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樣子像圣誕樹飾物的獨木舟飛船即將降落在一片火星沙丘陵上。旭日從孔雀山后面冉冉升起,把大地抹上一層淡淡的紫色。陽光準確無誤地投射到船舷上,使它平添了幾分閃爍的星光。
船上有四名勇士。他們的知識博大精深,經過在地球山巒和戈壁的千錘百煉之后,他們反應靈敏神速。他們還在極端的病毒環境里經受過錘煉,他們的血液里包含著無數毫微米機器人,這些機器人能夠消除任何病毒感染。高額的報酬激勵著他們的行動。在過去的戰爭中四人都因錚錚鐵骨而榮獲過“紅心”獎章和授帶。他們都善于忍受疼痛。他們視死如歸,正像先古哲伊壁鳩魯所言:“有我們存在,就沒有死亡;有死亡存在,就沒有我們。”
飛船緩緩地降落著,好像是要落到一個發光的噴氣平臺上。然后才像一座摩天大樓的電梯似的,平穩而迅速地降落在地。
一股氣浪朝孔雀山的巨大蒼穹和瓦列斯——馬里涅里斯深谷涌去,沿途吹起了陣陣灰塵。
“醒醒,鮑里斯·依萬諾維奇。”清脆嘹亮的話音進入了總統的睡夢。
“醒醒,鮑里斯·依萬諾維奇。”通話系統再次發出了呼叫,語氣急迫,“總統里緊急呼叫。”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吃力地睜開眼睛。與此同時眼罩的雙分子層也被激活。在占據正常視野四分之一的虛擬屏幕上美國總統正面對著他。
在那無法辨認的墻幕后面是一雙細細的眼睛,外加淺黃色的臉龐,再就是白宮橢圓形的辦公室。虛擬屏幕的一角,時鐘在走動著。彼得堡時間:凌晨3:50。在華盛頓當然要比這早得多。
通話系統建議選擇交流方式。
語言的、思維語音的和虛擬鍵盤的……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感到十分疲倦。兩只眼睛老是在盡力重新睜開。
通訊系統等了規定的五秒鐘之后,就自動選定了單頁面分界可視語言交流方式。
“發生了什么事,里?原子戰?可怕的病毒襲擊了美國的主要水塔?”仍躺在帝王寶床上的人問坐在頗為破舊的橢圓形辦公室后的人。
“當然不是,鮑勃。”總統不好意思地回答。
“里,安裝緊急熱線是為非常情況使用。”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嚴厲地說,“你可別做使我因此而后悔的事哦。”
“可這確實是非常情況,鮑勃。你當然知道,現在美國在火星上的第五次考察正在進行……”
“那當然,怎么會不知道呢,里。我已經向你,也同樣向你的人民表示過祝賀。”
“問題是,大約一小時前我通過宇宙網絡渠道獲得了一條令人很不愉快的消息……我等不到清晨了。你懂的,我像你一樣,都當過宇航員。”
“行了,行了,究竟是怎么回事,里?”鮑里斯·依萬諾維奇馬上想到,他的語氣太過于粗魯,現在正感到內疚的美國總統可能因此會感到受欺負……他立即命令通訊系統利用交流分界處理器把他的語氣變得柔和一些。
“我們的考察隊員遇到了火星人。其中一名叫杰克·陶·彪的犧牲了。他是我的一個遠親。”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不由得想到,總統的緊張情緒原來有具體的緣由。但這難免有失國家的體面。美國人為什么會這樣直截了當地把那些本該隱藏在家里的悲哀抖了出來呢?
“碰到了什么人?說真的,我聽到這消息后,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該不該檢查一下你的宇航員們的神經狀況。中毒、休克、過量地吸食時髦的麻醉品……”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盡量心平氣和地說著,“所有這些都會導致意識功能的削弱。”
“鮑勃,這都可以排除。遙測裝置、傳輸器、微毫傳感器運行都正常。所觀察到的一切數據馬上就傳到設在火衛一上的傳輸設備上,然后就傳到網絡控制中心。”
“那你為什么還要深更半夜地給我打電話,而不打給中國的陛下,那位也當過宇航員的、你的戰略伙伴呢?而且,北京現在正是早晨嘛。”
“問題在于,那些火星人……不是中國人。”
總統顯然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也許是通訊系統幫了他的忙,但是他臉上卻流露出一種失落,甚至可以說有點失望。
“那么,那些火星人是哪一國的人?是俄羅斯人,對不?這好像是一種挑撥,老朋友里。俄羅斯宇航員過去沒有過,現在也沒有在火星。你知道,我們是不搞這種代價高昂、思考尚欠成熟的玩意的。我們只搞自動化技術,而且只局限于地球極地范圍……”
“鮑勃,我有十五分鐘的傳真錄像。我可以馬上傳來給你。只是你要允許我進入你的信息庫。”
