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拳能不能統一？

編者：《搏擊》雜志編輯部從即日起至今年5月15日止，舉辦《太極拳能不能統一》有獎征文活動，來稿擇優在本刊發表。活動規則及要求詳見本期封二有關介紹。

最近，在大理太極拳高峰論壇會上，又有專家呼吁要“統一太極拳”，要“制定標準的太極拳”，這種提法無疑是動聽的。因為，當前的太極拳確實是亂得很。一個師傅一個樣，十個徒弟九個樣，五花八門，從學者往往一頭霧水，不知哪個是標準的太極拳。而天下練拳的人，又哪個不認為自己的拳是最標準的，都以“正宗”自居，都想以自己的拳架去糾正別人。于是，只要有太極拳存在，統一與標準的議題也將會爭論下去。

筆者拜訪過一位大學老師，他說：“太極拳應以楊澄甫的拳架為標準，以楊澄甫的拳照作范本，去臨摹”。這話有些道理。這老師又說：“楊澄甫的拳架傅鐘文打的最像，傅老師到同濟大學教拳四十年，我跟他的時間最長，因此，世界太極拳的中心就在這里”。他邊說邊用手指他站的地方（正好站在同濟大學門口）。筆者不清楚他的“世界太極拳中心”指的是同濟大學，還是他自己。當然，筆者很清楚他三段論式的意圖，所謂統一太極拳，就是以他為“標準”，由他來“統一”世界。凡是說這種話的朋友，除了狂妄自大之外，武功和武德的修為都不會是上品的，靠這樣的人物來統一太極拳，行嗎？所以，每當有人大談統一太極拳的時候，我總是有點懷疑他的動機。

楊澄甫曾經用拳頭“統一”過楊式太極拳

太極拳史上第一次提出要“統一楊式太極拳”的時間，大概可追溯到上世紀之初，而這一次“統一”是楊澄甫用拳頭來實現的。二水居士《一多廬太極體悟錄》記有一段趣事，書中說“市井素有大架、中架、小架之爭。時俗以為大架善健身，小架主技擊，而中架則兼而有之，由此也顯得神秘莫測”。“上個世紀初期，北京體育研究社的學員也分成了意見截然不同的兩派：一派以為大架是長功夫的架子，一派以為小架具有技擊作用。兩派矛盾最后直指大架的代表人物楊澄甫老師與小架的另一名師。當時的北京太極拳界，沒有式派之爭，大架、小架、中架，都是楊家三代人所傳授的架子。因為少了門派之爭，什么問題就顯得簡單化了。后來由許禹生出面，請兩位老師手談一次，最后由贏家這一風格的架子，來作為該社統一推廣傳授的拳架”。“結果顯而易見：許禹生為北京體育研究社編著的這本太極拳推廣教材，最終是以楊澄甫老師的拳勢作為推廣范例的”。“整個事件，少侯先生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弟弟雖然贏了，但是要求另一名師一輩子不練小架，明顯有斗意氣的成分。但是那位拳師，卻信守諾言，之后真的一輩子不再練他原先的小架了，而是跟著楊澄甫老師亦步亦趨，練成了大架子。若干年之后，少侯先生又將小架太極拳重新傳給了該名家的后人。這是后話”。“其實，楊家三代在傳授太極拳過程中，已經形成了科學的教學體系。《田本楊家老拳譜》云：“由下乘長拳四手起，大開大展，練至緊湊屈伸自由之功，則入上中乘之境矣！”先求舒展，后至緊湊，這是楊家老輩拳家教拳時的共識。那么，讓一業已成名的拳家，放棄他的小架，改學大架子，顯然是帶著意氣紛爭”。“二水贅述這段往事，不為宣泄陳年意氣。只是想傳達一種觀念。二水以為，不管是大架、中架還是小架，也不管是新架、老架、還是其他架子，拳架，只是指月之手”。“在二水看來，倘若心無昭朗，亦徒亡失月輪之舉”。

筆者十分贊同二水居士的觀點，楊家三代人的拳架都是“指月之手”，都是達到神明境界的階梯，并無優劣之分，后人也不必硬立標準，硬去作統一。更不該肯定一人而否定楊家其他人。

楊式太極拳在動作上并未統一過

其實，楊式太極拳在拳架與動作上并未統一過，即使楊澄甫本人，他前后期教的動作也有異同，他也在不斷發展提高，甚至有些變化是難以說明道理的。1921年之后，楊澄甫他本人也沒有要求別人在拳架上與自己“統一”。

楊澄甫在《太極拳體用全書》中說：“且翻閱十數年前之功架，又復不及近日，于此見斯術之無止境也”。但楊澄甫并沒有接著說：“我數十年前教的功架都作廢，你們一律以我近日教的為準”。曾昭然在《太極拳全書》第102頁中記載“撇身捶”一式：“澄甫師早年教人，皆以左掌置左額角上，晚年教人則以之置胸前。余嘗詢其故。承答此式著重在右肘，左掌目的在探敵手而已，故其位置高低皆可，惟提高可顯威勢，放低則切實用耳”。楊公沒有強調“臨摹”這一動作時的標準高低。

