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色風景

課上到一半，高兵的鋼筆沒水了。

整個五年二班只有高兵總是使用鋼筆，這跟他的年齡有關。高兵15歲了，在滿是十來歲孩子的教室里，顯得鶴立雞群。

轉學來這里已有一個多月。第一次和大家見面的情景，高兵還歷歷在目——他剛出現在門口，就有人說：“這位老師，您走錯教室了！”

高兵的個頭和姓氏一樣，高。他已接近170厘米，唇上長著細密的絨毛，喉結若隱若現。高兵上學晚，頭腦又不太靈，加上不斷地搬家，愣是讓他留級好幾次。本該就讀初中的他，因此還戴著紅領巾。

新環境帶給高兵的，是孤獨。他總是被迫面對同學們的異樣目光與竊竊私語，沒人主動搭理他，大家都喜歡和同齡人交往。

即使發現鋼筆沒水，高兵也不知能向誰求助。

左手邊，突然推過來一瓶墨水。高兵轉頭，正對上同桌黃騰的目光。

高兵感激地笑了，黃騰卻慌張地低下了頭。

黃騰

一塊橡皮丟在黃騰頭上，他轉頭，看見林新滿臉的不爽。

林新是個不良少年。留級過一年，自我感覺資歷比其他人要老，因此總是一副老大的模樣。他敢于違反各類紀律，喜歡模仿黑幫電影。

林新本能地反感高兵。他享受沒人敢惹自己的感覺，而高兵無法給他這種感覺。

林新變著花樣找高兵的茬，而高兵只是一次次的忍讓。林新喜歡添油加醋在背后議論高兵，不知情的聽了會以為高兵是個街頭惡霸。原本大家就不太喜歡接近有年齡差距的人，這一來更是敬而遠之。

在同學們排擠高兵的這件事上，林新直接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黃騰則屬于標準的弱勢群體。他不知道林新為何找茬，忐忑不安。

“你小子，跟那老頭很好嗎？”林新將高兵直接老齡化。

黃騰流汗。

“基本上大家都不喜歡他，你不是想站他那邊吧？”

黃騰搖頭。

“其實要劃清界限很簡單，你可以試著整整他，”林新壞笑，“比如，把那家伙很寶貝的筆記本藏起來，讓他著急著急……”

壓力之下，黃騰怯弱地點點頭。

回去后，黃騰趁高兵不在，悄悄把他放在桌上的筆記本藏到自己的抽屜里。想想怕被發現，又轉移到了書包里。全程提心吊膽，完事后回頭看看林新，林新豎起大拇指。

高兵回來了。

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筆記本消失了。他趴在地上反復尋找，只看到無數的小腿和大腿。

高兵心急如焚，他第一次跟同桌說話：“呃……黃騰同學，你看見我的筆記本了嗎？”

黃騰矢口否認。

接下來的時間，高兵一直處于魂不守舍狀態。黃騰表面平靜，內心的風起云涌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晚上，黃騰面對著“偷”來的筆記本，滿心羞愧。煩躁之下，他隨手翻閱起來。

這一看，他竟被吸引了。

表面上，這是個毫無特別的本子，想不到里面卻密密麻麻，全是字！那赫然是一篇又一篇童話故事，字跡工整，內容精彩，引人入勝。

黃騰邊看邊贊不絕口，他明白了為何高兵如此緊張。

第二天見到高兵時，黃騰的罪惡感更重了。高兵卻沒發覺，還微笑著跟他打招呼。

“抱歉……”黃騰邊說邊掏出筆記本，“這個，我昨晚回家才發現拿錯了……”

高兵喜出望外：“不不，非常感謝你！沒丟真是太好了！”片刻后窘道，“你……看了？”

黃騰無法抑制贊美的欲望：“嗯！寫得太好了！”

“真……真的？你……你喜歡哪篇？我比較滿意的是……”

圍繞在高兵身邊一月二周三天四小時五分六秒的愁云，此刻全部消散。入學以來，他第一次這么快樂。

他們就這樣旁若無人聊了一天。上課小聲聊，下課高聲笑。

林新看在眼里，臉氣成茄子色。

放學時，黃騰幾乎是被林新拖出教室的，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投入。

黃騰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不等林新把他帶到僻靜之處，就聽見有人高聲喊道：“你干什么？”

接著就看見高兵鐵塔般的身影。

“多管閑事！”林新罵道。

高兵嘆了口氣：“討厭我不要緊，沒必要為難別人吧。”他突然一拳砸在墻上，墻坯被震得接連抖落，留下一個明顯的拳印。

“打架，不是好事。”他輕描淡寫地說。

然后，他帶著黃騰揚長而去。林新原地稍息。

黃騰激動地說：“你酷斃了！”