“我允許你進入,”鮑里斯·依萬諾維奇暗自思量著,“可是得同時讓兩個旋翼中隊升空警戒,還要激活軌道上的伽瑪—激光平臺。你今天使我很掃興啊,老朋友里。”
火星車以每小時48千米的速度行駛在沙丘上。在地球柏油馬路上這樣的速度可就慢得令人發笑了。可在這里卻已經是快得令人難以置信。上幾次的考察隊員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如此快的速度。12個輪子,每一個都有一組傳動器、單獨的設備和一臺自控電腦,電腦的核心部分有10個信息處理器。這12套系統都與飛船上的超級計算機相聯。超級計算機又與航行衛星、常設的流動地震儀及其他許多設備保持著聯系。
看起來,似乎這一切都是多余的。但順便還得一提,沒什么交通工具在火星上行駛能夠超過兩個禮拜。在這個看上去似乎平靜、極少火山活動、地殼又十分厚實的星球上,生命——無論是它自身的,還是外來的——都不可能存在。這里的生命只有經過20億年后,等變冷和膨脹的太陽已經把水星吞食、把金星熔化、把地球上的一切生物燒光時才會出現。
“距‘納塔尼埃爾·約克’號還有68火星千米。”飛船超級電腦,確切地說,是通訊設備的附屬系統通報說,“風速不高,氣溫——10℃。氣溶水化合物出現量沒有記錄到。整個丘陵是由無數東西縱向的沙丘組成。斜坡勻稱,平均寬度為1.6千米。一切平安無事,我們可以來玩密林游戲。我是一名當之無愧的玩家,船長烏艾特還算是一位有藝術智力水平的‘哲學博士’。如果你們不愿意動腦筋,我倒可以讓你們放松一下。瞧,這里就有一條俄羅斯的最新趣聞。科洛泊克從澡堂里走出來,說道……”
“電腦仁兄,我不知道科洛泊克是何許人物。你根本沒有必要來逗樂我,也沒有必要跟我玩什么游戲。”
其實船長烏艾特是認識科洛泊克的,但是他討厭電腦那糾纏不清的煩人畫面。電腦所告知的一切數據都已經復制在帽襯下邊的顯示器上。顯示器上方映出了火星的全部地理位置。在透明的、蒙有單分子涂層的中央顯示器上出現了“擴充的實景”。這個實景只是在普通實景上加入距離、速度、方位角的數據和顯示出來的提示及注釋而已。
“你當然是玩密林游戲的高手。”船長烏艾特心里想著,“但是在火星上一切平安無事是不常見的。麻痹大意是要壞事的,眼下你還沒有遇到麻煩。這個丘陵的地貌就像東方撒哈拉大沙漠一樣,記得在那里一顆聚能火箭彈穿透了我的坦克甲板,燒死了我的全部三個戰友。只有我幸免于難……只有休斯頓某位自作聰明的人才會給獨木舟飛船取一個自己私人的名字‘納塔尼埃爾·約克’。這是一個不祥的名字,一個刺激人神經的名字。至少對考察船船長是如此。”
‘納塔尼埃爾·約克’號的其他三名成員都是細眼睛的美籍亞洲人。他們都受過特技訓練。上頭對全體成員的要求只有一個——證明投入資金的正確性。為已經沾滿糞便和血污的社會找到一條出路。也許這是最后一次嘗試了。
七年前整個世界充滿了動亂和反動亂、恐怖和反恐怖……如今突然出現了短暫的平靜,大家也許累了,眼望天空,望著那顆紅色的星球,仿佛看到了希望……
然而四次火星考察均告失敗。犧牲了八名宇航員,浪費了大量的資金和技術設備,仍然沒有找到任何在星球表面積蓄的冰和像樣的能源。
最后的這一次考察如果失敗,那么在紐約和北京,人們將會從青銅浮雕上看到那一張張犧牲了的英雄宇航員無光澤的臉,而且是被抹上了狗糞的臉。
但如果相反,考察成功了,投資就會像河水一般地涌來。那些一心想干一番事業的億萬富翁就會從自己的安樂窩里爬出來,開始把資金投向第四星球。下一代人,至少是那些比較富裕而又理智的人會到火星上去生活。
“你們喜歡美麗的景色,你們會得到的。”電腦說,它的嗓音帶著感情色彩,流露出一種為自己所做工作而感到的自豪感。
真的難以琢磨。火星上的距離是不可靠的。看起來明明是微微閃光的褐色曲折道路,馬上就變成火星地殼的巨大裂口,正如地質專家所說,這是一種冰水自然現象。裂口稱為瓦列士·馬里涅里斯大峽谷。用地球人的說法就是海底峽谷。峽谷的上方彌漫著碳酸氣。谷底在視力范圍內是看不清的,好像是一道地獄之門。但是紅外望遠鏡裝置卻能勾畫出谷底,把它拉近拉平。看起來終歸是動人的。
那緩緩移動的深綠就表示谷底,似乎就是一條比亞馬遜河寬許多倍的大河。從前滾滾洪水和蒸汽就是從這個峽谷流過的。宇宙洶涌的拍岸浪也許會飛濺到火衛一的軌道上去……
烏艾特把目標校準儀放下,舉起了紅外望遠鏡。他觀察到的現象是,下面深處有冰在閃閃發光。“實景擴大”的顯示器給畫面附上了自己的文字解釋——垂直距離約1.6千米,地平經度300。最主要的,這一地區的確有高反照率。
“女士們,先生們,該干活了。”
船長頭盔上的通訊器把要考察地區的坐標傳達給火星車的其他成員。艙門打開了,梯子放下了。第一個下到地上的是杰克·陶·彪。他手里提著一個小集裝箱,箱里裝著一整套化學試驗設備。杰克的任務是,下到冰河的可能出口地帶,盡量靠近出口。第二個離開火星車的是維芙恩·妮古恩。這位美女長著一雙綠色的眼睛,身段十分標致,智能相當出色。她的集裝箱內有一個激光攝譜儀。第三個鉆到火星“太陽”下面的是塞松·京。他帶的箱子容積最大。內有一臺地震儀和一臺氣象傳感器,還有一套帶有智力引導系統的火箭探測器起動裝置。這些設備就像不久前在東方撒哈拉大沙漠的“重水杯風暴”戰役中用來摧毀敵人倉庫的那種設備。說來也巧,京在那里也是烏艾特的屬下。
