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雪花飄散,窗戶如同花屏的電視屏幕。他扶了扶眼鏡,將目光重新轉(zhuǎn)到面前的景象:犯人三十歲,衣衫襤褸,神情焦躁,額角有一塊褐色的胎記。懷里的女人眼角有淚,用求救的目光看著談判專員。
“求你了,不管你是誰,放過我吧,我是無辜的……”
“閉嘴!”劫持者兇狠地吼了一聲,女人的脖子被刀頂?shù)酶o了,“跟你說多少遍了。臭娘們,喊什么喊,你老公你都他媽不認得了嗎?”
他深吸一口氣說道:“先生,這位先生,你好,請別激動,有什么可以和我談談。”
劫持者將目光轉(zhuǎn)向他,那塊胎記仿佛在發(fā)亮。小刀指向?qū)T,“別過來,你再過來一步,我就……”
專員停住,攤開手說:“我是警方派來的談判小組專員,李先生,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來幫助你。這個樣子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你不妨放下刀,大家平心靜氣地談談。”
底下的成員還在緊張地尋找這個男人的信息。先前情況通過耳機傳入他耳中:這個男人今早在巷口赤身裸體地出現(xiàn),打劫了一個路人;搶走他身上的衣服,現(xiàn)金,還有一把瑞士軍刀。中午時他與被害女子相遇,在爭執(zhí)之后將其挾持到這棟大樓的頂端。
“還不用你來勸我!”劫持者狐疑地看看他,將槍向旁邊晃了晃,“我不要跟你談,把那個冒充我的男的叫過來,我跟他說。”
“先生,我不知道您所說的冒充您的男的是誰?”他明知故問,那個無辜的男人正在警方保護之下,如果這種情況下兩人相見,難免會出現(xiàn)血光之災。
“還用說誰,那個奪走我生活的男人!”劫持者狠狠地吼道,眼中閃爍著仇恨的光,“我從垃圾堆里醒過來,沒有吃的,又冷又餓,就只記得一點點東西……一定是哪兒出了什么問題,就算這樣,我還是想去找她,這個女人。”他拿刀貼著女人的臉,憤恨地說,“他們居然還他媽摟在一起,親熱的。那個男的,臉長得和我一樣,車子,房子……這一切都是我的!這個惡魔欺騙了他們,搶走了一切!這女人居然還說不認得我!”他勁使得大了點,一絲血從女人臉頰上流下,女人驚恐地睜大了眼,嘴里囁嚅著說:“放過我,放過我……”
前腳走出去西裝革履、氣宇軒昂,后腳走回來就像此刻一樣破破爛爛、臭氣熏天,就算長得再像,也不免讓人警覺吧。專員想道,更何況眼前這個男人,像一頭被圍捕的饑腸轆轆的狼。
“先生,我們正在找你說的那個人,請耐心等待一會兒。我看你好像臉色不是很好,是不是沒吃什么東西?”專員露出善意的笑容,“要不,你想吃什么,我可以讓我們的人去買。”
“我不吃你們的東西,誰知道你們有沒有下毒,你們所有人都不能相信,我不相信你們。”他慢慢退到墻角,神色依然警惕。
專員無奈地攤開手說:“我并沒有什么惡意,而且,就算你不吃,你旁邊的女士也會餓,我覺得,你讓她吃一口,沒什么問題吧。”
男人想了一會兒,僵硬地點了點頭,女人接過食物,小口地吃著。男人看她的目光時而柔和,時而兇狠。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些,他隱約看見窗戶后面的大樓上,幾個黑影悄悄地摸上來。
“特警已經(jīng)來了。”耳機里傳來通知,通知他撤退。
專員在背后回以一個手勢,意思再給我?guī)追昼姟2还苋蝿赵趺雌D難,他想拯救他,在他心底有一個理由。
“李先生。”他決定回到正題,“你剛才一直說誰冒充了你,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本身就是……沒有人冒充你,你是搞錯什么了?”
“什么搞錯,狗屁,老子就是李常楷,你調(diào)身份證明來看看我是不是長這樣。再廢話砍了你!”
專員后退一步,舉起手,歉意地笑了笑,“對不起啊,李先生,不要激動……要是對過去的事還有印象的話,你是否聽過地下克隆的事情呢?”
男子猶豫了一下,他一定知道,專員想著,他會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這一點。“干嘛?我記得又怎么樣?”