“手疼死了，我裝瀟灑而已！”高兵呲牙咧嘴，“那，我們繼續聊童話好不好？”

“太好了！”黃騰興奮，“其實……我也悄悄寫過東西，你要不要看？”

“那是當然！”

這天起，高兵與黃騰正式成為所有人眼中的好朋友。

林新

這節體育課，老師讓大家自由活動。同學們在操場上盡情舒展筋骨。

高兵因為拉肚子，請假在班上自習。

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林新悄悄跑回了教室。他作賊般朝里面一看，果然，高兵上廁所去了。

林新迅速走進教室，直奔唐果的書包。

唐果是個千金小姐。家里有錢，人又貪吃。林新順利地在她的筆盒里找到一張50元鈔票。

林新將錢夾進黃騰書包里的一個筆記本。

“有人撐腰就那么拽……讓你知道我的厲害。”林新冷笑。

任務完成，他像老鼠一樣逃離了現場。整個過程2分鐘不到。

高兵

下課了，大家陸續回到教室。

黃騰向高兵打招呼，高兵苦笑。

“忘了給你，這本是我寫的東西……”黃騰抽出被動過手腳的筆記本遞給高兵。

高兵樂呵呵地把筆記本放進書包。

臨近放學的教室里，突然響起平地一聲雷，只聽唐果慘叫道：“我的錢不見了！！！”

教室一陣騷動。

班主任以驚人的速度趕來。了解情況后，她的眉頭皺成了抹布。

全班人都被留了下來。大家議論紛紛，目光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

根據唐果的口供，失竊時間應該是體育課。那時，教室里只有一個人。

“不、不是我……”高兵急忙解釋。

“嘿，搜搜每個人的書包不就知道了？”林新圖謀不軌。

“不行，這樣太不尊重人了！”黃騰以為林新在針對高兵。

“不是賊，怕什么？”

不少人附和。

“沒憑沒據，不能這樣。”班主任主持公道。

氣氛更加尷尬，每個人都歸心似箭，等待自首顯然不可能，各種不滿在空氣中醞釀。

高兵突然抓起書包，把所有的東西嘩啦倒了出來：“大家自己看吧，我沒有偷錢！”

一張綠色的鈔票，安靜地暴露在書本與文具間。

“我是被陷害的……我發誓我沒有……”

黃騰說：“我相信。”

高兵哭了：“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不該轉來這個學校……不，我不該還來念小學……”

黃騰無言以對。

以后的事發生得很迅速。

高兵轉學了。

盡管老師一再表示相信高兵的為人，但輿論壓力依然令高兵喘不過氣來，他選擇了逃避。

臨行前，高兵只和黃騰見了一面。他把寫過的厚厚幾大本文字送給了黃騰。

“我記得你的地址，我們可以通信。誰寫了新作，都要讓對方看看。”高兵爽朗地笑，像個大哥哥。

黃騰卻難過得說不出話。

身邊的座位重歸空曠，他感到寂寞。

黃騰

一個月后，黃騰收到一個包裹，里面是一本全國有名的少年雜志。目錄里有高兵的名字，他發表了一篇小說——《我的朋友》。

“……我的樣子比所有人都要老，因此我沒有朋友。我試圖接近大家，可他們卻不愿接受我。”

黃騰想起自己第一次遞給高兵墨水時的情景。

“……他是我的第一個朋友，雖然我們相差5歲，但當我們暢談彼此所熱愛的童話時，卻絲毫沒有距離。”

黃騰想起自己把高兵的筆記本帶回家的情景。

“……如果沒發生那些不愉快的事，我們現在還會坐在一起交流劇情和角色吧，呵呵。”

黃騰想起最后一次見高兵的情景。

“即使如此，我也依然感激能去那個學校，因為它讓我交到了有共同愛好的朋友。嗯……我會繼續加油，希望你也加油，我的朋友。”

黃騰的眼睛模糊了。

不遠處，林新正和狐朋狗友閑聊，他故意對黃騰喊：“老頭給你來信啦？”

黃騰慢慢走向他們。

“之前我就想問，錢的事情，是你搞的鬼吧？”

林新心虛地一笑：“老頭走了，你反而不安分了。”

黃騰冷靜地說：“我們，出去打一架！”

林新吹個口哨，雙手叉腰走出教室。沿途是詫異的目光。

“你瘋了？你怎么打得過他？”有人對黃騰說。

黃騰一笑：“當然打不過……但，我必須回應好朋友的熱情。”

他回頭看了一眼攤在桌面上的雜志。

“我會加油的，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