船長約翰·烏艾特應當觀察全部三名宇航考察員的狀況。他現在正看著他們在含硫酸鹽的地面上留下來的痕印。同時他還要查看休斯頓飛行指揮中心通過宇宙網絡發來的指令。三名考察員的通訊設備都已開始毫不間斷地既傳送他們身體的生命活動信息,又傳送進入他們視網膜即目睹到的景象信息。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躺在彼得堡郊外帝王別墅的床上,親眼看到了已經犧牲的宇航員陶·彪。當然并不是在真實情況下看到的。
每一名宇航員的生命都極其寶貴,其價值是由其被送到火星的費用和準備飛行的花費構成的。如果所獲的信息價值會超過宇航員的生命價值,那么宇宙的指揮就會立刻下達犧牲任何宇航員去獲取的指令。關于第四星球中緯度和赤道地帶表面水的信息是無價之寶,因為它能夠把上千億美元的資金吸引到開發火星的規劃里來……無論如何,陶·彪返回火星車成敗機會的比例是80比20。在碳酸氣旋風從谷底升起來之后,維芙恩進行攝譜分析的工作就受到了阻礙。她的成敗率就是70比30。
陶·彪利用超強單分子繩索沿著峽谷的峭壁往下落去。
從深深的谷底升上來的碳酸氣旋風一個勁地要把他從近乎垂直的谷壁上卷下去,但是后來又散開了,只在他的宇航服上留下了一些液態的碳酸滴。
陶·彪用心理學技術很快就把脈搏和呼吸調整到正常狀況,然后他向船長請求繼續下降。
又下降了20來米,他終于見到了船長在上面“看中的”那個突出的巖石平臺。明亮的“陽光”沿峽谷掃射過來,現在已經落到那個50米的平臺上。無需做任何分析就可以明白,船長的判斷是錯的。那只是一些疏松而帶溶水氣泡的巖層,離真正的水還遠著呢。該返回了。
“船長就好像一個被戈壁弄得精疲力盡的旅客那樣夢見了水。”陶·彪這么想著,當然鮑里斯·依萬諾維奇還不知道這一點,為了不增加負載,航員的思想是不會通過宇宙通訊渠道傳送的。“然而一個身處戈壁荒漠的游客只不過是60~70千克在駱駝尿里泡臭的腐肉而已。約翰·烏艾特要為價值500億美元的考察負責,這次考察給了地球最后一次拯救的機會。”
盡管如此,這個凸出的平臺還是存在一種奇怪的、淡藍色的反射光。
到達這種光源還剩下100米的距離,下到那里似乎不成問題。只是在這個籠罩水溶氣體的平臺上溜達一下也算一種滿足。
陶·彪思考了大約半分鐘,便做出了下去的決定。既然在這個問題上有一張價目表:“價值等于一個人的生命。”所以他不想再去征求船長的同意。不能排除,他終歸得付出生命。
現在船長想的只是考察成功,他最有可能鼓勵別人的自我犧牲精神。但是明天他會突然明白,正是他派別人去死。任何工業的成就和人民利益的增長都不能消除他負有罪責的思想。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在不可避免的災難來臨的前夕都會產生這種思想。
杰克·陶·彪并不愿自己的船長來承擔罪責。他沿著繩索往下爬,心里想著,生命就像水,它可以被從這一容器倒到另外一個容器去。這是他追隨崇拜的釋加牟尼的祖父說的話。這位亞洲老人是坐著圓寂的。他的話是對的。千百萬勞工的生命實際上就像水一樣,被從這一個容器倒到另一個容器里去。閃光、折射光——一切都是迅速而短暫的,接著就是永恒不變的水流和位移變換的水流……
腳下發出了沙沙的響聲,似乎已經觸到了地面。盡管船長烏艾特,還有稍后一點的、遙遠的休斯頓都在注視著杰克,但現在他們都沒有發來任何一點預警。
杰克用自己經過特別訓練的寬視野的眼睛很快地把實景掃描了一遍。
“放大的實景”給他提供了準確的信息。離峽谷頂有1.6千米多的距離。頂端以五彩繽紛的色調匯入雪青色的天空,其邊緣在光波里是看不見的。到對面峽谷的巖壁大約有80千米。在“海底峽谷”里游弋的光和碳酸霧氣構成了自己特有的世界。在那里方向混淆不清,距離嚴重失真,在空間的位置很難確定。一座窄窄的、幾乎是精雕細刻的“橋梁”把那個凸出的平臺與谷頂連接起來。橋后一道裂隙分明可見。如果更確切地說,那是一個巨大的、與凍結巖層崩塌和凍結層以下水面解凍有關的山體崩裂。他良好的速記能力記錄了這一切。宇宙網絡能夠幫他把這一切傳報上去。裂隙的兩面有冰在閃光。這冰把光折射到凸出的那個平臺上。平臺又把它反射給船長。
盡管通訊設備已經通報了海底峽谷地區的震動,可他們卻沒有發出任何警報。網絡接入口都正常運轉,但烏艾特和休斯頓卻沉默不語。監視頻道系統已在心安理得地犧牲生命……
