)獄勤修苦練，繪畫功力大增！

六

第六盅酒，畫家徐渭

出獄后的徐渭性格更加狂放恣肆，寫意水墨花鳥畫成了他的抒發(fā)情感的最佳載體。他的寫意畫皆一揮而就，用筆言簡意賅，氣勢奔放、不拘小節(jié)，用墨層次分明、虛實相生、水墨淋漓。在似與不似之間，將花鳥之神韻刻畫的入木三分，并且無不具備即興性和不可重復(fù)性，呈現(xiàn)出中國繪畫中最為強烈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它的《梧桐圖》，只以潑墨筆法繪其一小部分，卻有使人聯(lián)想到挺拔正直的參天梧桐。正如翁方綱在《復(fù)初齋詩集》中所說：“紙才一尺樹百尺，何以著此青林廬。恐是磊落千丈氣，夜半被酒歌噓唏。”

在寫意畫上因性格和態(tài)度所致，徐渭將人生百態(tài)注于筆墨之間，最終成就一代水墨大師。

七

第七盅酒，書者徐渭

談到徐渭的繪畫，就不得不說一下他的書法。徐渭的書法和明代早期書壇沉悶的氣氛對比顯得格外突出，他曾對臨摹古人有獨到的認識：“臨摹《蘭亭》本者多矣，然時時露已筆意者，始稱高手。”他最擅長氣勢磅礴的狂草，袁宏道稱他為：“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矣！”徐渭將繪畫豐富的運動軌跡與濃淡、徐疾、大小、干濕、疏密程度各異的筆蹤墨韻應(yīng)用到書法中，這種借鑒于繪畫的點畫表現(xiàn)方法，是對晉唐筆法的創(chuàng)造性破壞，同時也是對書法美術(shù)化傾向的創(chuàng)造性開辟。

創(chuàng)造性、前無古人，在書法上徐渭又開創(chuàng)了一個先河。逸筆草草、直抒胸臆，怎一個酣暢了得！

八

第八盅酒，“商人”徐渭

徐渭晚年沒有什么經(jīng)濟來源，只得靠賣字畫度日。但徐渭賣畫也是隨性而為，手頭稍為寬裕，便不肯再作，有人來訪，他便手推柴門大呼：“徐渭不在！”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凡是前來求畫的，須等到徐渭經(jīng)濟匱乏之時，才上門投以金帛，不消片刻就能獲得滿意的作品，若趕在他囊中未缺錢，那么你就是給再多，也難得一畫。徐渭特別喜歡吃蟹，許多題畫詩記載了朋友們用活蟹來換他畫蟹的經(jīng)過，《徐文長文集》中有《賣貂》、《賣磬》、《賣畫》、《賣書》等詩，這種虧本買賣充分顯示出這位大畫家凄涼的晚境。

徐渭曾在其名作《墨葡萄圖》的落款大概概括了其晚景：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文人賣畫的凄涼晚景在徐渭這里格外明顯，他的窮迫、他的喜好、他的人生、他的境遇，都在尺尺絹布間流淌至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想必讀者對徐渭已不再陌生。

徐渭一生命途多舛，遭遇坎坷，晚年悲苦凄涼，形影相吊，他將自己的悲憤和懷才不遇之感融注于筆端，創(chuàng)造了一幅又一幅驚世駭俗的水墨名畫。也只有他這種激烈的性格，才能夠?qū)⑶楦袃A注于繪畫之中，讓后人來體驗其生命的痛苦、倔強與美麗。

徐渭落寞的一生，真可用他紹興青藤書屋里的一副楹聯(lián)作結(jié)：“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