濮冰如曾問楊公，你早年教的“左搠”是向正南的（楊少侯等楊家人也如此教的），為什么后來教的向西南了？楊公笑著回答：“馬馬虎虎么”。

葉大密受健侯指點，拜田兆麟為師，是上海灘第一個教太極拳的。楊澄甫南下上海，葉對楊公照顧有加，曾陪同楊家去南京料理少侯后事，關系非同尋常。楊公曾親筆題寫“大密仁弟”的照片贈予葉大密，并傳授一些不輕易示人的秘訣，如走。。勁。葉大密的拳架與楊澄甫傳授的拳架有明顯不同的地方，楊澄甫也沒有要他“統一”過來，僅稱之為“楊式新架”。

楊公逝世后，武匯川、田兆麟、褚桂亭、崔毅士四人曾議論：現在從學楊家太極拳的人越來越多，今后會分不清是誰傳下去的。因此商定，四家拳架中有意有些不同（當然是大同而小異），以示區別，一看就知道誰家傳承的。那位曾經幫助楊澄甫修訂《太極拳體用全書》的鄭曼青，他的拳架動作，跟楊澄甫體用全書中描述的也并不一樣，連手形也改成“美人手”。

盡管各家動作上有些不一致，但他們內在的拳理都沒有變。而且這些動作上的變化，發生在楊家太極拳鼎盛時問，猶如牡丹園中姚黃魏紫，多彩多姿。

楊澄甫早晚期的拳架又如何去統一？

至于有人提出：“我們要以楊澄甫晚年的拳架為標準”。這話沒錯，但也得說出道理來。上面說過，楊澄甫的拳架是在發展變化的，但他似乎沒有強調他早期教的拳不是楊家拳了，必須統一在他晚年的拳架上。如“金雞獨立”他早期的是肘膝相貼的，晚年則脫離的。海外太極拳專家吳大業先生對此有研究，因全文較長，筆者簡單摘錄如下：曾昭然在《太極拳全書》里說：“澄甫師早年演示此式時期肘與膝相貼，但晚年胖甚，腹大如鼓，膝稍提高，未免太辛苦也”（115頁）。曾氏的批評，對讀者是有影響的。我們查看所有拳書中這兩個姿式，代表其它四大派的陳鑫、吳鑒泉、孫祿堂以及郝少如，都是在肘膝不貼。楊班侯傳人吳孟俠也是肘膝不貼。文獻中肘膝相貼的據作者所知，只有許靇厚，楊澄甫前期，陳微明，與李壽篯。許靇厚學于澄甫之父健侯，李壽篯學于健侯之子少侯與健侯之徒僧妙蓮，可以相信肘膝相貼是健侯開始的。澄甫后期不過回復祖先的傳統而已。我們看不出肘膝相貼的好處。如陳微明的左金雞獨立，上身就向前弓。再看楊澄甫《太極拳使用法》中的說明：金雞獨立式是抬左手上托敵膊，右膝蓋直頂敵小腹；或抬左手隔開敵手，曲膝以左足尖踢敵小腹。使足分擊敵人兩處，肘膝相貼是不能自由運用的。我們應該承認他后期的式樣優于前期。且楊氏1931年的像片，他的肚子還未到不能肘膝相貼。

吳大業先生除分析了“金雞獨立”外，還從兩足角度、兩足橫距、川字步、腿與膝、身法、1931年后的改進、結語等九個方面對楊澄甫的早晚期的拳架作了全面的分析，他的研究為人們尋找楊式太極拳的標準打了下扎實的基礎。

所以，我們不能籠統地說，以楊澄甫晚年的拳架為標準，而是要研究和證實楊澄甫晚年的拳架，在哪一點上確實更合理（拳理），這才是以理服人的態度，才談得上“統一”的可能。

太極操是能統一的，太極拳則不然。

太極操是能統一的，因為太極操只是講究外形動作，太極操是無技擊含義的，糊里糊涂也行，只要動作“漂漂亮亮”就好。比方說，腳要踢得比鼻子還高，至于為什么要踢得這樣高，是無須講道理的，只要裁判能給高分的就是好。所以，統一太極操是非常簡單的事。有關部門只要召集幾位專家，這些專家不必是太極拳的內行高手，體操的、舞蹈的專家亦可，只要制訂出評分規則來。誰掌握了評分的話語權，誰就能統一天下。如果你想成名，規則就可牽你的鼻子，你就乖乖服從于“統一”，腳當然也要踢到鼻子那么高，“統一”不就變得非常容易么。