走在那個咯吱發響的“橋”上,杰克頓感心顫。如果往下降,那差不多就是4.8千米。要是只有80千米就好了。面對這4.8千米他思緒萬千,感到自己微不足道。看你爬到哪兒來了,小子?你本來可以有兩年的時間吃吃熱狗,抱抱姑娘,泡泡浴場然后去應征入伍。在任何一次戰爭中你活下來的機會都要比在這里多100倍,因為在地球上你——是屬于自己的。
崩裂的規模相當于劈出了一條街道。由于這冰,任何一個商場都充斥了中西歐某些城市保存完好的水晶和六柱體玻璃藝術品及器皿。
杰克有時覺得,這些冰好像是經過某人手工加工出來的。具有俄羅斯第一帝國時期或是日本裕仁天皇時代宮廷建筑的風格。瞧,這里是懸樓,那里是小寶塔;這里是臺階,那里是雕藝邊框。哦,沒有的事,是胡言亂語,當然……
杰克好像被電流觸了一下。盡管他的宇航服暫時保持著最佳的絕緣性能,但這位宇航員仍舊不能止住顫抖,猶如已經處于休克狀態,甚至需要注射少量腎上腺素。這個工作是由早先已經植入他的二頭肌內的微型膠囊來完成的。
在峽谷峭壁旁地面上躺著三具人的尸體。他們蒼白的臉上蒙著一層霧淞。他們身上穿的是一種類似100年前左右地球北部地區制作的粗纖維衣服。
杰克從集裝箱里取出了醫學分析儀,并把它放到一個冰凍人的皮膚上,按下了啟動鍵。當針頭扎進那人的皮膚時,聲視傳感器馬上就捕捉到了破裂聲。杰克的脈搏頻率就增大了一倍半;當針頭繼續深入的時候,就明顯感到內層的密度在減小。等了幾秒鐘之后,醫學分析儀便在頭盔襯墊的顯示器上發出了情報。
杰克馬上明白,這與活體生命有關。
他已不再惋惜自己的生命,因為問題再清楚不過——釋加牟尼等古典圣人說得對。生命就像水,它可以被從這一容器倒到另外一個容器去。人是容器,星球是容器。整個世界都是有生命的。火星的天空在注視著杰克。天上飄著一片片碳酸氣浮云。現在他已不再感覺到冷了。天空向他灑下了溫和而有光澤的雨水,他感到,他已經跟這個星球融為了一體。他的呼吸突然變成了火星的呼吸,這星球在沉睡,而并沒有死亡。
杰克再次看了看那三具尸體,就沿著裂隙向前走去。裂隙的兩壁全由冰層組成,而且是由源于地球的冰層組成。因為首次表面分析就表明,它里邊缺乏存在于火星冰里的鐵和硫酸鹽的礦物雜質。其實只要看一眼就能夠發現兩者之間的區別:地球冰是淡藍色的,而不像火星冰是橙黃色,或者火紅色的。冰層內部呈淡藍色——這可不是幻覺,縱然大腦有一部分是會使人產生錯覺的,但是杰克的這一部分就沒有起作用,因為他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些被凍死的馬匹。馬尸上還有馬鞍、馬被和籠頭……
杰克不由回頭一看。剛才還躺在裂隙入口旁、處于深度假死狀態的那三個怪人現在已經走在他的身后。每個人的身高都比他高出一個頭,肩也比他寬出許多。他們銀灰色的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
杰克舉起手來,手掌往上翹起——這是一個表示友好的手勢。任何一個人都懂得這個手勢。可三個怪人卻絲毫不理睬,徑直向他靠近,并開始從三面向他包圍過來。這時杰克才意識到,他們是要把他殺死。雖然他精通武術,可謂高手,但現在他卻無能為力。三個人已經像鋼鉗一樣緊緊地扼住了他露在頭盔外面的供氧管道,抓住了他軟弱無力的雙手,使勁地從兩側勒住他。他頭盔的接口和鎖鏈都已經迸裂。
這三個怪人不會只是簡單地把他殺死了事。他頭盔襯墊上的顯示器會給三個怪人顯示出,怎么樣到達其余考察隊員那里。想到這里,他身子一縮,把左手稍微解放出來,夠到了挎在腰上的那無需上膛的大口徑手槍。柯爾特式手槍的掃描瞄準器已經在頭盔襯墊的中心顯示屏上顯出取景框,框內的十字已經對上了一個怪人凸出的腦門。但就在此刻,他的手已經被扭脫臼,頭盔也被徹底摘下。
三個怪人放開了他,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已沒有必要再抓住他了。下一步就留給火星的大氣去輕輕松松地完成吧。火星的大氣比任何強手都要兇暴。此時此刻,當沸騰的熱血從杰克的眼、耳里流出,并把他的眼球沖出眼眶的時候,他還來得及想的是,生命是美好的,至少在他上學以前是如此……
總統里仍在熱線電話旁,在電話里聽起來給人產生的印象是,他在嘔吐。
“其他宇航員怎么樣了?”鮑里斯·依萬諾維奇盡量顯得關心地問。
“他們在10分鐘以前也犧牲了。我們現在已經得不到視頻信息了……”總統哽咽了一會兒,“也許他們注定是要失敗的。他們的最后一刻是令人痛苦的。”
“現在我不想談這個問題。無論如何我都要向他們的家屬表達我的慰唁。明早見,里。”
“明早見,鮑勃。希望你明天打電話給我。”
四點鐘一到,腦袋瓜就嗡嗡直響,昏昏沉沉,猶如身負全部重型裝備經過10千米的急行軍之后所感受的那樣。
現在鮑里斯·依萬諾維奇本不該把忠實于自己、又消息靈通的將軍激活調來。
來者是一位虛擬專家“維納斯基—2”,如果更確切地說,是整個虛擬專家組的頭,網絡之神。鮑里斯·依萬諾維奇,過去的網蟲鮑勃深知這個程序主體的厲害:他已經達到……利用計算機超級病毒隨時馴化人的水平。