“你可以翻一下你的袖子嗎……在你的左臂關(guān)節(jié)上。”專員示意了一下,男人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左臂,最后還是卷開袖子。
在他手肘處有一排微小的模糊字體:kidsh74。
那一瞬間,兇犯臉色煞白。專員想果然如此。
在這個人口銳減的時代,健康的普通人人體對政府來說格外重要。也許就在你抽血、體檢甚至做手術(shù)時,與政府合作的克隆公司就會秘密抽取體細胞,進行克隆。迅速成長的人會培育成警察、醫(yī)生、士兵、教師,被輸送到這個世界需要的角落里,因為發(fā)配的地方相距較遠,他們之間很難碰見;而且就算碰見了,因為克隆人除了相貌之外不繼承母體的任何記憶,所以也沒什么大礙。十多年來,這項計劃一直隱秘地、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但偶爾也會出現(xiàn)意外,比方說眼前的這位。小組成員推測道:這也許是一個在流水線上醒來的克隆男性,因為種種意外,他原本的記憶并未被抹除,于是他開始尋找自己失落的家庭。最后他確實找到了妻子,但是和母體的種種區(qū)別,讓妻子有所警覺,于是……這大概也是當前情況下唯一可能的解釋了。他注意到女人手上還挎著一個小書包,上面繡著一只粉色的貓。
“人質(zhì)還有孩子?”他小聲問。
耳機里傳來回應:“嗯,我找找……是的,李常楷家有一個獨生子,早上被保姆帶去上學了,現(xiàn)在正在送過來。”
他繼續(xù)拖延時間道:“先生,你怎么解釋這種編號呢?”
“你閉嘴!”編號為K74的男人揉揉額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這都是陰謀,我想起來了,這都是那幫董事會的陰謀,我就知道他們想把我推了,自己搞出個傀儡來……所以他們這么陷害我!”他狠狠點著那串編號,就像要把它抹去一樣,“但他們沒害死老子,老子命大,老子要找他們報復。真以為這幾個字就能把我唬住了?沒門!”
K74的嗓音越來越高,手用力地揮舞著,好像想把所有對世界的怨憤發(fā)泄在空氣里。李常楷,常楷生命技術(shù)公司的董事長,此刻顯得如此瘋狂。
他嘴中帶著一點苦澀地說:“但是先生,這編號,是用放射輻射元素標記從出生開始就印下的,所以……”
“哈哈,我清楚還是你清楚?公司做的就是這種勾當我還不清楚?”對方皺皺眉頭,停頓了一下,“對了,這種事都是高度機密。你跟我啰嗦半天,怎么曉得這么多的?說!你是不是替他們做狗腿子的!”
房間內(nèi)的氣氛非常緊張,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必要拖延下去。專員笑了笑,“是嗎,你真想知道我是誰?好的,我告訴你。”
他摘下眼鏡,女人輕聲咦了一聲,看看他,又看看旁邊的兇犯——脫了眼鏡,他們的相貌極其相似,而且額角位置也有著同樣的胎記,連顏色都很相近。
K74呼吸急促起來,“你,你難道……”
“是的,我和你是同屬于一個系列的克隆人,都是李常楷的子體。”他擼開袖子,肘關(guān)節(jié)處浮現(xiàn)一排“kidsh53”的字樣,“真不巧了,其實我可以喊你弟弟的,今天有幸能和你見面。”
“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派你過來?”
專員搖搖頭說:“這是一個意外。這么短時間里,警局抽調(diào)出類型一致的克隆人來找你談判,也不那么容易。我只能告訴你,還有許多像你這樣的克隆體,但他們都沒有找過母體的麻煩。”
他一字一句地說:“也許,沒有任何人奪走你的生活。你手上的標記就是證明。如果你還不相信的話,讓我留在這兒,把她放了,反正這女人在這兒也是累贅。”
女人聽了激動起來,抓著k74的衣袖說:“你把我放了吧,大哥,我有眼不識泰山,你放了我……”
K74臉色發(fā)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按在墻上。專員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但他還是示意特警不要動手。K74奇怪地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我知道了,你們,你們這些家伙都是一伙的,要不然那男的現(xiàn)在怎么還沒過來?去你媽的狗屁克隆人,你就是他們派來套我話的。這個女人也是假的,也是克隆人,你們合謀來騙我;我就是李常楷,不管你們是誰,什么用心,把你們殺光了,就能找到真的……”他舉起刀來,刀子閃爍著陰翳的光。專員閉上眼。
“媽媽。”就在這時,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一個圓臉的小女孩,被女警攙著出現(xiàn)在門口。所有人愣愣地看著她。一直沉默的女人開口了,“絨絨,你怎么在這兒?”
“爸爸媽媽,你們在做什么?”
