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寶兵法

雖然，很多人用輸入法按鍵如飛在掌中眉目傳情，但是，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是一門大生意。

2013年6月，美國，一場“巨頭游戲”正在上演。中國觸寶科技CEO王佳梁于美國經歷了大半年的“337調查案”，輪到“證人證言”的質詢環節。其與觸寶CTO王健，端坐在原告方全球最大輸入法公司美國Nuance代表律所的會議室凳子上，房間一側攝像機架在空中拍攝質詢全程。

這個被關在小屋子的質詢環節，苛刻尖銳的問題令人不敢懈怠。

美國Nuance由12位頂級律師組成的律師團，針對觸寶輸入法的源代碼和其工作方式等細節進行一一質詢。王佳梁需要用中文嚴謹表達，既不能說謊，也不能稍有偏差說錯一句話，任何字面上的歧義和漏洞都可能被律師抓住成為不利的證據。

訴戰

原告方Nuance是鼎鼎大名的全球語音技術巨頭，占據全球超過80%的語音識別引擎（包括蘋果Siri語音技術）市場。作為全套輸入解決方案的一部分，輸入法業務也是其戰略級業務。自功能機（Feature Phone）時代其就獲得市場壟斷地位，搭載三星電子等全球企業攻占手機市場。目前名列手機輸入法全球第一，累計50億部手機搭載了Nuance的輸入法。

Nuance 創立于1992年，2000年在納斯達克上市，目前全球有1.2萬名員工，2012財年營收高達17億美元。相比于它的歷史和規模，2008年才成立的觸寶科技僅有百余名員工，年營收千萬美元。因此，當2012年圣誕節前夕，作為觸寶科技創始人兼CEO的王佳梁收到一通來自美國的代理律師電話。對方先寒暄了一句：“恭喜你！”挨著又一句壞消息，“Nuance要告你了，這說明你很成功，不成功就不會用337調查來打你。”

“337”調查是ITC（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對不公平進口行為的調查，是美國貿易保護的重要屏障。

兩年前，蘋果和三星專利大戰令“337”調查首次成為中國大眾皆知的法案。ITC法院訴訟影響力極大，雖不包含侵權金額賠償，但Nuance可要求ITC發布排除令禁止觸寶科技（CooTek）產品進入美國市場，而且337調查案可以跨越國界禁止市場準入，即使在美國沒有分公司、沒有資產，想通過中間廠商進入美國市場也會成為被告。

美國地方法院訴訟打官司兩三年才結案，337調查周期一般只需12至16個月，小公司喪失在美國羽翼漸豐滿所需的戰略時間，一擊即垮。訴訟費用則極其高昂，花費在500萬到800萬美元被稱為“巨頭游戲”。

王佳梁此刻須應訴一場巨無霸對“成功扼殺”的戰役。選擇應訴面對的是相當于觸寶整個A輪融資量級的應訴費。據統計，被卷入337調查的中國企業敗訴率達到了60%。王佳梁向《環球企業家》回憶：“不應訴直接判你輸，而且有禁令能不讓產品進入美國市場。”考慮當時美國市場占其業務比例不大，王佳梁曾一度想放棄應訴。“但是回頭一想，事情牽一發而動全身”，這相當于放棄了全球其他市場合作方的信任。觸寶最終選擇了應訴，這也成為中國軟件業首例337案。

Nuance參與此案的龐大律師團隊整整12人，而王佳梁的美方律師團只有兩人。不過意外的是對方“明顯好像不是很投入，很多東西都沒準備好，一開始覺得不可思議”。通過了備受煎熬的“證人證言”環節，7月，Nuance將數項專利訴求撤銷。王佳梁乘勢追擊，請求法官明確判決被撤銷的數項專利不侵權，法官同意了其請求。

之后的9月份，Nuance主動提出和解意向。事實上，這也是Nuance第一個337官司。王佳梁判斷，“Nuance覺得嚇唬一下觸寶，沒想到觸寶真會應訴。”