“維納斯基—2”用人類智力波查遍了網絡線路和資料庫,同時迫使安裝在防火墻或堡壘墻后的局部防衛俯首聽命。而這位虛擬專家以智慧進化的名義降服,或者殺滅了病毒。但他還有更進一步的目標,要搜索到能夠導致心靈制動現象的研究資料……
然而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對什么心靈制動啦、憑虛升騰啦之類的胡說八道并不相信,他信的只是紀律和責任,只是建設在自我約束和自我犧牲的合理基礎上的社會組織。他的美國伙伴——總統里也一樣。但是作為國家元首,他有責任采取某種措施。
虛擬專家在經過無數分—秒—微秒之后,經過無數次的心靈操作之后,卻得不到任何令人感興趣的東西。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再次看了看總統里發來的視頻畫面。杰克所走的峽谷兩壁似乎有人工雕琢的痕跡。不過從原則上講,所有這些罌粟頭樣的花飾都有可能是星球本身在始石器時代冰水活動而自然生成的。冰雪深處的那些很像馬匹樣的奇怪陰影,也同樣只不過是礦物質的天然構成。
總統里所說的那三名像俄國人的殺手看上去很模糊,而且閃動。當攝影機的分辨率不足的時候,或是無線電子抗干擾的方式變更的時候,這是常見的現象。不,鮑里斯·依萬諾維奇當然不懷疑伙伴里會搞挑撥離間的小動作,因為經過“泥腳戰爭”(可能指農民或奴隸起義。)之后,北美聯邦既沒有能力,大概也沒有任何干涉和反對俄國政策的企圖了。在反對“網絡哈里發國”的時候,俄羅斯及合眾國是結為一體的。說實在的,那個時候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就已經和總統里建立了友誼。但是,如果坦率地說,在總統寶座更迭之后,就沒有任何一位美國國家元首有能力實行積極的外交政策了,但是施加某種精神壓力的愿望還是可能存在的。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就這么考慮著。
他又一次看了看畫面。
現在大家都睡了。明天早晨還得給美國人民發去慰唁。對那些從新聞發布會上來的小伙子們是不需要做任何解釋的。他們同樣會全面研究這次美國宇航考察的失敗……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考慮之后,又一次把畫面放到最大,這時他驀然在一名“火星怪人”的胸前發現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這位最高統帥立即回放,并鎖定了這個細節,然后把它放大。
火星怪人的胸前竟然是一條軍官制服上有穗綬帶,而且它很像第一次世界大戰和俄國內戰中俄羅斯軍官所佩戴的綬帶。
全俄思考和推理中心的上校是一位飽經世事、固執己見的人。這可以從他保持不變的嚼聚能口香糖、抽悶煙斗、喝可樂果飲料等生活習慣看出。他的動作溫柔,但幅度大、有精神。他年輕,受過教育,又聰明能干。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就愛跟這樣的年輕人打交道,同他們一道振興國家。但是近來他在場的時候,他們都有點膽怯和害羞。這使他感到痛苦。
“上校,您讀過布萊爾得貝利的書嗎?”
“嗯,誰沒讀過,陛下……”
“這種尊稱是在檢閱典禮上用的。現在我只是鮑里斯·依萬諾維奇。”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和美國不同,布萊爾得貝利正進入我們學校的教學大綱。他是人類的明燈。在彼得的伊沙基耶夫斯基廣場矗立著他的紀念碑。他被自己的火星英雄簇擁著。但實際上他只是把火星當作舞臺來利用……”
“好了,好了,不用多說了。我們還是來談談軍官制服上的穗帶吧?”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兩天來我研究的只是這個問題。我找到了有關第一帝國和第二次叛亂時期俄羅斯軍隊連隊失蹤的資料。數字信息很少,因此我只有靠‘什瓦’型六臂機器人的幫助把全部書面檔案資料和回憶錄修復后,又重新看了一遍……可以省掉過程細節來談嗎?”
“請談吧,上校,原則上講,我感興趣的就是結果。”
“戰爭史研究專家奧斯門斯洛夫斯基教授研究過這個問題。他列出了一份神秘失蹤的軍隊分隊名單。該名單20多年前發表在一期讀者不太喜愛的雜志上。照教授的看法,特別有趣的是,1916年10月在盧茨克郊區失蹤了幾個帝國皇家兵團的騎兵連。大概也是在同一地區、同一時間還失蹤了一個奧地利輕騎兵連。當然這個問題有一種純屬地球的解釋,即他們是在猛烈的機槍和榴彈炮火的襲擊下消亡的。但是,奧斯門斯洛夫斯基教授卻另有考慮。他把這個問題和……聯系起來……”
“和什么聯系起來?”
