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本無愁

“濟南的櫻花開了，幸好沒下雨。”朋友打電話時捎帶說。

自幼愛花，人說喜歡栽花的男人將來怕媳婦，這也未必，見國畫大師黃賓虹先生有鈐印一方，曰“讀書習字載花”，不禁莞爾。想想也是，書讀多了，字練熟了，花栽多了，畫，自然也就有靈氣，氣韻不生動都難。然而，我不曉得賓老是否栽花的時候也怕下雨。

大多數花是忌雨淋的，夾竹桃一淋，便破落得如同一個剛在地上撒完潑的濃妝悍婦；梔子花一淋，則慘淡得如同剛守寡的忠貞烈女。這些最為惱人，不知賓虹先生是否也為此而苦惱過。

一位師長曾經感慨：“佳節每逢忙里過，好花偏向雨中開”，對我觸動很大，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無獨有偶，不久前見到一幅對聯：“菊花開處是重陽，涼天佳月即仲秋”，和吳昌碩先生的一個題跋：“人為多愁年少老，花本無愁老少年”，又是一種心境。對比一下還是第二種心境好，淡泊。

賓虹先生半生漂泊，一生努力，只為中國的傳統文化藝術，大有當年孔子周游列國之風，而賓虹先生的畫論，處處充斥著道家思想，在近代山水畫家中，賓虹先生可以說是由悟道得道而又能出道的第一人。其實許多把道家思想悟透而又走出來的人，外表走的往往是儒家的路子，這和一開始就爭名逐利不同，所謂“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是也，要做到明知不可而為之，不但需要勇氣更需要一顆淡泊的心。《莊子》里說過，孔丘拜訪老子，李耳說孔丘得道了，可見孔子是真的得道了，而且還出道了，既然如此，那么賓虹先生一定多情，無情的人是畫不了畫的，他一定會為落花而嘆息，這種嘆息和瀟湘妃子見落花而自感身世飄零的嘆息大不一樣。

前幾天遇書俠先生，執意要請客，不巧牙疼，只能去吃面。其間先生提到無欲則剛，我想起了莊周的“巧者勞而智者憂，無欲者無所求”。其實兩個“無欲”是有所區別的，但卻都包含有寧靜淡泊之意，那些被世人尊稱為“大家”的，許多心境上為道家的出世，而行為上卻為儒家的入世，既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能做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倘若沒一顆淡泊之心，他們恐怕早已累死、氣死、嚇死或急死了，而他們卻活得很滋潤。

“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鎮定是淡泊；“無故加之而不怒，猝然臨死而不驚”的從容是淡泊；甚至“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戲謔，“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的狂放，“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無奈，“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瀟灑……都是一種淡泊。見云卷云舒而無所感，則是麻木；觀花開花落而無所觸，則是無情；為花開花落云卷云舒惋惜喟嘆卻不為所累，方是淡泊。

從賓虹先生畫中輾轉升騰出的對生命和自然的闡述與贊美中我們可以想到，賓老一定是一位生命力極強、感情極為豐富之人，他見到花落時一定傷心難過了，因為他知道，當綠葉與果實長出來時他還會歡喜。花本無愁，老了還似少年，只因有顆多情而淡泊之心。

我要告訴朋友，就是下雨也不怕，紅瘦了自然綠會肥，何況珠山上還有不怕雨淋的杜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