原來，Nuance希望通過專利訴訟迫使小公司舉白旗，最終以低價收購，這也是這家美國巨頭的一貫玩法，憑借此一收購戰法獲取大量知識產權、專利。“就像‘買路錢’一樣，一旦卡在那里就繞不開。”王佳梁解釋。而一旦成功收購新興公司，Nuance又鞏固了其在輸入法領域霸主地位，不斷地構筑出更高的競爭壁壘。

以Nuance訴訟主要侵權專利“滑行輸入功能”為例，滑行最早由IBM研究部分拆的Shapewriter公司首創，而后智能手機用戶普遍采用T9輸入法。不過這兩家公司都被Nuance收歸囊中。當T9輸入法發明者再次發明Swype輸入法，并占據美國市場的高份額后，Nuance再次吞并了Swype。在強勢資本運作下，收購策略令Nuance獲得近乎壟斷的市場地位，過去10余年Nuance總計收購了所在領域近50家公司。

近乎壟斷的地位變成Nuance的強議價權，手機廠商頭痛不已。一來廠商偏向與大公司合作；二來小公司“還未長大就被吞掉”。中興商務經理傅志方評價：“龐大市場如果被壟斷是很不正常的現象，手機廠商面臨著過高的授權費。中興一直關注輸入法廠商，但滿足海外市場輸入法的企業不多，在國內能做的廠商往往到海外IPR（知識產權）就有問題。”王佳梁透露，“觸寶出現之前，Nuance給廠商報價是現在價格的至少幾倍。”

觸寶帶來了競爭壓力，Nuance起先也想收購化解。遭拒絕后，便祭起了專利侵權大旗。

崛起

觸寶科技之所以成為Nuance對面的被告，與其短短幾年間即告崛起有一定關系。2013年5月，觸寶宣布全球突破1億用戶，其中一半用戶來自中國以外100余個國家。觸寶輸入法（TouchPal）成為僅次于Nuance的全球第二名，并占據Android手機全球20%的市場份額。

一家成立才5年的創業型公司是如何實現快速成長，并成功上演逆勢巨頭專利大戰的呢？

從觸屏手機、海外市場到Android系統，觸寶科技創業過程中每一步都賭對了！這使得初出茅廬的小公司成立1年之后，便獲得T-mobile、Orange、Sprint三大歐洲頂級運營商的訂單。“這原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觸寶科技CMO李巧玲對《環球企業家》說：“難度相當于從對手占90%的市場里搶份額。”

創業伊始，即使在王佳梁眼里輸入法也是“不性感”、缺乏“未來感”等野心修飾詞的產品，但王和其他四名創始人看準的是一個時代的變化。當時，2007年iPhone面世了，觸屏輸入的體驗很酷，用戶卻容易按錯按鍵。

與其“吐槽”輸入法，不如直接動手改進。觸寶一開始只做英文版本的產品，牢牢鎖定海外市場。王佳梁自嘲：不是外國人也不是海歸，偏要攻下海外市場。

原因在于海外市場有成熟的用戶付費習慣。當時他們基于windows mobile開發的輸入法，每月個人用戶下載的收費單價亦不低，“12美元！一月就可以賺幾萬元人民幣”。沒有天使投資、創始人不拿工資、辦公場地在免費的上海紫竹科技園，這些收入支撐觸寶早期的日常開銷。

第一次，在創業方向上的急轉彎發生在2008年底。李巧玲對《環球企業家》說，“船小好調頭，那年底花很大資源開始做Android，當時就賭一把，因為在Android上和所有公司都在同一起跑線上。”觸寶成為全球第一批Android開發者，將T+鍵盤和全鍵盤糾錯功能移植到不為眾人看好的Android平臺上。“當時只能在模擬器上開發，Android手機都沒面世。接口也不支持輸入法，只能一直催著在美國谷歌總部工作的朋友。”王佳梁回憶當時的艱辛。

但是，觸寶進入Android市場的時機剛好，2009年成了“分水嶺”。

在他們做好產品準備時，手機廠商們也紛紛轉投Android平臺。輸入法并不是一個新事物。廠商們早在功能機（Feature Phone）時代和 Nuance合作。但是對于新生的Android平臺，Nuance的支持做得并不好，Android自帶輸入法軟件也無法滿足廠商需求，這讓第三方軟件尋覓到絕佳空檔。