“和存在某種空間轉移通道聯系起來。這種通道能夠把有生命的活體連同其所謂‘客觀現實的片段’一起轉移到另外一個世界,也可能是另一個星球。正是那些‘客觀現實的片段’才使從地球轉移來的生命體得以完好地在另外的世界保存下來,直到他們被改造成當地的生命形式為止。也就是說,人似乎可以交替著存在于兩個世界——一個世界保持著必要的穩定,而另一個世界則發生改變……奧斯門斯洛夫斯基甚至確定說,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自己生命的最后40年都在力求證明空間轉移通道的存在。至少在1916年他就曾與尤斐就其作用包含非線性性質的、假定的抗重力問題進行過探討……但是我還要重復一點,那家雜志并不太體面。它有一個名稱叫《Иии》。令人驚訝的是,在奧斯門斯洛夫斯基的任何一篇嚴肅的文章里,我都沒有找到任何提及空間轉移通道的論述。”
“我想和他見見面。”元首直接說道,“我們有些問題要談。”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這是不可能的。奧斯門斯洛夫斯基在一個月前就去世了,是在一家名叫菲利浦·杰克的精神病醫院去世的。”
“那就是說他是在我們第五次火星考察開始之后死的。真遺憾……上校,我感謝您所做的工作……但是,您沒有感覺到在您查找資料的時候有什么奇怪之處嗎?我可以保證,這里沒有隱蔽的腦波檢波器,我只要您開誠布公地講。”
上校有點躊躇起來。
“我覺得,陛下……鮑里斯·依萬諾維奇,我覺得奇怪的是,在網絡上沒有留下《Иии》雜志的任何文章,總之絲毫沒有提及奧斯門斯洛夫斯基。那個時代這類學派的幾乎一切出版物,除了紙張印刷品之外,還有網絡復制品。好像有人別有用心地、隨時隨地在把奧斯門斯洛夫斯基的文章清除掉。”
“我理解,您為什么不想把這個問題告訴我。因為只有具有強大功能的受控網絡主體才能夠做到這一點,像這樣的主體我們還不太多……好吧,我會把他搞清楚的。上校,現在對您有如下要求:我要知道奧斯門斯洛夫斯基教授是怎么死的……或者說,是怎么犧牲的。您要詢問見證人,要掘尸檢驗,并做出尸檢鑒定。您要盡力做好這件事,目前不要做刑事起訴。我們應當確切地知道他的死因。今晚我就要結果。”
“是。”上校行了一個軍禮,轉身穿門而出。
就像一個幽靈,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心想。要是在10年前,真的就只有幽靈才能不開門就出出進進。
他看了看墻。墻上出現一幅“維納斯基—2”的自畫像。可以說是一幅善意的漫畫,然而他的笑容現在看上去卻有幾分陰險的惡意。
在虛擬屏幕上顯出全俄思考和推理中心的上校和首都地區主任病理解剖學家提供的報告。報告提供了一些圖解和三米圖像。鮑里斯·依萬諾維奇一看就感到惡心。他甚至想把報告切換成裝在墻上的普通選播屏,因為報告使他產生了這樣的印象,好像有無數旋轉著的、半透明的尸體正從四面八方向他圍攏過來。但是,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又想,辦公室的窗口(指墻上屏幕)是不可信的。沒關系,不管他們是在外面,還是在皇村公園的暗處。當然公園正在被紅外線傳感器搜索著,但是進攻能力總是會超過防守能力的。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在東方撒哈拉大沙漠就曾與那些躲在熱線波里不可能被發現的敵人戰斗過……
他用5分鐘的時間仔細看完了尸檢鑒定材料,最后毫無疑問地認定,奧斯門斯洛夫斯基教授是謀殺的犧牲品。
教授,這位精神病醫院的患者,無疑是死于一場電腦網絡游戲當中。該游戲本應被醫院“網絡防火墻”濾除。可是那天晚上“防火墻”卻被具有最高優先權的國家自控系統關閉了。
患者死于休克。其原因最有可能是受到了極度恐嚇。太缺乏理智了。一個70歲的老人,還玩“第三次考察”游戲,而且是直接通過精神病網頁上網的。休克使奧斯門斯洛夫斯基處于無意識狀態,休克前他一直嘔吐。盡管別的患者替他緊急呼喚醫務人員,但是當護士和醫生到來時,他早已命歸黃泉。醫務人員姍姍來遲的原因竟是醫院高樓電梯管理系統突然間發生了故障。一種強大的、具有摧毀力的病毒侵入了電腦的核心外層,輕而易舉地毀掉了防護“冰墻”(安全系統的另一稱呼)。