男人睜大了眼睛,趕忙把刀收到后背,但另一只手依然緊箍著女人。他繃緊的面容放松下來。
“啊,沒什么,爸爸媽媽有事……”男人滿臉笑容,“絨絨,爸爸好想你,來,絨絨,過來,爸爸想起來有東西送你……”
女人喊起來:“絨絨,不要過來,他不是你爸爸,他是怪物……”
男人一下子捂住她的嘴,“閉嘴!你怎么就這么不相信我?!”
小孩嚇了一跳,又揉揉眼睛。在夕陽的余暉里她楚楚可憐,“媽媽,媽媽,不要跟爸爸吵架,不要吵架,絨絨會乖乖的……”
男人尷尬地笑笑,“哈哈,沒事,我逗你媽媽玩呢。”
女人用力掙開他的手,向著女孩扯著嗓子,用盡力氣地喊道:“回去,你們帶她回去!絨絨,這家伙是個瘋子,不要相信他!”
男人給了她一嘴巴子,女人痛苦得嗚咽一聲。
“媽媽……爸爸爸爸不要,不要打媽媽!”孩子哭著向女人伸出手,卻被女警死死按住。聽著小孩的哭聲,男人像被下了一記重拳,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絨絨,我,不是的,不是有意的……為什么會這樣……”
專員趕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先生,不管你是不是克隆人,放下武器吧,你看孩子這么小,又這么懂事。她們倆都是無辜的,如果你真的是李常楷本人,你會忍心傷害你的家人嗎?放開她吧,跟我們走,我相信政府會給你一個公道。”
K74垂下頭,淚水從眼角淌下。隨著哐當一聲,刀子掉在地上。“我都這樣了……你們真的能幫助我?”
“當然了。我到時候會作證你只是一時情急。相信我,就算是克隆人,也會得到妥善安置的。”專員伸出手,滿眼友善和真誠,“以同類的身份,我向你保證。”
罪犯遲疑了片刻,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終于他在女人頭上親了一口,將她輕輕推過去。女人踉踉蹌蹌地向他們走去,小女孩也哭著迎上來。
專員松了一口氣,K74閉上眼睛,持刀的胳膊也放下來,像一個失去了一切的賭徒。過了很久,K74終于睜開眼。
一聲輕脆的槍響。
像慢鏡頭一般,K74晃了一下,身子軟軟地倒在地上。身后呼叫聲、哭泣聲、喜悅的歡呼夾雜在一起。特警魚貫而入,將談判者的身體撞來撞去,但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地上的K74:他躺在一邊,血從太陽穴上涓涓流出來。K74的眼睛并沒有閉上,視線好像穿過他,到達無限的遠處。它們之前還有痛苦、憤怒、希冀……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從人群里跑出來,慌張地抱住女人和孩子。少頃,女人憤憤地站起來,指著倒地的K74唾沫直飛。而小孩只是吸吮著手指,不去看那攤血泊。
這就是一個克隆人罪犯的最后結(jié)局。報紙和電視將這樣報道:一個兇惡至極的罪犯,在談判無果、試圖殺死人質(zhì)之際,被特警英勇?lián)魯溃速|(zhì)安然無恙,獲得解救。
但為了保護公司的秘密,罪犯的身份將永遠隱瞞。K53放下袖子,其實,并沒有什么真正的李常楷,所有人都是生物克隆公司量產(chǎn)的傀儡,有人被推到前臺,其他的人則接替增補。所謂的家庭,也不過是不讓世人起疑的幌子。K74太認真了,從試管誕生開始,他就只是個配角。
K53從噩夢中醒來,他喘著粗氣,打開燈。在這個黑白相間、沒有其他任何顏色的宿舍里,他感到無比的孤獨。時間已經(jīng)過了那么久了,為什么還會一遍遍做起這個夢?
他來到盥洗室,在臉上潑了些冷水。他抬頭看鏡子,眼里寫滿了疲倦和迷茫,就像那天K74在看著他一樣。
他們都是同一個系列,站在了不同的地方。雖然早就料到了K74的結(jié)局,但那時候自己說的話有一部分是真心的,因為他完全能理解這個人,就像理解另一個自己。可又能怎樣,就算所有人認為他是個克隆人,就算K74想反抗自己的命運,到最后妻女只是將他當成劫持犯——他只是活在自己想象中的可悲者。
但他還是有些嫉妒K74。也許人的意義在于行動,而不在于身份。他自己只是被動地執(zhí)行著社會分配的任務,從未懷疑過。至今為止,他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
不要再想了,他對自己說:懷疑只會讓人痛苦。這世界里的位置是固定的,沒有人能取代的。想到下一場談判要開始,他戴上眼鏡,向鏡子哈了口氣,讓霧氣將鏡中的自己遮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