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約書亞
我是一架鋼琴。立式的,身上雕刻著鳶(yuān)尾花,出自一位對手中每一樣樂器都有愛心的老樂器家之手。
我屬于一個男孩。
這件事,在我還沒有完工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是一個初雪的早上。
鋼琴作坊的門突然被輕輕地推開了,貓頭鷹掛鐘瞪大了眼睛,松香爭著從陶瓷盒子里探出小腦袋,薩克斯風抬起眼皮。
一個男孩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看到了我,眼前一亮。
他有清澈的綠眼睛和卷卷的黑發。
他伸出小手撫摸我木質的身軀:“我的鋼琴。”
男孩叫約書亞。
我開始陪伴他那年,他5歲。
第一次演奏,我彎下腰,拉著他胖乎乎的小手,他笨拙(zhuō)地跟著我,左一下右一下,認真的表情里透著可愛。
我看著他長大。
曾經仰視我的小家伙,很快就長得比我更高大了。
他開始安靜地彈奏我,眼神溫和,不動聲色。
被留下的鋼琴
我失去他,是因為戰爭。
突然,街道上到處響起堅硬的軍靴(xuē)踏過的聲音,汽車“轟轟”開過,黑色飛機像一個個噩夢飛過屋頂,這個邊境的小城一夜之間了無生機。
人們都要盡快離開,夫人的眼睫毛上掛滿淚水,忽閃一下就落下來。可是約書亞去了寄宿學校,他帶著皮箱。皮箱八角包銅,裝著肖邦的曲譜。
他走時看了我一眼,那竟然是最后一眼。
當夫人離開,用力關上門并上鎖時,我知道我被留下了。
窗外,一輛運送物資的卡車開過,將我的哭聲惡狠狠地淹沒了。
那年,約書亞14歲。
很快,房屋被征用了,變成倉庫,子彈上膛的槍支被堆放進來。
“嘿,看啊伙計們,這兒有一架鋼琴!”
一個年輕的士兵發現了我,并把我搬到了廣場。
每天,都有人來彈奏我,大家圍著我唱著思鄉的歌。那個發現我的士兵有一次唱著唱著就哭了,灼熱的大顆眼淚落在琴鍵上。
他一邊哭,一邊說戰爭結束吧快結束吧,他要回家,他要回家。
圍在他身邊的士兵流下了淚水,他們都有一張年輕的臉,他們隨時可能死在戰場上。
但他們沒有一個逃走。
我看著身上那個哭得肩膀抽動的青年,祝福他們都平安回家。
久別重逢
戰爭結束了。
可是那個發現我的士兵,沒有回來。
一個立了戰功的獨眼軍人說:“把這架鋼琴給我吧,我要把它帶回去,我們來自同一個村莊。”
于是,我被帶到那個士兵的家鄉,捐獻給了教堂。
不時會有孩子手捧白燭在我身邊歌唱。
我打量他們天真的小臉,想起約書亞小時候在我身邊,眼睛碧綠,頭發又柔又亮。
很多年過去了,孩子換了一批又一批。
這是一個寒冬的深夜,刺骨的北風呼嘯而過,教堂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很老了,周身帶著風雪冰冷的氣息,穿著單薄的衣服。
他跌跌撞撞地走進教堂,想躲避風雪。
他在角落坐了下來。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們發現了彼此。
是你啊,約書亞。
他虛弱地看著我,艱難地呼吸,說不出一句話。
這么多年,他老了,要死了。
我知道這個,當你經過太多分離,你會感到空氣中永別的氣息。
我抱著他,直到他停止了呼吸。
清晨,人們發現了外鄉人冰冷的軀體。
他伏在鋼琴上,帶著笑意。
“奇怪,”牧師皺著眉說,“鋼琴發不出聲音了。”他撇撇嘴,“扔掉吧,也該換一架了。”
尾聲
我醒來,四周是無垠(yín)的花海。
我站起來,芬芳的風吹動裙擺。
我看見了他,還是少年時的模樣,背對著我,站在開滿花的山坡上。
我向他跑去,山坡上他逆光轉身。
綠眼睛里帶著淺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