問題是，碰到那些對表演、比賽、段位都不感興趣的拳家，他們不入彀中，又何能被“統一”？太極拳光靠評分是不能服人的，任何武術都不是為了看的，而是用來打的，打得贏的便是好的，打贏了才是硬道理。腳踢到鼻子這么高有什么用？一碰就倒了，打分再高、拿了多少個冠軍也沒用，中看不中用。所以想用踢高腿等這樣花里胡哨的東西來“統一”更是沒門，要想統一作為武術的太極拳就不那么簡單了。

真正的太極拳不是一堆簡單的肢體動作，而是動作加文化。其“文化”二字即是“道理”，“道”是太極之道，“理”即拳理、拳法。因為，太極拳的一舉一動，都包含陰陽開合之道，都跟技擊的含義相關，所以有“學拳先明理”的拳諺。孫祿堂大師說過：“應先學會動作，明白其技擊作用，才不至于隨便劃弧，練糊涂拳。”所以拳比操難練。

《太極拳體用全書》說：“太極拳只有一派，無二法門”。后人往往片面理解這句話，以為太極拳只能有一家，拳架只能有一種，所以非要“統一”不可。其實，“只有一派，無二法門”是指的是太極拳的道理只能一家，沒有二家。如楊公說的“無論如何，太極拳理不能兩說也”。這就是說太極拳，只能遵照王宗岳的《太極拳論》，以及以柔克剛、用意不用力等哲理為內涵的拳，除此就不是太極拳。

有些學者強調的“統一”，只是追求外形上與楊澄甫拳照的相似，想以外形來達到統一，這當然是行不通的。楊澄甫說得很明白：“愿后之學者，弗惟外之是騖，而惟內之是求。欲進精醇，期日可待。要之拳式細目，非取形似，必求意合”，“論太極不在外形之姿式，全在內勁與氣耳，理通之后自悟神而化之可成全功”。楊公的話值得“臨摹”者們細細品讀。外形可以“臨摹”，而內勁、氣、意合非有明師指點不可，是難以“臨摹”得了的。

如果說當年楊澄甫的“統一”是用拳頭打出來的，而現在社會是不能再用拳頭來解決問題，所以，“統一”以及“標準”的問題也就糾纏不清。但是，你要想來統一我，你至少要講明道理，你的東西怎么更符合太極拳的拳法、拳理，并且推一推試一試，確實行的就服你，甘心被你“統一”；如果說服不了我，我干嗎要聽你的？說句笑話：“除非你是秦始皇！”秦始皇則可打可殺，他可以把別家拳書都給燒了，把練的拳架與他不一樣的拳家都給坑了，但你有這能耐嗎？沒有的話，統一太極拳的話就是一句空話！

太極拳如要統一，也只能在道與理的基礎上統一，而不是在外形“臨摹”上做文章。

太極拳統一的條件與標準

統一太極拳不是憑空說的，是要有條件的，要有天時地利人和來相配。當然，面對太極拳的一片亂象，我們可以從自己做起：我們自己首先不亂編套路，尤其不要編出“少林慢練”式的套路來。楊公教誨：“不可自做聰明，妄加增損。”筆者以為能琢磨透楊澄甫的拳架，弄懂其內在的道理，盡量向楊澄甫靠近，已是上上大吉了，千萬不要隨便動“創新”的念頭。筆者并不反對創新，你可以創新出許多花哨的太極操，但不要隨便創新太極拳。

筆者也希望有標準的太極拳，有了標準才談得上統一，但標準都是要設定的。楊家太極拳以誰為標準，或以楊澄甫為標準，或以他晚年的《太極拳體用全書》為標準，這首先都要確定好的。如不能確定就談不上標準，更遑論統一。目前同樣以楊澄甫晚年的拳架為標準的套路，卻各不一樣，有85式、103式或108式等，同一招勢動作上也不完全一樣，這就需要規范。規范也需要設定，比如，既然以楊澄甫的《太極拳體用全書》為標準，即以楊澄甫假設的場景，比如“設敵人對面用左手擊我胸部”，在這情況下，“我將右足向……”作應對。這應對的動作不能根據自個想像亂編。而是在假定的前提下，研究其應對的動作是否最符合人體生理力學，是否最符合太極拳拳理、拳法。這樣去研究，拳的規范與標準自然就有了。所以規范與標準的前提是按照楊澄甫假定的場景，及其應對招勢的道理，而不是任意去動作。我們暫且不要強調實際使用中可以有許多變招，因而去隨意變動拳架動作。規范本身是一種限制，確定標準拳架時只能有一種假定，即按楊澄甫假定的招勢去練，不能自由發揮。變化的招勢可以在推手和散手中去練，至于到了具體用的時候，你愛怎么變就去怎么用，不受規范的限制，但那是另外討論的話題。

這樣規范也就成為標準，統一才有可能，統一和標準的討論也就有了基礎。總之，關于太極拳統一與標準的話題，應該少些空談多些研究，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