鮑里斯·依萬諾維奇再次看了看“維納斯基—2”的自畫像。外表良好的形象有如愛因斯坦及其母親慈祥的混血兒。但笑容卻十分做作,有搞惡作劇之嫌。
入侵醫院的病毒受到了相應的追查。有一家系統雜志保存有它的登陸密碼。而這些全能登陸的密碼是屬于虛擬主任專家的。
虛擬主任專家“維納斯基—2”不想讓人類得知空間轉移通道的秘密,不愿讓人類把火星改造成為適合居住的星球。他要把火星留給自己,把它變成一臺巨大的計算機,利用火星的球面來記錄自己無窮無盡的控制目標;利用極地的帽狀頂層,作行動的備忘錄;利用塵暴,作資料傳送干道的母線。
由于這個電子妖怪,烏艾特、奧斯門斯洛夫斯基和許許多多其他好人都犧牲了。
考慮了這一切之后,鮑里斯·依萬諾維奇把手伸向虛擬鍵盤,準備補裝虛擬專家徹底清除程序。他上網,從來都沒有保存這一程序。當終端發出的激光已經準備好從液晶顯示器上讀取信息時,“維納斯基—2”就向鮑里斯·依萬諾維奇發起了攻擊。從虛擬專家操控的數據庫里鉆出來的病毒魔鬼通過精神界面輕輕地把進入政府情報圈的閘門打開,直接溜進元首的大腦中樞。
一支戴著銀色面罩的、古代火星人的強大軍隊出現在元首的腦海中。戰士手中放出了等離子飛鳥,從張開的鳥嘴里爬出一些有古銅光澤的蜘蛛。這些蜘蛛都披著重力放電網。“維納斯基—2”懂得,用什么來侵入俄羅斯國家元首。布萊爾得貝利是病毒魔鬼喜愛的作家,鮑里斯·依萬諾維奇也同樣喜歡這位作家。
“維納斯基—2”本以為是能夠戰勝元首的,但是他顯然對元首的反擊力量估計不足。在元首的意識深處保留著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個性。這種個性使他敢于冒險,而且好斗。戴著銀色面罩的大軍里邊出現了一個重武器甲兵方陣。從士兵的盾牌后面跑出來一些三只腳的弓箭射手,他們放射出一種真空箭。這些箭把等離子鳥一只只撕碎,又把它們變成一束束快速熄滅的星火。敵人的營壘中出現了騷動,甲兵的長矛馬上變成了一條條失重的長蛇,潛入火星大軍的隊列之中,并卷成一根根窒息性的螺線。蜘蛛的重力閃電從光明如鏡的蛇彎曲處消失了,回到了放射主人那里。但是標志已經改變。古銅色的蜘蛛已經變成了一堆堆黑沙。
鮑勃的反擊力量已經通過了分界面,抓住了焚化器的主要基托,進入了網絡,準備進攻。
這焚化器猶如一名復仇的天使從鮑里斯·依萬諾維奇手指上的黑色晶體里飛出來,減壓之后,就以火龍旋風向虛擬專家發起了猛烈的進攻。焚化器在“維納斯基—2”企圖躲藏的一切地方——從新型的量子超級配量槽到老式的磁帶上——把它徹底清除。最后把自畫像的奸笑也一燒而盡。
曾經任美國宇航員的約翰·烏艾特,現在的伊萬·別良奇科夫,前俄羅斯駐外公使笑瞇瞇地看著綠眼睛美女維芙恩·勒古恩。
他們躺在第四次考察留下來的航天器住所里的充水褥子上。旁邊是第二次考察扔下的另一處航天器住所。塞松·京已經給他們端來了自己煎好的小球藻肉餅。塞松·京老頭還沒有丟掉從東方撒哈拉戰爭時期就養成的講究美食的習慣。在撒哈拉他竟然用蝎子巧妙地做出了極美味的紅燒牛肉塊。火星的晚霞,在遙遠沙塵暴的肆虐之下透過住所的金剛石窗子映了進來,增強了維芙恩的雙眼性欲火旺的色彩。
“看來,他們已經落后我們好長時間了。”烏艾特興奮地說,“火星是我們的了。這是今天發生的事。在我生命當中急轉直下、最為幸福的一天中,維芙恩,我們有了一切:有了擺脫控制、擺脫教條的自由;有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們還遠遠沒有達到8天的時間;歸根到底我們有了利益。我們沒有想到所有這一切來得這么快。虛擬專家已經粉身碎骨,這次考察無限期推遲。當然考慮到美國、中國、俄羅斯和哈里發國的先后參加帶來的爭斗,考察的時間未必會早于100年。”
“而在這段時間里我們定能找到點什么東西。”維芙恩回應著,一邊擺弄著自己磨得鋒利的小刀。
“說得對,我的中子星。我們把這寫成一本書,或者哪怕只寫成一篇十來頁的短篇小說也行。我很熟悉鮑里斯的阿拉伯戰爭。我想象得到,對各種‘維納斯基’的依賴性使他吃了多少苦頭。為了獲取病毒妖魔的恐怖咒語,他必定犯了一般的程序錯誤。杰克則過于饒舌了,竟把自己膽小怕事的叔叔里的實情全盤托出。那位叔叔在焦急地等待火星惡魔的出現,但是他一見那些惡魔便悄悄地逃之夭夭。上帝呵,真是太好了,三名‘火星人’的衣服是用可塑碳聚合物制成的,而總統里又相信這一切。”
“那么奧斯門斯洛夫斯基和他的空間轉移通道呢?”
“奧斯門斯洛夫斯基算什么?你怎么對他這么著迷,維芙恩?”