不過如何敲開T-mobile等頂級運營商的大門，觸寶也摸不著門路。王佳梁又賭了一把，偷偷交了幾百歐報名費參加巴塞羅那GSMA通信展評選，“當時就覺得報名費扔在水里，想想中獎率太低了、不靠譜。”但是除了參加“海選”，沒有別的更快速方式獲得關注。

馬云評價觸寶：“佩服王佳梁的創新精神與勇氣。他們團隊決定參加全球移動創新大賽時，也是做出一個生死攸關的決定。運氣好，跳出來了；運氣不好，可能就死了。很多人遇到這種情況不敢跳、不敢賭。”

沒想到在亞洲分會中，觸寶一層層通過選撥成為歷史上第一家進入決賽的中國公司，獲得了全球前往巴塞羅那參加決賽的8個名額之一，還是唯一一家亞洲公司。

當時4位創始人已開始慶祝了，并為免費提供的來回機票、住宿和免費展位高興，“為了節省費用，討論著4個人擠在一個房間打地鋪”，王佳梁回憶。更沒想到的是，他們最后榮獲全球移動創新大獎總冠軍。

為什么觸寶最終成為第一名？王佳梁在機場遇到評委之一的韓國SK電信高級總裁時就追問了此一問題。韓國人的理由：輸入法是面向用戶基礎最廣泛和影響人最多的技術，另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你們是唯一一位從初賽到決賽三次演講，每次都有創新的參賽者”。

數月過程中，觸寶輸入法迭代多個版本。初賽，把兩個字母合在一個鍵盤上，專為觸屏設計了“T+鍵盤”的交互方案。當時思路是試圖在傳統九宮格鍵盤和iPhone全鍵盤之間尋找更適中的觸屏點觸面積。調研顯示，T+鍵盤布局對大部分入門級用戶存在學習成本，人們還是習慣于全鍵盤。

在快速迭代產品的開發模式下，第二版的設計，觸寶著手優化核心底層的引擎，“即使所有字母都按錯鍵，還能幫你糾正過來”，這亦是全球第一款基于全鍵盤模式的智能糾錯功能，這便是復賽新增的功能點。決賽階段，觸寶又在自適應學習、用戶常用詞組、語境等技術上創新突破。

這次成功成了觸寶關鍵的敲門磚。

李巧玲記得巴塞羅那展的最后一天，兩個老外正好閑逛到觸寶展臺，“你們有沒有和中興華為談過。我們回答，沒有啊。他就說：我會保證讓他們來找你。”這兩位老外正是T-Mobile的副總裁。不到半年第一款預裝觸寶輸入法的Android手機面世，是華為代工生產的T-Mobile定制機。

中興商務經理傅志方向《環球企業家》評價，“觸寶起點很高，一上來就和歐洲頂級運營商合作。”隨著中興、華為等中國手機征戰歐洲，觸寶也一起成長，短短幾年時間就占據了歐洲市場一半份額。

秘訣

“很多人說，輸入法這東西已經做了那么多年，還能有什么創新，現在還是每年都有人這么說。”王佳梁感慨，“再小的東西真用心想、跳出思維的框框，真會有很多機會被發現出來，這是最大的秘訣。”

當所有玩家都在思考—盡可能與PC擁有一樣的體驗，克服觸屏小、容易按錯這些弱點，很少有人轉換思維利用觸屏優勢。比如，觸寶滑行輸入技術curve。其很好地利用觸屏優勢，取代了一個個鍵點按的傳統，而是可以直接在各字母間滑行輸入。

在訴訟的證人證言環節，Nuance律師仔細詢問curve背后的實現方式。對此王佳梁很有信心，“研發時就沒參照市面上的產品，一個長單詞輸入要求滑行不能斷，一分神就容易忘記滑到哪里了。”針對設計缺陷，觸寶在底層算法上實現了“滑到一半就可以預測出來”的效 果。

任何一家中國創新企業出海拼殺，知識產權都是被海外廠商問到的第一個問題。事實上，在決定進軍海外市場之時，觸寶便針對適應海外市場知識產權規則進行自我調整。觸寶賺到第一個100萬就花費40萬申請專利。高昂的專利申請費令很多公司畏懼，“尤其是國際專利，光一項專利的撰寫費就達到10多萬元人民幣，申請美國專利需要花10萬人民幣、歐洲專利花20萬人民幣、日本專利10萬人民幣。”王佳梁介紹。每一個專利花費不菲，“但下了決心就要做國際市場，一定要投入的”。

無論美國專利、歐洲專利還是日本專利，觸寶堅持花費高額注冊專利金，采取的夷制夷的策略，這拯救了其被國際巨頭訴訟擊敗的命運。

對于Nuance的專利訴訟觸寶也并非沒有準備。這張國際傳單由飛翰（Finnegan） 律所的律師電話通知王佳梁。飛翰是全美知識產權訴訟領域的第一律所，2009年剛成立中國辦事處時，飛翰合伙人林藝思“意外”地接到了王佳梁電話，請其為觸寶撰寫美國專利申請。意外的原因是很多中國大公司不舍得花的錢，當時十幾個人規模的觸寶就愿意支付。“全美第一”律所意味著昂貴的價格，一個專利申請撰寫費用是國內律所的十倍。

“當時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覺得美國專利很重要，一定要好好寫。”王佳梁笑著回憶。在應戰Nuance之時，這個觸寶長期的合作伙伴出馬。面對對手12人的龐大律師團，這家全美第一律所為觸寶派出首席律師印慶余，其一年前帶領HTC反訴了蘋果的337調查，并使得HTC成為與蘋果最早和解的廠商。

國內的大成律所合伙人則是王佳梁的創業導師，觸寶將國內反訴等工作交給大成律師事務所。飛翰、大成是觸寶的戰略儲備，在需要時便能直接調取資源。

王佳梁最早對知識產權領域的知識儲備，可以追溯到大學選修《知識產權法》以及微軟工作期間申請專利的培訓。比如，到底什么時候該申請，對很多公司是一道障礙。觸寶在公司成立之前就已申請多個專利，“我們的策略是今天有一個想法工程師著手開始做之前，專利申請就準備好，產品上線之前先完成專利提交，如果沒完成，產品上線也要等一下。”

觸寶專利儲備在337調查中起到重大作用。比如，證明對方專利無效需要查閱大量技術文獻v，而這一工作在觸寶專利申請過程中就有不少積累；反訴過程，也以觸寶申請的專利為基礎，找對方產品可能侵犯專利權的部分。

飛翰首席律師印慶余對《環球企業家》表示：“第一次和Michael（王佳梁）見面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對知識產權問題的了解，以及觸寶對自主開發技術和知識產權的重視度。”王佳梁則感嘆：“所有積累都沒有白費，這是最大的收獲。”

一場戰役結束，但是觸寶未來還充滿不確定性。正如傅志方所說，全球采用的授權費模式，在國內市場將遇到相當大的挑戰。

國內的互聯網企業愿意為了占據入口優勢，付費給手機廠商預裝其輸入法，這一策略令成本敏感的國內手機廠商喜愛。王佳梁說，“授權費是一種夕陽模式，也早已看到天花板。”隨著手機價格越來越低，向利潤微薄的手機廠商收費變得越來越難。

此刻，觸寶科技又要跳出框框突破自我，最新研發的新產品號碼助手—一種手機用戶快速識別互聯網信息，哪一個電話號碼是官號等功能的技術。

當然，輸入法是必備軟件，號碼助手是偏市場軟件，商業模式則變成手機廠商和中國用戶免費使用，而向餐廳等線下商戶收費。李巧玲坦誠，“具體收費模式仍在摸索之中”。好在號碼助手已突破三星電子預裝，9月于大陸上市的明星機型Galaxy Note 3就預裝這款新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