“我著迷的是你,我對你情有獨鐘,而不對別的任何人。跟你結合在一起,我什么都感興趣。”
“奧斯門斯洛夫斯基如果善于寫小說的話,那么,他準能成為一位出色的科幻作家。可是他只會寫點一般的文章,而且還只是勉強過得去。我從前曾在《Иии》雜志當過編輯。可以說,我是相信他的。這是首要的。而他也相信,我正是靠空間轉移通道到過火星的。他對瓦列斯·馬里涅尼斯的描述恰好與我今天見到的情況相符。他說,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上流社會的人都可以不用乘坐火箭就遷移到火星上來,而且可以獲得適合于在這個星球生存和發展的變態形式。或許,這類情況從前早就已經發生過。人們從劇烈燃燒的金星遷移到地球上來。在金星,你要明白,他們都是綠色的小鱷魚,但到了地球他們慢慢就變成了樣子像猿猴一樣的動物。生命沒有消亡,教授說,它只不過是像水一樣從一種容器流到了另一種容器,從一種身體流到了另一種身體,從一個星球流到了另一星球。但是……”
“但是什么?”維芙恩豐滿的嘴唇幾乎觸到了閃光的香檳酒杯玻璃。杯里的助興雞尾酒正冒著氣泡。然后她用鼻子聞了聞酒香,又悄悄地說,“工藝酒。”
“但也可能什么也不是,或者說不是工藝酒。愛因斯坦經過40年的內心思考才弄明白了這個道理,又因此感到極度悲痛,不久便溘然離開人世。”
烏艾特想,談話該暫停20來分鐘了。他的手滑到了對方赤裸的腳上。他第一次感觸到搭當如此滑嫩柔軟的皮膚,真是太過于柔嫩了。他突然想到,在男性荷爾蒙狂求之后所需的這張皮會不會是假的呢?會不會是一種高生物聚合物仿制品呢?……她的手怎么會這么強壯有力,甚至于能阻止得了他的手繼續往下滑呢?不,她不是一個不知羞恥、隨時可以占有的酒吧女郎。她是一個職業女性,會自己決定,她什么時候需要男性。
“等以后吧,頭,還來得及……你呀,從來就不考慮一下,為什么每一次考察都不能成功。好啊,你這么麻利就做完了第五次考察。可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終歸都出了問題呀。”
“問題嗎?多著呢。哪怕是流星撞擊,甚至是液態碳酸氣噴發都能導致失敗,這畢竟是火星嘛。”嘴里說著,心里還是癢癢的,不愿放開手,但是他仔細想想維芙恩的話,便覺得她的話里含著一種警告,甚至是威脅,“好吧,姑娘,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她還沒有回答,就被一片黑暗罩住了。透過黑暗看得到她那像火星晚霞一般的金黃色眼睛在閃閃發光,透過黑暗同時還看到一個兇惡的身影。
“真是見鬼!喂,站住!”烏艾特·別良奇科夫伸手去夠放在枕頭下的大口徑手槍。可是,槍已經不見了。
他的“斯米特—維松”式手槍已經在塞松·京手里。而塞松·京就站在門口。他是怎么從閘門溜進來的?
“好吧,伙伴,請開始耍把戲吧,我們大家都很會開玩笑的。”烏艾特說著,臉色一下變得刷白,身子冷了半截,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在竭力把血液抽走。
“對,我們都善于開玩笑。”京表示同意。現在他的樣貌變了,原來的樣子已經消逝,從一個美籍亞洲人變成了另外一個……
船長烏艾特意識到,他現在定會死去。死亡對他來說,沒什么可怕,盡管他抑制不住全身發抖。“有死亡存在,就沒有我們。”他就要死去,可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塞松·京老頭,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們曾背靠背地在桅桿旁面對上千敵人。自己與之共同戰斗過、推心置腹交談過、默默無語也舒心過的伙伴,竟變得不是原來的人了。”
“那就是說,奧斯門斯洛夫斯基并沒有虛構……”
“空間轉移通道的確存在,”京暗示說,他的話音里似乎顯出些許同情,而他的胸前好像從融化的冰里露出了一條軍官綬帶,“沙俄帝國一名柯諾夫尼辰驃騎兵團中尉1916年10月在盧茨克城外失蹤后就一直了無音信。到了2016年又無聲無息地返回,然后在特種部隊服役了5年,整編后就到了宇航員中隊。”
烏艾特突然聞到了一股不太爽快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一臺壞冰箱里已經腐爛的食品發出來的氣味。罩住維芙恩的黑暗自自然然地變得透明起來。現在已經看得出那桔黃色的覆蓋物及向四面低垂著的尖角了。那姑娘的頭竟像一朵郁金香蓓蕾。總體看上去幾乎一點都不像人。
“然而,這確實是一個人。”京笑了笑,通常他得意的笑貌左邊臉頰要比右邊明顯得多,而現在則是張口露齒,一副獸像,“一個能夠在第四星球生活的人,一個被火星大氣里流動的生物電流改造過的人。”
“我不明白,塞松……”
“我也不是那么很清楚。”京的話音好像不是從嘴里發出來的,而是從電動揚聲器里,從整個身體的表面發出來的,“我只是一名久經沙場的斗士,我是受利益的驅使而到宇航員考察隊來的。你幫助過我。空間轉移就是指現實的遷移。你就猶如身處兩個世界的互相轉移之中。一個世界供給你營養,保護你的軀體;另一個世界則已經開始改造你,使你能適應它的條件,結果你就同屬于兩個世界……你有兩種形體、兩種身份,一種是地球的,一種是火星的。在一種形體里你呼吸氧氣,需要的室外溫度是20攝氏度;在另一種形體里供給你的是一種震蕩能量,在你的血管里流著一種以甘油為基質的防凍液,因此即便在零下40攝氏度,哪怕你赤身裸體,也完全感到舒適。
烏艾特懂得,京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了,他走到維芙恩跟前,盡情地感受著她那甜美的花香。這種香味任何一個地球同胞都沒有聽說過,感受過。但現在這發酵的香味聞起來卻像在家釀酒器里添加了一小瓶酸奶。
“我們要能在一塊就好了……我們是同類嘛。”烏艾特力圖化解矛盾。
“這不可能。火星是屬于我們的。”大口徑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對著烏艾特,“我深感遺憾,長官,今天我必須殺死你。唯一……”
“唯一什么?”烏艾特突生希望地問。
“我不愿像劊子手那樣把你殺死。我想讓你死得像一個軍人——在決斗中死去。”
京把手槍扔到角落里。維芙恩沒有看男人的決斗,而是連宇航服都沒穿,就走出了艙室。從她身上留下的只是一股淡淡的、具有雜醇味的酸奶味。
現在他倆面對面站著。充滿戰爭和糾紛的紅色星球以自己的風浪沖擊著他們。約翰·烏艾特擺起了架勢,在原地轉圈,觀察著塞松怎么樣在圍繞他滑動。船長決定先發制人。在他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最后的這一次斗爭之前,他想到的是,這一天也許并不那么可怕。
插圖:石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